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世紀以來,鄉村在劇烈轉型中的巨大變化是鄉土寫作的重要主題,鄉村現代化過程中的問題和經驗,也是鄉土作家思考中國問題的重要入口。但是,這種朝向未來的現代化過程常常被視為“自動扶梯的簡單運行”,“鄉村的一般意象是一個有關過去的意象,而城市的一般意象是有關一個未來的形象,這一點具有深遠的意義。如果我們將這些形象孤立來看,就會發現一個未被定義的現在”。事實上,這個“現在”具有多種可能性,是一種頗為復雜的運動過程。正視并努力辨析鄉村的“現在”,是當下鄉土寫作的重要使命。韓永明近兩年的中短篇小說主要講述變革中的鄉村故事,從城市化進程中復雜的城鄉關系、變革中的鄉村駁雜的面貌和新時代農民的精神世界多層面作出了可貴的探索。
何為城市化,鄉村又如何現代化?我們常常以為這些問題是不言自明的,但若進一步追問,卻會發現這些關乎時代發展的大問題,答案常常似是而非。《無邊無岸的高樓》中,許佳紅一家大起大落的戲劇性命運,折射出的就是這樣的大問題。
許佳紅接續母親未完成的進城夢,靠讀書升學進城無望,又試圖以婚姻當跳板,仍然未能如愿?,F在遇上城市擴建拆遷,許佳紅一家不但住上了城里的小區,還得到了十套房子的補償,一夜間坐擁千萬家產。但始料未及的新問題接踵而至。雖然磨湖村搖身一變成為城市里的湖景小區,可在許佳紅看來,它“既是城市又是鄉村,既不是城市又不是鄉村,這既是她想要的城市,又不是她想要的”,因為這個還建房小區里的生活方式并非許佳紅想象的城市生活。磨湖村的村民華麗變身為城市市民后,依然會大聲喧嘩,亂搭亂建,小區“就像一個大雜燴,一個升級版的城中村,就像一個邋遢的人換了一件時尚華麗的衣裳”。極速推進的城市化,把磨湖村變成了環境優美的湖景小區,把村民變成了財大氣粗的市民,卻無法注入現代的靈魂。勤扒苦做的村民們開始不務正業,爭相吃喝嫖賭,許佳紅老實上進的女兒開始沉迷游戲,輟學在家爭房產,一無所成的兒子開始擺闊氣,游手好閑揮霍無度,原本勤儉的丈夫也應了那句俗話,有錢就變壞,出軌包養小情人,直至所有家產被卷走。如果說進城方式和小區面貌與許佳紅理想的城市生活之間的差距還只是讓她感覺有些茫然不適,那么她處心積慮掙得的拆遷補償在讓她一夜暴富的同時也將她的家庭迅速推向崩潰的悲劇,則讓她徹底否定了自己曾經向往的城市夢。
許佳紅的城市夢,先是以和中心城區的距離衡量,后以掌握的財富多少衡量,繼之以居住環境衡量,始終缺乏人的現代化,這樣的城市化,只是給鄉村披上了現代化城市的外殼,內里仍然抱持前現代的觀念,這種被動的現代化是缺乏現代化主體的,當他們遭遇到前所未見的財富時,也必將因為現代財富觀的缺失導致人的異化。長期處在生存困境的人,一旦暴富,并沒有能力讓財富產生良性循環,往往不是變成守財奴就是變成敗家子。正如丹尼爾·貝爾所說的那樣,所有的問題都產生于革命的第二天,如何支配財富的問題是比如何增加財富更難解決的一個問題。富起來的磨湖村人就是富起來的中國人的一個縮影,那些游走在世界名勝和各地奢侈品店卻素質低下的有錢人與他們并無二致。近些年來,中國一直強調以“政府主導、農民主體、社會參與”的模式推動鄉村變革,但往往發揮作用的只是政府主導,農民的主體性和社會的參與都是匱乏的。農民改變生存境遇的要求是鄉村變革最大的動力,正如許佳紅對城市的向往成為她生活中最大的動力。但是,歧途也在此產生,激進現代化過程讓他們既在對進步的向往中摒棄了傳統的倫理價值觀,又因缺乏真正的現代性素養而迅速染上種種城市病?,F代性主體的缺乏導致鄉村現代化建設的動力不足,也無法推動城鄉一體化發展,是當前鄉村現代化面臨的巨大困境。這里的首要問題就在于將鄉村現代化理解為經濟現代化,這種單一的現代化模式具有典型的意識形態引導性,曾經極大地推動了中國社會的經濟發展,但也容易放縱個體因眼前的經濟利益而不擇手段,成為非人的存在。鄉村當然需要現代化,但同時需要重視的是農民能否真正從傳統中獲得解放,解放后又是否有能力應對現代性問題。有學者曾對發展中國家的“現代人”定義為他“能夠欣然接受在他周圍發生的社會變遷過程,能夠更自由地接受別人現在正享有的變化了的機會”,但對許佳紅和家人來說,變化帶來的卻是焦慮和放縱,與現代人格南轅北轍。
在這種單一經濟發展模式中,農民被動現代化的不適感一方面造成他們新的精神困境,也容易強化城鄉對立的二元思維。許佳紅將所有不幸歸于城市,無邊無際的高樓就像“渾身是眼的怪物”,每一個窗口“都是一張吃人的大嘴”,這樣的城市“就是一個一望無際、深不可測的陷阱”,小說結尾,許佳紅一家重新回到一無所有,家人也都悔過自新。但是,重返貧困真的能拯救這些墮落的靈魂嗎?回到從前就能讓許佳紅得到想要的幸福嗎?答案顯然是存疑的,不過只是有些理想化的一廂情愿。在此,城市和財富成為罪惡的淵藪,也呈現出傳統城鄉關系模式的強大慣性。對鄉村來說,既沒有一個理想的過去時光,它的現代化過程也是不可阻擋的,許佳紅注定再也回不去了,任何簡單的逃避都不可能真正解決問題。
城市和鄉村雖然時有對立,但也互為鏡像,透過這對鏡像,可以發現那些被忽略的復雜現實。雷蒙·威廉斯在《鄉村與城市》一書中指出,文學中普遍存在的田園主義思想和城市進步主義觀念都未能正視鄉村真實的歷史、現實和未來,要么“把那些‘過去的好日子’當作一種手杖,來敲打現在”,要么基于對城市工業化的信心蔑視鄉村社會,二者都是誤導歷史的意識形態神話。前者是對前現代社會的選擇性美化,以自然的名義抗衡社會的變化和資本主義的發展,形成文學的田園懷舊傳統;后者則正好相反,因為對城市工業化前景的絕對信心,鼓勵資本主義的擴張,認為鄉村作為落后的形態必將被淘汰,形成文學的鄉村批判傳統。威廉斯雖然是圍繞英國經驗展開討論的,但他也指出英國經驗已然越過國界,影響了整個世界的現代化模式,這一思路也有助于幫助我們理解當下中國的城鄉關系,城市并非如許佳紅說的那樣“壞得不可想象”,鄉村也未必如人們想象的那樣寧靜和純真。在快速推進的城市化進程中,鄉土文明的整體性日漸消弭,費孝通所言的鄉土中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瓦解,變動中的鄉土充滿了不確定性。
如何把握變化中的鄉村?韓永明說他“喜歡尋找那些富有時代特征的故事來構思作品,努力把筆力對準社會的‘痛點’”,在他看來,“這樣的寫作才‘有效’”。鄉村現代化中的價值失序和空心化問題正是這樣的“痛點”?!稛o神村》以一個傻子的視角寫雨村人完全失卻了對自然和生命的敬畏之心,他們打鳥抓蛇,虐待老人,賴賬不還,沉迷麻將任由農事荒蕪。寶兒以能夠看見鬼的超能力扭轉了這種不正之風,村里一度秩序井然,還被評為“文明村”。但在“文明”的名義下,寶兒的超能力被視為裝神弄鬼的封建迷信,必須被祛除。當專家解釋他是因腦部受過傷產生的幻覺后,“文明村”的牌子是保住了,但沒有了“鬼”的制約,村民變得更加肆無忌憚,所有問題卷土重來。文明與愚昧,清醒與混沌,在此構成一種巨大的諷刺?!俄樧印逢P注留守兒童和鄉村空心化問題?!拔摇钡母改赋D暝谕獯蚬?,順子是“我”撿回來的一條小狗,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卻成了家運不濟的替罪羊被遺棄,最后卻奇跡般成了村里的保護神,它救落水兒童,抓小偷,甚至能給警察提供猥褻女童案的關鍵線索。人心道德崩壞,狗卻忠誠如一,又是一重不無痛心的諷刺。鄉村的問題不僅僅在于經濟意義上的農業發展,而是在政治、文化和生態等多層面的整體性破壞,尤其是倫理秩序的崩壞和價值觀的改變讓人觸目驚心。鄉村在集體化時期實行的是高度組織化管理模式,在超穩定結構中實現國家意志,推行一整套嚴格的倫理秩序,現在的鄉村卻在政治、人口等多方面都進入了空心化模式,基層干部毫無微信可言,群眾一盤散沙,反而是一個傻子和一條狗成了正義的化身。重建鄉村秩序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不僅是雨村的問題,也是整個中國的問題。
當然,人性中向善的力量總會帶來溫情與希望,它也許微弱,但也是鄉村建設中不容忽視的積極因素?!睹窀琛分腥攀谴迳献詈每吹呐?,偏偏三爺長得不好看,還常年在外打工,留守在家的三婆就和村里先富起來的喜爺爺曖昧起來。其實,少言寡語的三爺把心思都寫在民歌里,板壁上密密麻麻的五句子就是他無聲的情歌,三婆最終從字里行間看到了三爺的寬容與真愛。在此,民歌作為一種傳統內蘊著直抵人心的巨大能量,也提醒我們注意傳統的轉化或許是鄉村現代化過程的穩定劑。《除草劑》中來自省城的“我”和大山深處的香椿婆婆,就像來自兩個不同的星球的人戲劇般相遇。“我”被閨蜜攻陷婚姻城堡,遭遇愛情和友情的雙重背叛,心中只有恨,香椿一輩子不斷被人遺棄和摧殘,卻總是心懷感恩??此苾蓷l平行線,卻在最后產生了交集,“我”終于以寬容祛除了仇恨?!抖揪印芬彩且粋€有關寬容的故事,小說在極致的情境下考驗人性,在粗糲的民風中捕捉到人性的光亮,劉業忠在父母中毒生死一線時人性復蘇,是寬容讓他與自己和所有人和解,原來心里的怨念才是最大的毒藥?!多l音志》里一個假的結扎手術成就了一個民間藝術家和他的完整人生,《栽秧飯》里,隊長秦疤子想方設法為盜肉者掩飾,都是源于仁慈和悲憫之心。雖然惡無處不在,但韓永明相信“寫作是為了讓世界變得更好”,“如果人性的惡是頭桀傲不馴的烈馬的話,仁慈與悲憫之心就是馴服烈馬的馬嚼子”。
很多作家移居城市后會逐漸疏離鄉村生活,他們或者在城/鄉、進步/落后的視角下批判和審視鄉村,或者在想象的鄉愁中懷舊,但無論是在生活上還是在情感上都與現實的鄉村是割裂的,鄉村作為想象的他者自然是空洞隔膜的。韓永明深知,只有近距離平等的觀察才會遠離膚淺的感傷和廉價的同情,只有充分了解鄉村的現實,才能具有鮮明的問題意識,因此,他的寫作力圖超越簡單的人道主義同情,發掘新的鄉土經驗,反思城市化進程的問題,在歷史和現實的輝映中呈現真實的鄉村。
鄉村的精神世界是韓永明書寫鄉村的重要主題。鄉村早已不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產和生活方式,新時代的鄉村也催生了人們新的精神世界。如何在破碎的鄉村里有尊嚴地生活,不僅僅是重建鄉村要考慮的重要問題,也是關乎整個中國精神面貌的問題。
韓永明似乎對鄉村女性形象情有獨鐘,他筆下的彭幺姑(《望煙》)、許佳紅(《無邊無岸的高樓》)、香椿(《除草劑》)、夏香久(《春天里來》)、小芹(《桃花丘》)都極有個性。一般來說,鄉村女性是相對于男性的弱者,也是相對于城市女性的失語者,但她們恰恰因為曾經的苦難深重,成為鄉村變遷的見證者和重要推動者,也因為更為細膩的心靈世界,對時代的病痛具有更敏銳的直覺?!洞禾炖飦怼方枞宋镏谡f現在的鄉村“吃的問題解決了,人的想法就多了”,這里的“想法”指的正是新時代農民的精神需要。雨村改建茶葉專業村后,村民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臉朝黃土背朝天土里刨食,反而有了大量的閑暇時光,于是男人以打牌賭博娛樂,女人則以“販桃子”(私奔)追新求異。夏香久衣食無憂,卻近乎偏執地要把已經被淘汰的小籽黃玉米種下去,在韓永明看來,她是“一個心中有詩和遠方的新時代農民”。事實上,她是在與土地的親近和對純正小籽黃的捍衛中“戀舊”。像夏香久這樣的農民,他們的物質生活已經得到很大改善,但精神世界卻無從安放。鄉村不僅僅意味著農業,它更是一個社會共同體,只有經濟的發展是不能維護這個共同體的,夏香久最終能以小籽黃吸引那些“販桃子”的女人回歸,就是讓她們能心里有個念想。但這里依然還有一個問題,即夏香久和她的同伴們對自身價值的認同是以城里人對小籽黃的熱捧建構起來的,無論是戀舊還是追新,鄉村的主體性依然是被遮蔽的,在農民缺乏自主轉型的能力但又有迫切的精神需要時,政府和社會都是缺位的。《桃花丘》則將鄉村女性的成長歷程和鄉村面貌的變遷相結合,從13歲那年的當眾蒙羞,到長大成為董事長返鄉投資,小芹的成長見證并參與了鄉村的變遷,桃花丘是小芹的傷心之地,也是她心中的圣地,她已把自己的生命沉淀到那塊土地里。當然,韓永明并不刻意書寫鄉村或是女性,他更看重能否透過生活的表象看到人們的精神世界?!对诔抢镅輰O猴子》中的“我”是游走在城鄉之間的漂泊者,《我們唱歌》關注的是城里的退休人群,他們身份各異,但都從骨子里追求有尊嚴的生活。
無論雨村、磨湖村抑或武漢,都是韓永明觀察中國現實的一個窗口。劇變中的鄉村是一個尚未被定義,也暫時無法被準確定義的龐雜存在。面對生產方式的變化、產業結構的調整、生態環境的惡化、倫理秩序的失范,二十世紀經典的啟蒙主義批判模式和浪漫主義懷舊模式都已很難講述當下的鄉村故事,新世紀以來盛行的底層敘事也大都以其泛濫的苦難疊加和虛假的人道主義同情懸空了真實的鄉村,這樣的鄉土敘事其實是一種布迪厄所說的“符號暴力”,以“誤識”遮蔽了現實的真相。鄉村既面臨著轉型期的困境,也在困境中蘊藏著新的生機,在結構性調整中具有多種可能性,這是當下鄉村現實的復雜性所在,也構成了鄉村敘事的難度。如何講好新時代的鄉村故事,重塑城鄉關系,重申鄉村文化主體性,重構鄉村價值和形象,理解獨特的中國經驗,是新時代對鄉土寫作新的召喚,也是鄉土文學變革的內在要求,更是對鄉土作家的一種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