譜寫具有國際語感的中國旋律
——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的配樂特征管窺

范雙燕

2019年暑期檔，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刷新了內地影壇票房的多項紀錄，帶領觀眾步入一方蕩氣回腸的古典神話天地。《哪吒之魔童降世》之所以一鳴驚人，首先是因為一個充滿熱血和時代精神的主題：“我命由我不由天”，這一響亮的口號釋放出正能量，并具有普世化的激勵效應。在此基礎上，電影作品打造出一個出自于傳統，又顛覆刻板印象的戲劇空間。無論在人物形象塑造，劇情線索鋪設和核心文化精神的構建方面，均體現出當代電影人的“叛逆”精神。近年來，中國動畫電影不斷在尋根意識的慫恿中致敬傳統，推陳出新。《大圣歸來》《白蛇：緣起》《大魚海棠》等力作的相繼推出，為國產動畫電影的復興尋找到一個恰到好處的突破口，取之不盡的傳統資源在新的創作審美觀念中老酒新釀，大有“返老還童”的清新氣息。《哪吒》的成功，不僅有賴于視覺空間所提供的無數新鮮素材，還在于聽覺層面電影配樂的清新脫俗，不拘一格。相對于老派國產動畫電影中規中矩的配樂模式，《哪吒》的制作理念無疑將國樂精髓裝點出國際風范，以更為寬闊的創作視野謀求古今一體，中西合璧，走在當代欣賞審美的前沿。

一、整體配樂風格對影片創作立意的緊密貼合

在影片的全稱中，赫然設置了“魔童”這一稱謂，為整個故事構架的創新性埋下了伏筆。眾所周知，“哪吒”這一形象出自于道教神話傳說，是中壇元帥護法神，被尊稱為“善勝童子”。在元代神話典籍《三教搜神大全》中，形容其為“出生奇異，三頭八臂，擁有多樣法器，乃蓮花化身”。在傳奇小說《西游記》《南游記》《封神演義》中，均有哪吒的人物設置，并在民間流傳著鬧海屠龍的傳說。當代國人對于哪吒的具體印象，主要來自于20世紀70年代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創作的《哪吒鬧海》，英姿颯爽，懲惡揚善的少年英雄形象深入人心。觀眾一方面稱贊其勇敢無畏的斗爭精神；另一方面又同情他的舍生取義，慷慨赴死。動畫電影《哪吒》并沒有循規蹈矩地“翻拍”，而是在觀眾情感能夠接受的范疇內將其形象最大化的“量變”。于是，受“魔珠”附體的影響，這個哪吒亦惡亦善。內心有放蕩不羈的隨性，有孤獨幽閉的苦楚，有好心辦壞事的尷尬，還有一點點抑制不住的黑暗。相比曾經多部影視作品中俊朗的外表，此處的哪吒身材矮小，其貌不揚，一臉雀斑，還有兩個濃重的黑眼圈。在如此“驚世駭俗”的人物造型設計背后，是導演和主創團隊為影片賦予的全新理念：顛覆傳統認知，尋求對人文精神再解讀的路徑。以哪吒為引線的整個戲劇層面煥然一新，肥碩的太乙真人操著一口四川方言，身材比例極不協調的申公豹被杜撰為口吃的結巴。整部影片中充滿了反禮教和反傳統審美的個性，在解構與重構之間創造出一個符合當代欣賞口味的新神話故事。

從配樂與創作核心思想的意向層面對接來看，主創團隊在以《哪吒》為原點，布局一盤類似于好萊塢“漫威宇宙”性質的中國神話影片“大棋”。在多次聆聽的過程中，可以清晰感知到創作者在配樂“構圖”方面深厚的城府。多元化的音樂構成形成了古今中外音樂旋律的交相輝映，在關鍵戲劇節點上出其不意的轉化方式，猶如神來之筆，使許多并不精通音律的觀眾能夠清晰感知到音樂家的用意。大面積的背景音樂鋪設完全可以比肩強大的歐美電影工業，從音樂的密度、強度及細致程度方面均可圈可點，耐人尋味。尤其音場在影院環境中所形成的強烈浸入感，極致代表了當代電影欣賞的主流方向，與畫面深度融合，緩緩滲透于觀眾的內心。配樂充滿現代感和嚴謹的包裹性，用豐富的旋律語態精心雕琢著每一個人物和故事瞬間。

從配樂的具象制作過程來看，擔任影片配樂作曲和制作人的朱蕓編深入貫徹了中西合璧的思想，動用了中國民樂團、西洋交響樂團、合唱團、電聲搖滾樂隊共計200余人的龐大隊伍來灌制音樂。擁有《追龍》《竊聽風云3》《哥斯拉2》等影片編曲經驗的朱蕓編在《哪吒》的配樂制作中精益求精。為尋找適合的配樂氛圍可謂下足功夫。在弦樂團的擇選方面，他曾先后赴匈牙利、保加利亞、英國和奧地利等國采風，最終選擇與布達佩斯藝術管弦樂隊合作。而在曲風的選擇方面，創作者周密考慮到電影自身的市場定位和觀眾群體屬性，大膽采用“混搭”的曲風來同構視覺層面的“離經叛道”。于是，在聽覺上形成了傳統民樂、古典西洋樂、現代輕音樂和爵士樂等多重曲風的并立，進而擺脫了音樂成分的單調和保守之氣。

豐富的音樂元素兼具中西方音樂文化的亮點。西洋管弦樂隊的鋪底使音樂氣氛被烘托得淋漓盡致，而諸如二胡、嗩吶、簫、琵琶、古箏等民族色彩樂器的獨奏或協奏，則促使音樂本能地回歸到中國文化的氛圍中，與電影創新與聚攏的藝術氣場相得益彰。從整體視角來看，《哪吒》的電影配樂優異地完成了對電影核心精神的支持和襯托作用，并作為一種具有獨立的物質要素，在影片中顯示出自身價值。

二、輔助塑造多樣化的影片人物形象

當代國產電影在戲里戲外的配樂制作愈發精良，創作團隊深刻領悟到優秀的電影配樂對影片成功至關重要的幫助作用。就《哪吒》的創作來說，110分鐘的影片時長中，配樂占據了100分鐘的比例。它不僅以背景音樂的功能渲染和推動劇情，還豐滿了不同人物的氣質，梳理情緒變化，融入濃濃的人文色彩。制作者針對不同人物的角色設置，在音樂層面顯現出善、惡、美、丑的差異性，并賦予人物截然不同的冷暖色調。

哪吒是影片中獨一無二的主人公。在劇本描述中，他是一個身份極為復雜的“魔童”。他一出世就掀起陳塘關的驚濤駭浪，“魔丸”陰差陽錯的附體早早決定了他必死的命運。村民畏懼，父親嚴苛，母親憐愛。被封閉在家中的哪吒生活于冰冷孤寂的個人世界。一方面，他渴望融入正常人的生活，接觸鄉親的偏見，試圖被理解和認同；另一方面他又反抗著行將到來的命運終點，用行動宣示著“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信條。如此命運多桀的主人公在電影戲劇空間中形成了“本我”和“他我”的雙重身份，并以“人性”和“魔性”的轉換來推動電影劇情螺旋式向前挺進。配樂對于這一人物的抽象身份設計形成了兩類主題旋律。

第一類用以顯現哪吒幼年乖張頑劣的性格，這一樂風充滿活潑俏皮和單純童真的一面。由于他被約束在家中沒有機會外出，所以在配器層面選擇了具有代表性的獨奏樂器嗩吶與之相伴。單線條的主旋律靈動中帶有不俗的性格，中氣十足的嗩吶音聲凸顯出哪吒骨子里的倔強和叛逆。偶爾出現的小鼓和小鑼等打擊樂器活躍了情景氣氛，也使視覺層面哪吒的肢體動作更充滿孩子氣，這些音樂動機大量出現在哪吒與“結界獸”斗智斗勇的情節中，充滿幽默氣息。

另一類主題旋律則代表取下乾坤圈后被魔性控制的哪吒。初次感受到這股強烈氣場，是在影片第12分鐘哪吒降生時的配樂風格。同樣是由嗩吶領銜的旋律中出現多個滑音，琵琶的音色煞有《十面埋伏》中的凜冽之感，厚重的弦樂鋪底，并有中式打擊樂隊渲染切分節奏。情景交融之間烘托著“梟雄”的躍然于世。仔細聽來，這段旋律似曾相識。原來是作曲家將電影《終結者》中未來英雄穿越回現代時那段經典背景音樂改編而來。用中樂重新配器的旋律織體舊貌換新顏，又無形中將哪吒與“終結者”的身份同構，可謂一舉兩得。在電影后半段進入高潮部分時，變身后的哪吒一改民族風配樂的云淡風輕，轉而加入了電吉他、低音電貝司和西洋管弦樂的組合，重金屬搖滾風中的殺氣和邪惡一覽無遺。此時偶爾泛起的嗩吶旋律線條采用了現代樂風中的無調式音階，色調剎那間變得令人不寒而栗。值得一提的是，用以表現哪吒的嗩吶，在神話電影中已然深入人心。《大話西游》中“至尊寶”變身為孫悟空時的那一聲高亢嘹亮的嗩吶獨奏技驚四座，無法取代的旋律特性不僅出現在此后的作品中，還被用在《大圣歸來》等諸多影片中，與孫悟空的英武之氣渾然一體。此次，嗩吶以相似的旋律線條重新勾勒哪吒的人物氣質，具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在大多數關于“哪吒鬧海”的傳說中，敖丙都被設置為一個囂張跋扈的太子爺形象，于是順理成章地成了反派人物的代表。但動畫電影《哪吒》并沒有墨守成規，而是標新立異地對敖丙的身世進行了充分的陳述鋪墊。對于這位龍太子的身份屬性，可從三個層面來觀察：首先，他身為龍族后裔，承載著父輩們重返天庭的期望，忍辱負重，幼小的心靈被強行植入仇恨的種子；其次，他師從申公豹，師父身上的戾氣使他或多或少被熏染，“人心中的偏見是一座大山”這句話對敖丙同樣適用，他承受著龍族和師父長久以來所重壓的偏見，也使心智偶爾迷失；其次，敖丙的內心深處是一個與世無爭，純凈向善的人。他是哪吒唯一的朋友，在危難之際棄惡從善，不惜性命舍身犯險，這完全顛覆了傳統印象中龍太子的形象，也使整部電影的戲劇矛盾點擺脫了俗套的正邪之爭，轉而升華為人與命運的分庭抗禮。亦正亦邪的敖丙在人物設計上繼承了中國傳統文人形象的儒雅之風，落落大方，談吐得體，配樂也為其量身定做了具有辨識度的中國風的旋律線條。

在截擊水怪的劇情段落中，敖丙在海邊沙灘上首次以獨立形象出現。他與哪吒不打不相識，一段比武過后惺惺相惜。此時，環繞式的鏡頭給予敖丙長時間的特寫，配樂以二胡和洞簫為主奏樂器，搭配彈撥樂器組和西洋弦樂器組烘托底蘊，具有極高辨識度的民族五聲調式韻律在悠揚寫意的旋律中娓娓道來，惟妙惟肖地詮釋出敖丙的翩翩君子之氣。這一配樂風格的設計恰與“魔丸”附體的哪吒形成鮮明的對比，一方是純粹舒緩的國樂；另一方是嗩吶與搖滾電聲樂器的混合。作曲家的內心語言一目了然，又使視覺層面與聽覺層面的審美感受嚴謹貼合。

此外，在配角人物的配樂主題旋律設計方面，作曲家也傾注了許多心血，使每個人物的個性得到和而不同的彰顯。比如：為搭配太乙真人的幽默形象，配樂中大量選用二胡、單簧管、唐鑼、司鼓來調配色彩，不時借用京劇的武場家什來烘托。哪吒父母既有匡扶正義的俠義精神，又有為人父母的慈愛，西洋交響樂隊渲染出的大調式旋律，使其形象中正高大。對于不同人物合理的配樂設計，輔助電影視覺效果和戲劇內容有條不紊地展開，并使每一個鮮活的片中形象都深入人心。

三、營造身臨其境的戲劇情境空間

《哪吒》的成功，得益于創作理念層面的不拘一格，而如何在幾年的制作過程中始終貫穿主導思想，除了在故事結構搭建、畫面制作、角色設計等方面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另一個尤為重要的層面在于“聲音”的渲染。對于當代電影創作而言，“聲音”的絕對主控者當仁不讓地落在了配樂上。遙想20世紀70、80年代的美術片創作，配樂創意良好地繼承了中國傳統音樂的精粹。一方面，當代電影已然步入商業化時代，強強聯手的國產動畫電影已具備挑戰國際市場的能力；另一方面，對于電影配樂的構作，也在整個社會音樂欣賞審美的轉變中不斷創新。舊時美術片中對于傳統國樂運用的思路得以保留，而在技術層面則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豐富與包容。作為商業化的電影制作流程，在特定時間和空間中發生的“戲劇事件”是推動電影主題縱深延展的重要依托。而配樂在此過程中承擔著重要作用，為不同的環境場景營造“畫外之音”。

首先，民族化配器形成的中樂旋律在影片中占據著核心地位。這并非體現在配樂出現的頻率上，而是特指在戲劇關鍵節點上當仁不讓的角色擔當。作為一部原汁原味的中國古典神話傳說改編的作品，主創團隊的創意化結構并沒有肆意撕裂故事本貌，更沒有破壞原生的文化語境。音樂以抽象的表達方式緊系情感紐帶，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道德觀、情感觀、人文觀融為一體。比如：在哪吒剛剛降生時便掀起了一場波瀾，攪鬧廳堂，嚇壞了前來賀喜的百姓。當眾人逼迫李靖夫婦大義滅親，殺掉日后會為禍人間的哪吒時，處于本能的血緣關系激發出懵懂的父性和母性，李靖當眾立誓會嚴加管教小兒，求得鄉民的寬恕。此時，配樂以西洋弦樂鋪底，形成與二胡之間的協奏旋律。二胡以凄美的聲線如泣如訴，似乎在模仿一位老者的哀嘆，發自肺腑的傾訴衷腸。偶爾閃現的琵琶聲斷斷續續的隨聲附和，完美襯托著畫面中陰云密布的夜景。具有相同審美情景的另一幕出現在影片末尾，當村民恍然大悟是哪吒以生命搭救了陳塘關萬民的生命時，所有此前的矛盾一一化解，所有嫌隙煙消云散。同樣是二胡領銜和琵琶潤色的旋律，此時卻意向性地代表著村民對哪吒的敬重、懺悔和惋惜。相近的樂風運用在首尾兩端，在配樂層面形成了和諧的有因有果，有始有終。除此之外，民族化的旋律線條還在母親陪伴哪吒踢毽子和敖丙在海邊和哪吒踢毽子時兩度出現。琵琶與洞簫的交織齊鳴幻化為溫暖的空間色彩，既展現出哪吒天真無邪的一面，也暗暗揭示著人性本善的哲理。

其次，西洋交響樂與合唱在影片中被植入中國化的曲式結構，在烘托場景氣氛方面體現出別具一格的效果。電影《哪吒》以更具開放性的視野對配樂元素進行組合，交響樂與合唱在音響氣勢上顯示出國際化姿態，而在旋律線條上又良好詮釋著中國文化的美感。比如：從靜態畫面的渲染來看，片中最令人驚嘆的便是太乙真人的“法寶”——山河社稷圖。初到仙境的哪吒為這里的情景所震撼，山川林立，水流湍急，綠樹成蔭，人間美好極致的景色濃縮于幻境之中。此時的配樂以交響化的宏大音場鋪底，金鼓齊鳴，混聲合唱以無詞歌的方式釋放出強大的人生能量。從動態畫面的渲染來看，交響樂與人聲配合最為炫目的時刻，出現在哪吒與敖丙的終極決戰中。在這個有關力量、信念、正邪交鋒的緊要關頭，配樂以宏大的交響樂鋪墊，定音鼓和大擦重重地敲擊著節奏，銅管樂器發出嘹亮的長鳴。合唱隊在高音區聲部掀起排山倒海的音浪，將戲劇矛盾沖突引入前所未有的高潮境地。

最后，流行音樂元素在戲劇動感效果的營造方面也起到了不俗的功能，不僅有益于引發欣賞審美的共鳴，同時也使影片的商業屬性得到夯實。比如：片中一群伏魔幫的孩子設計捉弄哪吒的橋段中，就濃縮了民族樂器、鋼琴、爵士鼓等配器創意，并將爵士樂風格的曲風融入其中，自由且切分化的節奏律動體現出哪吒與小孩子們之間的斗智斗勇，爵士樂元素的隨性和反激進曲式特征，也明確了這場爭斗無非是小孩子們之間的游戲，并非勢不兩立的你死我活。而同樣是對流行音樂曲風的運用，在哪吒遭受天劫的場景中，則選擇了電吉他、電貝司、爵士鼓的搭配，音樂色彩轉變為充滿力量和躁動感的重金屬搖滾風，顯示出少年與命運抗爭的果決信念。畫面與具有流行風貌的音樂旋律不僅充滿震撼，還明確了審美指向性，使青少年觀眾熱血澎湃。

結語

電影《哪吒》在2019年暑期檔為全國觀眾奉上了一部驚艷的國產動畫巨制。美輪美奐的畫面、酣暢淋漓的劇情、多元包容的配樂三位一體，顯示出當代中國動畫電影的最強實力。具有國際語感的配樂展現出新世紀民族音樂審美的全新觀感，盡職盡責地完成了對影片烘托及支持的功能，在聽覺層面構筑起一道堅實的屏障。無論是對東方音樂元素的唯美書寫，或是對交響樂、合唱、流行音樂元素的轉化應用，均做到了張弛有度，盡善盡美。才華橫溢的作曲編創思維使中西音樂融會貫通，賦予民族化旋律更多的可能性，在開放自由的語境中尋求中國電影配樂的一方“神話”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