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朝 (貴州工程應用技術學院 人文學院,貴州 畢節 551700)
電影《尋槍》是導演陸川的成名作,也是他的處女作。這部電影上映之后迅速在觀眾中和電影評論界引起強烈的反響和爭議,焦點大多集中在電影尋找的主題和電影主觀化敘事的影像風格,關于電影主角馬山人物形象的解讀流于片面和過于單一。電影中的主人公馬山被刻畫為一個負責任、敢擔當的小鎮警察形象。著名演員、導演姜文出演馬山的角色,“片子另一個讓人感到有新意的地方就是馬山這個人物,他是一個新質感的人物,既有生活的實在感,又是某種精神的象征。姜文骨子里是一個本色演員,他演的每一個角色,都讓人感受到他自己的獨特魅力”[1]。因為姜文的強勢介入,馬山這一人物形象的解讀更加撲朔迷離。
“《尋槍》藝術地表現出深刻的社會問題,通過主人公馬山丟槍和尋槍的經歷,譜寫出普通人物的英雄禮贊,而這英雄贊歌卻是以犧牲生命而換取的,儼然是一出典范悲劇樣本。”[2]
馬山是一個參加越戰歸來的老兵,沒有知識,沒有文化,言語粗魯,動輒打罵自己的兒子,復員回來在小鎮上做一個普通的人民警察。從本職工作的角度上來講,馬山其實算得上是一個優秀的警察,他因為出色的工作,獲得了“先進個人”的榮譽稱號,他的個人表現也深得同事和上級領導的肯定。警察這個職業,在社會上代表的是國家機器,即使馬山僅僅是一個派出所的普通警察,但他還是普遍受到小鎮人們的尊重。也正因如此,在家庭關系中馬山處于強勢地位,馬山的妻子和兒子在馬山的面前縱然有許多不滿,也只能選擇容忍。然而,在妹妹的婚禮上,馬山由于過量飲酒,導致丟槍。槍是警察權力和尊嚴的象征,丟槍是重大的工作事故,更何況槍里還有三顆子彈,一槍一個就是三條人命,一槍兩個就是六條人命,一槍三個就是九條人命。所以,尋槍的過程其實就是對馬山的道義、責任、職業尊嚴的考驗。
陸川在電影中使用主觀鏡頭,觀眾通過馬山的視角,和馬山經歷了一場尋槍的歷險。總的說來,電影的故事表層是尋槍,但其精神實質是尋找生命個體的自我存在和自我價值。丟槍之后,馬山變得無比焦慮,小鎮上的所有人都成為他懷疑的對象。為了找回自己丟失的槍,馬山四處奔走,絞盡腦汁,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之下,鋌而走險,假扮黑心商人周曉剛,在車站誘使偷槍人出現,并成功逼迫劉結巴開槍,打出了槍里的子彈,抓住了劉結巴,解除了危險。當馬山的同事們一擁而上,逮捕罪犯,倒在血泊中的馬山的靈魂站了起來,并發出解脫的神秘的微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是英雄的特質,哪怕是以生命為代價,也在所不惜,這也是英雄為我們普通人所景仰的緣故。馬山成為一個悲劇英雄,主觀上并非馬山的刻意選擇,而是一個偶然的失誤導致的事件促成的。但是,馬山為了維護警察的尊嚴、社會的安全、男人的責任而毅然以身赴死,這正是平凡的馬山身上所擁有的英雄特質。
導演陸川出生于電影世家,并在電影學院受過正統的高等教育,他的電影作品大多擁有比較主流的思想主題,比如后來的《可可西里》《南京!南京!》《王的盛宴》《九層妖塔》。陸川自己對此也不諱言,“《尋槍》這個路子,包括往下走,都是在學校學習期間,在寫論文期間就已經形成了。我其實比較想做主流電影,想做能在電影院里放的那些電影,而不是一個酒吧電影,同時這個電影里又有個性化的聲音”[3]。基于以上分析,再結合陸川自己的話,認為電影《尋槍》的馬山是個悲劇英雄形象,也就順理成章。
換個角度審視電影,《尋槍》的敘事動力是馬山丟槍,但至于馬山丟槍的原因,并未做詳細的交代,只是簡單地歸結于酒后失誤導致丟槍,說服力顯然是不夠的。之所以出現這種認識的盲區,原因是觀眾往往忽視了電影中的馬山與妻子在夫妻生活上并不和諧這一細節。這個細節可以給我們解讀電影帶來新的角度。電影一開始,出現的就是馬山和妻子分床而居,妻子睡在樓下,馬山睡在樓上。馬山的妻子韓曉云一出場就糾結在兒子的作業上,兒子看了羅四妹的下體,作為小學教師的韓曉云認為兒子是個流氓,并把責任歸結于馬山的不管教。韓曉云絮絮叨叨地埋怨馬山的無能,其中心指向主要是性的焦慮。對于兒子作文中的關于男生和女生的大不同,馬山基本上是持肯定態度,這個細節屬于明顯的性暗示,說明馬山不能擺脫初戀情人的影響,暴露出馬山也許遭遇了性無能。電影一開始赤裸半身的馬山在床上獨自入眠的畫面也屬于對馬山焦慮的內心世界的強化。后來馬山在與妻子同床的時候,也因為無力完成丈夫的責任,只好抱歉地告訴韓曉云自己又欠她一次,這個細節明白無誤地傳達出馬山是一個性無能患者。
《尋槍》中還有一個重要人物也常常被觀眾忽視,那就是馬山的初戀情人李小萌。在妹妹的婚禮上,李小萌的出現打亂了馬山的平靜生活。李小萌曾經喜歡過馬山,卻也拋棄過馬山,隨著李小萌的離開,馬山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娶妻生子,生活走入正軌。現在李小萌的重新出現,把馬山內心壓抑已久的欲望又激發出來,雖然是妹妹的婚禮,但最興奮的人卻是馬山。馬山那天頻頻舉杯敬酒,也是李小萌出現的緣故。在小鎮上,人們展示男性魅力(攻擊性)的形式估計就是斗酒了。然而,李小萌和黑心商人周曉剛在車上曖昧的調情激怒了馬山。雖然醉酒,婚禮上來了哪些人、說了什么話,馬山都已忘記,但對李小萌和周曉剛的一舉一動還是清晰地看在眼里。在電影中,李小萌和周曉剛調情這個細節是通過老樹精的描述呈現出來的,但是,老樹精當時是車輛駕駛者,而電影鏡頭呈現的角度明顯是仰角,而且還是用特寫鏡頭來表現李小萌的大腿和臀部,這顯然只能是坐在車輛前排副駕駛位置上爛醉如泥的馬山的視角。馬山丟槍是天大的事,然而馬山最焦慮的是李小萌和周曉剛的關系,以至于在妻子的身邊尚且把持不住自己,口中還念叨著李小萌的名字,被妻子發現,大罵馬山不要臉,家庭關系陡然趨于緊張。當馬山去周曉剛的“白宮”時,出來開門的人卻是李小萌,而且美麗的李小萌眼波流轉,言語之間充滿挑逗和戲謔,這讓馬山更加難以接受,以至于濫用自己警察的權力,借口丟槍,對周曉剛的轎車進行了搜查。“根據弗洛伊德學說,人有生存本能和死亡本能,生存本能是一種生存的、愛欲的和發展的內驅力,它包含著食色等欲求。而死亡則代表著人的生命中的攻擊性、自毀性的驅力,它是一種毀滅的、憎恨的和破壞的動力,它的目標在于毀滅、分解或消滅生命中存在的聯合體(即其對象化的物化形式),并致力于使生機盎然的存在物歸于無生命的死亡狀態。生存本能與死亡本能往往又是交織在一起的。在影片中,我們看到,當人們無法面對這些矛盾時,或者說當人類無法控制這種平衡時,人們往往想攻擊他人,甚至要毀滅自己。弗洛伊德的學說要我們正視這一矛盾。”[4]以此觀之,馬山丟槍尋槍進而殺人,實際上正是因為性無能帶來的精神危機。丟槍其實是喪失了男性的性能力,在妻子和美麗的初戀情人面前徹底喪失了男人的自信和尊嚴,從而處于嚴重的心理焦灼狀態,進而失去理智,做出一系列瘋狂的行為。為什么丟槍、槍有沒有真丟、誰用丟掉的槍謀害了李小萌、馬山的自殺似的尋槍行為是否真是英雄壯舉等問題都因此值得懷疑。
“雙重人格分裂,本就是精神病的一種,主體從完整的人格中分裂出一部分承擔主體人格無法承受的痛苦,一般情況下人可以控制這部分客體意識,但如果客體意識過于膨脹,主體意識無法控制,就會使人患雙重人格。”[5]
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觀察電影,《尋槍》觸及人性中更深層次的陰暗面。這又會給我們解讀《尋槍》帶來新的解讀。“該片全片的鏡頭都出自丟了槍的馬山的視角,講述的是馬山在丟槍之后的精神變異和心理感受。”[6]《尋槍》把偷槍者最后定位于劉結巴,認為是黑心商人周曉剛制造的假酒導致劉結巴的家人死亡,劉結巴因為復仇的緣故趁馬山醉酒偷槍,并在電影的最后開槍誤殺馬山。如果這個推理成立,那劉結巴自然是偷槍者,自然是用第一顆子彈射殺李小萌的人。然而,劉結巴和李小萌無仇無恨,并沒有殺害李小萌的動機。何況,派出所的警察在李小萌的案子上做了彈道實驗,殺害李小萌的兇犯目標很明確,直接用馬山的五四手槍抵住李小萌的胸部,才可能擊穿人的身體,子彈打到地板上,而周曉剛輕松跳窗逃跑。這證明兇手是用槍老手,熟悉五四手槍的特性,而在小鎮上,除了警察,估計這樣的人并沒有幾個。在案發當天夜晚,李小萌并無任何的掙扎痕跡,顯然是熟人作案。警方讓周曉剛辨認兇犯的時候,周曉剛憑借兇犯的身高體形肯定地確認了穿著黑色雨衣的馬山。馬山的妻子韓曉云在半夜醒來,發現丈夫馬山并不在床上,馬山完全有殺害李小萌的作案時間和作案嫌疑。馬山的同事詢問馬山在李小萌被殺害的當天在哪里,馬山肯定地回答在家里,這和韓曉云與馬山的談話顯然矛盾,從而使馬山的嫌疑加重了一層。其實馬山的戰友老樹精也在和馬山分析丟槍的時候,認為馬山的偷槍嫌疑最大。馬山的好友李軍也持同樣的意見,勸告馬山:馬山就是馬山,李小萌就是李小萌。李軍暗示馬山,不要因為李小萌而喪失理智,各自有各自的生活。電影中暗示馬山有殺人動機的畫面出現在馬山被拘留之后,馬山獨自在監室里用手比畫了一個手槍的手勢,這個手勢的陰影出現在墻壁上,令人不寒而栗。馬山的妻子、同事、戰友、朋友透露出來的信息都把殺人兇手的嫌疑指向了馬山。馬山從未丟槍,所謂尋槍,只是馬山精心策劃的一樁謀殺案,一個雙重人格分裂者謀殺之后在良心的驅使下自戕的悲劇。
用文本細讀的方法和精神分析的角度重新觀察《尋槍》,尤其是把焦點聚焦在主人公馬山身上,可以得出與以往大相徑庭的解讀結果。電影通過大量暗示鏡頭和聲音畫面的設置告訴觀眾,《尋槍》是馬山作為一個性無能患者想象中的謀殺,通過想象的暴力,在想象中自己槍殺人性中那個陰暗的自己,減輕自己雙重人格分裂帶來的苦痛,完成自我的療救和靈魂的自我救贖。電影帶有意識流和超現實主義的色彩,甚至帶有荒誕主義的味道。馬山這樣的人物現實中并不存在,他其實是導演陸川這樣才華橫溢的年輕導演在體制內電影類型中試圖尋找自己的特色的結果。姜文不僅是天馬行空風格的演員,而且他的導演沖動明顯在這部電影中有所體現,彼時的陸川,剛剛從電影學院畢業,獲得拍電影的機會,還需要姜文這樣的前輩的指導。陸川和姜文之間,形成一種良性的化學反應,使得電影的主題和人物都呈現出模糊隱晦又意蘊深沉的奇妙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