郭鈺婷



莆田,這片被外界貼上“魔幻”標簽的興化大地,其實擁有“保守”與“激進”兩張截然不同的面容,在這巨大的反差之下,卻是共通的精神內(nèi)核——強調(diào)族群,膜拜神靈。而這樣的特質(zhì),因農(nóng)歷七月的神明蟄伏與八月十五的佳節(jié)臨近,往往在初秋時節(jié)愈加凸顯。
莆田人素有送秋、做秋的習慣,通過禮物及家宴,鞏固族群的內(nèi)向認同。如今這些民俗雖已簡化,但莆田的初秋時節(jié),依然是喧囂而熱鬧的。隨著中秋臨近,莆田人早早地采買食材,以豐盛的家宴,加強宗族親人之間的聯(lián)結(jié)。而沉寂了一整個農(nóng)歷七月,莆仙戲在農(nóng)歷八月也迎來了新的演出旺季,莆田人借由這種古老的戲曲形式,開始密集地向神還愿、為神慶生。莆田人將自己永恒的精神命題——如何處理人與神、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都凝聚于短暫易逝的初秋時節(jié),并以家宴和莆仙戲作為命題的注腳,以此度秋。
家宴,自家人吃自家飯
每年中秋夜的家宴,也被莆田人稱為“做秋”。家中富足者,大擺宴席,山珍海味;尋常人家也要煮幾道農(nóng)家小菜,圍聚一桌。如今在莆田許多地方,這頓家宴和神明更是分不開關(guān)系。原本村里為神明慶生的大日子,當?shù)厝司鸵堄H戚們一起來看莆仙戲,看戲前后一家人正好坐下來吃頓飯,久而久之,都有了請“戲飯”的習慣。若是遇上神明的生日與中秋相近,那這頓“戲飯”也就等同于“做秋”,村里人中秋夜過得簡單,反而把“戲飯”當作團圓的家宴。
位于秀嶼區(qū)后池的翁厝便是如此。每年村里社公的生日只與中秋相距半個多月,當?shù)厝撕橛裾f:“我在外地工作時,中秋不一定回家,但基本都會請假回家看戲?!痹谒磥恚謇锍獞虻娜兆樱胰送降帽戎星镆惯€齊。只不過這次為了雜志采訪,她特意在中秋也設了宴,滿滿當當做了一大桌子菜,讓我們提前感受翁家“做秋”的陣勢。
到了中秋當天下午,一家人從4點多就開始洗菜、備菜,等整桌人圍坐在飯桌前,夜幕早已低垂,一輪圓月掛在天邊。莆田靠海,宴席上自然少不了海鮮的身影。洪玉提前請親戚去碼頭買了魚蝦螃蟹,以免到了家家戶戶“做秋”的高峰期,價格翻倍還不一定買得到。通常來說,海鮮代表著一頓家宴的“面子”,莆田人習慣以其數(shù)量的多寡,來宣示宴席的豐盛程度,而餐桌上不起眼的興化米粉,才是家宴真正的“里子”,食材雖然簡單,卻蘊含了宴請方對親人的祝?!?shù)厝苏J為興化米粉又細又長,如同老人的胡須,因此有“高壽”的寓意。這興化米粉炒起來也頗多講究,畢竟米粉本身質(zhì)軟無味,全靠配料與調(diào)料的搭配,因此單是配料就有海蠣、蟶干、蝦米、五花肉、仙姑豆、白菜、芥蘭、韭菜和芹菜等將近10種,一鍋炒下來,少說也有十多道工序,更何況興化米粉細如銀絲,對火候的要求極高,唯有自小與米粉打交道的莆田人才能輕松駕馭。
有趣的是,莆田人在家宴中選擇的菜式,與宴請客人時的并不完全相同。以聲名在外的“莆田鹵面”和“興化米粉”為例,其配料及做法大同小異,使用的場合卻內(nèi)外有別。前者是酒席上的常見菜式,而后者則作為家宴的標配,常常用于宴請家人,但不能用來招待客人。個中緣由已經(jīng)很難考證,也有人認為這與莆田人“送秋”的習俗有關(guān),過去每年農(nóng)歷八月初一至十五期間,出嫁的女兒們都要回娘家給父母“送秋”,禮物中必有米粉,以此祝愿父母長壽。所以在“送秋”之后,家人團聚的“做秋”時,餐桌上便必有一道興化米粉。
無論如何,當背井離鄉(xiāng)的莆田人回到家中,盛起一碗熱騰騰的興化米粉,便是自家人吃自家飯,這才有了歸家的實感。
莆仙戲,神與人的狂歡夜
吃過飯后,大約晚上了點鐘,上了年紀的莆田人便趿著拖鞋、提著板凳,晃到廟里去看戲。每天哪里有戲聽,他們總有辦法打探到消息。當?shù)嘏笥严蛭覀円]了資深戲迷雪玉,剛一見面,她就笑著告訴我們:“每場戲不到8000塊錢、演員沒有20個人的,我都懶得去看?!甭犝f莆田地區(qū)總共有120多個莆仙戲劇團,能讓雪玉特地去看的卻屈指可數(shù)。看的戲多了,像她這樣的戲迷連眼睛和耳朵都精明得很,只消一個眼神一句開場,就能看出這個劇團值多少價位,當聽不當聽。
每年元宵和初秋時節(jié),都是戲迷們公認的演出高峰期。雪玉家住涵江區(qū),也是當?shù)厝藨T稱的“界內(nèi)”地區(qū),一到農(nóng)歷八月,附近的城隍廟就好戲連臺。這樣的熱鬧,在莆田“界外”也一樣。在洪玉印象里,每逢農(nóng)歷八、九月份,附近村子就輪流唱戲,老人們常常拎著孫子去看。一家老小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踩著月光慢悠悠走。她還記得,有時戲要唱到將近凌晨,卻又舍不得中途回家,就干脆在隔壁村親戚家里借宿一晚。過去“界外”的生存條件相對惡劣,許多人被迫遠走他鄉(xiāng)、謀求生路,因此界外人也更加渴望精神上的內(nèi)向認同,用這一出出娛神娛人的莆仙戲,將散落各地的族群聯(lián)系在一起。
相較之下,涵江人聊起莆仙戲,顯然多了幾分“海濱鄒魯”的文人雅興。至今,他們依然保留著“白塘賞月”的習慣,每年中秋夜湖邊都人頭涌動,當?shù)厝艘娴健霸碌教煨墓馍舷隆钡奈缫箷r分,才踏月歸家。因為這層緣故,白塘湖沿岸的許多村落便選擇在中秋夜提戲,借著自家的地緣優(yōu)勢,宴請親朋好友到湖邊賞月看戲。
為了避開今年的人潮,我們跟雪玉約了晚上10點左右去賞月,卻在距離白塘湖500米的地方就被迫停車,顯然,還是低估了涵江人賞月的熱情。按照如今的行政劃分,白塘位于涵江區(qū)南郊的洋尾、上梧、鎮(zhèn)前三村之間,而在上世紀70、80年代,雪玉年紀尚輕時,這里還有新橋頭、集奎、后亭、上梧以及墓兜等村落,幾個村由一條小路相連。每當中秋夜,村子都會請人來唱莆仙戲,她沿著小路一路聽過去,發(fā)現(xiàn)哪家唱得好,就留著多聽幾句。那時,各個村子在岸上唱著戲,在湖上也暗自較著勁——每個村都要出一艘船,請人身著莆仙戲的戲衫,站在甲板上比劃動作,謂之“裝甲”。游船巡湖而過,外人看的是熱鬧,村里比的卻是臉面。所以船上人的扮相雖各有不同,但船身皆都張燈結(jié)彩,把湖面映得熠熠生輝。
這些年村落并了村落,白塘湖禁了游船,上梧也拆了戲臺,雪玉直說不如當年熱鬧,拉著我們?nèi)ジ吋{涼的幾個老人聊天,莆田話與普通話并用著,恨不得把當年的景象重現(xiàn)一遍,讓我們瞧瞧白塘湖的中秋曾經(jīng)如何熱鬧。也是多虧這一番打聽,才知道今年洋尾村仍是請了劇團連演三天三夜,戲臺便搭在湖畔,夜里莆仙戲的婉轉(zhuǎn)唱腔蕩過湖面,聲聲入耳。即使我們趕到時已經(jīng)臨近午夜,但洋尾村的戲臺前依然人頭攢動,臺上盡心演著,臺下盡興看著。若真如傳說,大概再不多時,當明月映照在白塘湖正中央,嫦娥便會同這片土地上的一千多位神靈一樣,翩然現(xiàn)身在這神與人的狂歡夜,與人同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