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大海擁抱你

□耳火

1

吃過早餐，大家在教室里等待早自習的來臨。

很多同學都困得趴在桌子上，因為這是周一的早上，大家經過一個周末的懶散剛剛回到學校，特別不適應。

我抬頭看了看最后一排的小宇，小宇是我高中時期很好的朋友，是常年各科最后一名的記錄保持者。果不其然，他在睡覺。我又瞥向了小宇的女朋友阿雯，發現她的座位是空著的。

我望了望教室里的其他人，除了趴在桌子上睡覺的，就是后排嘰嘰喳喳聊天的女生們，她們似乎精力特別旺盛，永遠也用不完。

班主任走了進來，表情異常嚴肅：

“劉雯雯從今天開始就不來上課了，她家里送她去美國留學了。”然后就開始交代早自習的任務。

我這個人天生就有一種察言觀色的本領，當時就覺得班主任在撒謊：因為阿雯就算是在班里沒有太多朋友，以她的性格也會昂首挺胸地來告別，而且一個上周還每天都來上課的人，怎么會突然之間就要去美國讀書了呢？從來沒聽她提過。

我又看了看小宇，發現他還在睡，于是心想等一會兒課間休息了我再問他。我本想跟我前后左右探討我的疑慮，但我發現身邊甚至整個班都沒人在意這件事。

“大小姐，您瞧您混的。”我心想。

2

我叫阿雯大小姐，是因為她是我見過的所有女生中最要面子的一個，于是我為了諷刺她，就給她起了這么個昵稱，后來叫著叫著也就習慣了。

她不高，不到一米六，臉上有雀斑，眼睛度數很深，常年戴著一副厚鏡片的眼鏡。五官都算不上大氣，小眼睛小鼻子小嘴。沒人知道她初中是哪個學校的，高一入學，在大家聊這個話題的時候，她總是一個人坐在旁邊翹著二郎腿玩著手機，一副高高在上千金大小姐的樣子。

就因為她的做派，班里的女生大都不喜歡她，說她裝，說她公主病。她倒也沒多生氣，沒有女生跟她玩，她索性就找男生聊天，還是那一副天鵝的做派，從來不變。

后來我猜想，阿雯不愿提任何初中時候的事是因為她在初中并沒有什么好的回憶，或是經歷過曲折戀愛，或是經歷過校園暴力，總之每次在我們回憶初中生活點點滴滴的時候，她滿不在乎的臉上常會微微皺眉，像是想起來了什么。

雖然班里的女生很多都看她不順眼，但她幾個月后還是交到了同性朋友。一個是我們班長，我們叫小紫，一個高個子黑黑的蘑菇頭女孩；一個是女生的體育委員，我們叫小黃，一個同樣高高的黑黑的長頭發女孩。阿雯和她倆站在一起總是有點格格不入，三個人唯一的相同點就是都戴著厚鏡片的眼鏡，我想她們的度數加在一起一定是過了千的。

交到朋友后，三個人雖然形影不離，但我能明顯感覺到小紫和小黃的關系更好一些，而且小黃不怎么喜歡阿雯，她能和阿雯同框出現的時候只有她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小紫人很好，她明顯對阿雯更有耐心，盡管阿雯每天都把她家很有錢，她不學習以后也能上大學之類的話掛在嘴邊。

我是透過現象看本質的，阿雯盡管張口閉口都是一些炫富、憤世嫉俗、不尊重人的話語，但她這個人本身還是很好的。你讓她在食堂幫你占個座位，她自己可以先不吃飯幫你占著；你讓她出校門時幫你買什么東西，她不順路繞過十公里也會幫你買到。我不知道阿雯是不懂得拒絕，還是就想給別人營造一種她無所不能的感覺，但總之她幫了我，也幫了其他同學很多很多忙。

3

阿雯有先天性心臟病，所以盡管我的高中是一個強制住宿學校，她還是每周可以有一天出去看醫生。所以這一天，很多同學會托她買零食，買手機卡。她每次都一一應下來，雖然幫了這么多人的忙，但卻沒什么人真心感激她，因為她就算幫別人時還是那種高高在上，不屑拿正眼看人的態度。

“雯姐，我這周沒錢，反正你家那么有錢，這張手機卡我就不給你錢了哈！”我忘了當時是哪個男生開了這么一句玩笑，他當時一定不知道阿雯會真的不要他錢，但我知道，我知道以阿雯的性格是一定不會拒絕他的。

果然，阿雯說：“行啊，無所謂，這點錢沒什么。”

其實我的心里是盼著阿雯千萬不要這么說的，因為我知道這個頭一旦開了就收不住了。不管還有沒有人因為得到過阿雯的幫忙而感激她，至少我是感激她的。但是我還是做了我一貫做的老好人，我沒有站出來指著那個男生說：“人家都幫你忙了，你不給跑腿費就算了，還他媽能觍著大臉不給錢？”

我只在心里想了想。

從此以后，阿雯每周出去看病的那一天大概要花好幾百給大家帶東西，給錢的人越來越少，每個人都隨便編個沒錢的理由，然后補上一句：“你家有錢，我這次就不給你了哈。”

那陣子我看這些人真的特別生氣，但我天真的以為阿雯確實是個千金小姐，不在乎這點錢才不跟他們計較的。直到有一天，有一個女生在一個全班特別安靜的時刻，故意扭扭捏捏地說道：“有的人呀，一天到晚說自己有錢有錢的，我剛才看吳老師桌面上的入學表格，她們家住在大興！有錢不住在市里，非跑到郊區去住？你們家的愛好可真特別！”

當時的班里可能只有我一個人回頭瞪了一眼那個說話的女生，其余人整齊劃一地把目光投向了阿雯。我記得當時阿雯正翹著二郎腿看著言情小說，聽到那些話，抬頭望了望四周，然后高傲地走出了教室。

阿雯確實是抬著頭高傲地離開教室的。但教室里卻發出了陣陣笑聲，笑聲過后伴隨的是四處開花的竊竊私語。我不能理解為什么有人還在上高中的時候，就開始像四五十歲無所事事的老女人一樣用別扭的語氣八卦別人的家長里短；我更不能理解阿雯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離開教室，為什么不能像平常一樣蔑視地笑一笑然后接著看她的言情小說。起初那個女生說這些的時候，我是根本不相信阿雯是個家庭條件一般的孩子的，我想也許阿雯家是在郊區買了別墅。所以我當時根本不在意那個女生說什么，直到阿雯走出教室的那一刻，我才知道，阿雯家真的沒那么富有，她的舉動承認了這一點。

后來班主任找阿雯談了話，原來阿雯的媽媽發現自己的錢包里每周都會少好幾百塊，她很快發現是阿雯偷偷拿走的，她找阿雯談話，但阿雯面不改色、屢教不改，所以阿雯的媽媽找到我們的班主任，希望學校能代替她管一管阿雯。

在班主任的再三逼問下，阿雯最終還是說出了錢花在了哪兒。班主任氣得頭都大了一圈，立刻叫來了男女生宿舍的宿管老師，給我們在班里和宿舍來了個大搜查，所有同學的零食、偷偷帶到學校的手機全部被沒收了。

我的手機和零食被拿走的時候，內心在為阿雯著急，我和小紫對視了一眼，發現她的眼睛里同樣充斥了憂慮。因為我們知道，等阿雯從辦公室回到教室的時候，就是她遭人唾棄，噩夢的開始。

那之后的幾天，阿雯的水杯里被倒過剩飯剩菜、課本被人畫得亂七八糟、在教室里走路也經常被人絆倒。我和小紫阻止過幾次，但沒什么效果。

阿雯自己表面上看倒是正常得很，還是那么高高在上，還是對人愛答不理。仿佛發生的一切跟她自己沒什么關系。水杯里有剩飯，她就扔了用紙杯喝水；課本被人亂畫，她就自己再上去補兩筆；走路被人絆倒，她起來拍拍灰接著走，甚至連一個眼神都不會給害她絆倒的人留下。可能就是這種態度，讓大家對她的厭煩越來越深，讓大家根本想不起來阿雯送給他們的東西比他們被沒收的東西多了十幾倍。

4

小黃當著阿雯的面和小紫吵了一架，有些話仿佛就是故意說給阿雯聽的。阿雯頭也沒回，小黃自討沒趣，走了。

過了兩天是小黃的生日，小紫送了小黃一本書，還包了包，小黃感動得夠嗆，跟小紫來了個大大的擁抱。其余根本不知道她生日的同學也都假惺惺地或遞話或傳紙條祝她生日快樂，包括我。那天小黃笑得特別開心。

課間的時候，我看到阿雯從書包里拿出了一個大盒子，包得特別漂亮，她抬頭望了望不剩幾個人的教室，把禮物包在棉服里，朝小黃的座位走去。

路過我的時候，我笑著跟她說：“大小姐你心真寬，她前兩天都那么說你了，你還給她買個這么大的禮物。”

她用特別欠抽的語氣回答我：“你管我呢！”

阿雯把禮物偷偷放到了小黃的書包里，小黃回來的時候看到了禮物，先是特別興奮，但拆開后又滿臉的糾結，她踱了踱步子，抱著那個大盒子朝阿雯的座位走了過去。

“拿回去，我不要。”小黃說。

“干嗎？給你買的，那雙鞋。”阿雯難得抬頭，然后看著小黃一臉疑惑地說。

“你是又偷你媽的錢了嗎？”小黃問。

阿雯動了動嘴唇，半天擠出來一句：“沒。”

“不可能，你之前偷你媽的錢，你媽都不給你零花錢了，你哪兒來的錢？”小黃說的很大聲，大家都能聽到。

“我真沒有，你快收著吧。”那是我從來沒聽到過的，阿雯有些委屈，有些焦急的語氣。

“我不要我不要，你拿走退了吧，回頭你媽該找我了。”小黃把盒子塞給阿雯，轉身走了，路過其他同學時我還隱隱約約聽到有些女生說：“干得好，不然回頭她媽找老師，你說都說不清。”

阿雯把盒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又翹起二郎腿開始看書，但我知道她一眼都沒看進去，因為她一直都沒翻篇。

5

阿雯逐漸成了小丑，同學有討厭的老師，鼓動她上課和老師頂嘴，她也去，之后被老師一頓罵，回來還是那副淡然欠抽的樣子。我們同齡人害怕的老師、家長、學校的規章制度她好像都不在乎，我一直不知道她真正在意什么，直到小宇轉學到我們班。

小宇就算在高中生里，也算個幼稚的男生，他個子很高，短發，眼睛很小，說話的聲音很尖。他上課睡覺，學習成績一塌糊涂，下課了就喜歡跟著我，我去吃飯他就去吃飯，我去打球他也去打球，漸漸地，我和他成為了朋友。

學校雖然明令禁止談戀愛，但高中生嘛，還是一對一對的比翼雙飛。每個班級里也總會出現那種喜歡撮合別人的人，也不是多認真，就像明星炒CP增加熱度一樣，在一個強制住宿的學校有個所謂的男女朋友，總歸心里充實一點。

小宇是轉學生，他來的時候班里能撮合的基本都撮合的差不多了，剩下的要么是學霸只與書本為伴；要么是肯定能憑自己找到伴兒的，用不著別人撮合也沒人撮合。小宇本來就不學習，在學校里也沒什么事情做，他看著每天下了課一男一女的眼饞，老纏著我給他也找個伴兒，他不光問我，也問別人。

小宇沒談過戀愛，在他的感覺里，找個女朋友這件事多是一種對新鮮事物的好奇。

有一天，小宇問我：“兄弟，我找劉雯雯當我女朋友怎么樣？我聽說她還沒有對象。”

我不知道他是從哪兒聽說，當時也沒想那么多，總覺得是件好事，便鼓勵他先表個白。

那會兒很多人欺負阿雯的熱情已經退下去了，她又回到了那個給人雖同坐在一個教室里，她卻置身事外的感覺。她偶爾和小紫一起說說話，但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個人，因為小紫需要陪小黃，撒嬌的女人最好命。

小宇是個幼稚的，但處處散發著青春氣息的男生，我覺得如果他倆能搭個伴的話，既填補了小宇的寂寞，又能讓阿雯不再形單影只。我可能也是早熟，因為我能確確實實的感受到阿雯絕對不是一個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冷漠的人，她的底色也和別人一樣是鮮艷的。我那時不懂為什么，盡管阿雯已經偽裝得如此漏洞百出，大家還是感覺不到她的憂傷。

既然小宇有這樣的想法，那讓阿雯同意就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我只要用“你敢！……”這樣的句型跟她說話，她就一定會回答：“那有什么不敢的。”

起初小宇對戀愛的好奇心促使他對阿雯特別上心，他學著別人吃早飯的時候偷偷把小饅頭和咸菜塞進不透明的水杯里，在下了上午第二節課的時候給阿雯吃；他也會偶爾跟我探討，要給阿雯寫一封信，用什么詞既不肉麻又浪漫。雖然阿雯從來沒吃過他帶的“加餐”也沒給他回過信，但我能感受到，小宇那傻傻的戀愛方式，讓阿雯在冰冷的教室里感受到了一絲溫暖。

漸漸地，我也能看到阿雯對小宇有著很多不經意間的小動作，比如幫小宇提提棉衣的領子；在小宇打完球后遞上一張濕紙巾或是提醒小宇食堂晚飯吃什么。我像看孩子一樣看著他們兩個兩周來漸漸地熟悉和親密，也破天荒的看到了阿雯偶爾的嘴角會露出的微笑，十分欣慰。

6

“小宇，不是上周還正常上學呢嗎？怎么這周就去美國了？什么情況？”總算熬過第一節課，我趕快叫醒小宇問道。

小宇明顯睡了整整一節課，臉上還被壓出了印記，他睡眼惺忪地說：“我不知道呀，劉雯雯去美國了？”

“你不知道誰知道啊？不是你女朋友嗎？”我問。

“不是啊，周五拿到手機我就跟她分手了。”他滿不在意地說。

“為什么分手啊？上周不還好好的嗎？”

“還說呢，當時我想跟她好的時候，你也沒告訴我她在班里混成那樣啊！”他伸了個懶腰，接著說：“我跟好多人聊天的時候，他們都告訴我，劉雯雯特別裝X，以前還說她們家特有錢裝大款，其實都是偷她媽的錢。”

“她不對你挺好的嗎？你管她以前怎么著呢！”我當時真有點急了，心里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算了，跟她談戀愛怪沒面子的，再說了，我跟她說分手的時候，她說本來也覺得不合適，我不說她也要說了。這不我說了，就算我甩的她，面子也保住了。”他嬉皮笑臉地說。

“我跟你……”我想告訴他，阿雯不是那么想的，她就是那個性格，那個把她自己害死都不多余的性格。

小宇拍了拍我的肩膀：“兄弟，我先走了，放學一起去打球。”

我那時忽然明白，小宇對阿雯的好，就是他自己在體驗戀愛而已，他根本沒有喜歡阿雯，可能他的心智還沒發育到他可以喜歡一個人，他只是學著別人談戀愛，他要有女朋友是要有面子，是要在無聊的學校生活中給自己找點事做；而小宇對阿雯來說就像黑暗中的光，冰冷中的暖爐，他讓她重新覺得學校生活有了意義，他讓她重新覺得有人在乎她和她可以在乎別人。

7

我問小紫：“劉雯雯怎么瞬間就去美國了，你知道嗎？”

小紫答：“不知道，沒跟我說過。”態度像極了阿雯。

“怎么跟你也沒說，她跟小宇分手了你知道嗎？別是想不開跟家難過，又怕別人瞧不起她，硬說是要出國……”我說。

“我，不，知，道！”小紫突然打斷我，一字一頓地沖我喊道。

之后，全班都看向我，沉默了幾秒。我看了看沖著我氣急敗壞的小紫，雖然疑惑重重，但情商告訴我，這時候不應該再問了。阿雯長得不好看，所以她拼命地展示自己的冷漠和對人的不屑；阿雯身高不高腿很短，所以她沒事就翹著二郎腿走路抬著頭；阿雯家境很一般，所以她不停地跟別人說她家很有錢她是個富家千金。

那時我猜阿雯一定因為和小宇分手了非常難過，畢竟光沒了，爐子滅了。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難過，所以說自己要出國留學了。我想跟她說其實沒人在乎的，你難過不難過大家都會依舊鄙視你、欺負你，不會有任何改變。

8

阿雯自殺了，跳樓，從十一樓跳下去的。

這件事被學校壓下去了，畢業后同學們才陸陸續續知道這件事，當時班里知道的只有班主任、小紫和我，甚至連小宇也不知道。小紫是班主任告訴她的，我則是有一天在回宿舍的路上看到女生的宿管老師，一個人坐在一塊石頭上抹眼淚，我上前安慰她，她可能心理壓力太大，也實在是扛不住了，就跟我說了，還再三囑咐我別跟別人說，否則她會被學校開除的。

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腦子就是一片空白，什么想法都沒有，我沒經歷過前幾天還在身邊的人，現在就已經消失在世上了。

我高二下學期轉去了別的班，后來和小宇的關系也漸漸淡了，畢業后與小宇再沒有聯系，但在我的印象里，小宇好像到最后也不知道這件事，知道的人都有意無意地瞞著他，他還是每天樂呵呵的，單純陽光。

阿雯的自殺證實了跟小宇分手她一定很難過，但內心再脆弱的人，也不會因為一場兩周的戀愛就結束自己的生命。致使阿雯死亡的，是她對自己的否定。她可能無法接受自己這么難過。她告訴自己她是一個冷漠的人，同學、朋友、戀人都無法傷到她分毫。但她的心不聽她的話，她的內心比誰都柔弱，她在乎，她被傷的體無完膚，她甚至連像我們普通人一樣表達適量的真實自我都做不到。

阿雯死后，班里沒有任何變化，畢業后有些女生談起這件事不光沒有羞愧反而覺得阿雯死的應當。欺負過和傷害過阿雯的人至少表面上沒有一點悔恨。寫這篇文章時，是我和阿雯最熟的一次了，其實我和她也不熟。

我能看到她的內心和善良，但卻和其他同學一樣不認同她為人處世的方式。她表面上的高傲、淡漠一樣會讓我覺得心里不舒服，因為人怎么對待別人，方式是自己決定的。但也許真的是阿雯天生就缺少表達真實自我的能力，她真的做不到。

9

阿雯是海葬的，我沒在，但我覺得骨灰撒向大海是適合她的。

大海終究比人心更寬容，在海里，也許會有許許多多接納你的善意吧。

愿大海擁抱你，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