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瑋婷 (哈爾濱師范大學 傳媒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在紀錄電影創作領域,從19世紀60年代西方的“直接電影”到20世紀90年代中國的新紀錄片運動,跟拍、同期聲、長鏡頭、平視機位等紀實主義手法一直是紀錄電影創作的主流方式,也由此出現了許多廣為人知的影片與理論。提到紀實主義理論,影響最大的就是巴贊的美學理論——“攝影影像本體論”,又被稱為巴贊的紀實主義電影理論。巴贊的紀實主義電影理論可以簡單概括為四個方面:即排除主體、存在先于含義、反對情節、提倡長鏡頭。其中理論核心就是要在紀錄電影的創作過程中盡可能把主體從作品中排除出去,但巴贊的紀實理論在創作實踐檢驗中卻明顯缺乏可操作性。這使得人們不得不重新審視主體的存在之于紀錄電影創作是否應該具有其合理性。
主體是與客體相對應的存在,指的是對客體有認識和實踐能力的人,是客體的存在意義的決定者,在哲學研究領域,主體常常與“人”或是與人的意識對應起來。如哈貝馬斯的主體哲學(意識哲學)就是以主體概念為核心的認識論哲學。而主體意識則指的是人作為行動主體在社會實踐活動中體現的自我意識。紀錄電影作為一種由“人”參與觀察并記錄的影像創作形式,人是“創作”這個行為的發出者,人的主體意識也是對紀錄電影影像構建及意義傳達影響較為深刻的因素。從這個意義上看,包括紀實在內的所有紀錄電影創作手法,都屬于紀錄電影創作的一種表達。這種表達與紀錄電影所要展現的對象有關,但是更多是與紀錄電影的創作主體相關,從題材的選擇、拍攝角度的選擇、景別的選擇、敘事方式的選擇再到表現方式的選擇,都會受到主體性因素的影響。另外,主體意識的能動性和創造性,還表現在對畫面色彩、線條、點面、影調、主次、輕重、虛實、藏露等構成視覺重量因素的獨創性運用——這一切無不浸透了創作者的藝術匠心——把主體意識巧妙融進作品,既提煉了作品的真實性,又提高了審美效果。[1]如果紀錄電影的創作主體普遍缺乏這種能動性,那么在面對同一題材時,創作出的作品就很難會有審美風格上的鮮明差異。荷蘭紀錄片大師尤里斯·伊文思曾說過:“紀錄片不能虛構,但要想象。”許多優秀的紀錄電影之所以能夠受到歡迎,大都是因為其承載著創作者們獨特的思維品格和創作意識。約翰·格里爾遜認為紀錄電影“是創造性地處理現實”,吉加·維爾托夫主張紀錄電影是“將現實的片段組合成有意義的震撼”。可見,不論是“獨特的思維品格和創作意識”還是“創造性的處理”或是“組合成有意義的震撼”,所強調的都是紀錄電影強烈的主觀性。時至今日,堅決反對紀錄電影主觀性的聲音已經式微,反而是那些不追求創新、缺少風格的紀錄電影開始受到質疑。一味強調客觀記錄現實而忽略紀錄電影的審美表達與思想表達,不僅不利于受眾觀影的審美體驗感,更不利于紀錄電影行業的長遠發展。
要想對紀錄電影進行研究,就必須先認清與紀錄電影相關的主體有哪些,并著重研究對于創作具有主要影響的主體意識。研究主體意識也是在探尋紀錄電影創作中影響主體行為的心理動因,只有進入到主體意識這一層面才能更準確地研究和分析紀錄電影的創作規律。
作為一種以真實為屬性的敘事文本,紀錄電影的敘事涉及三個方面的主體:創作者、事件人物和受眾,在紀錄電影的創作活動中,事件人物和受眾跟創作者一樣影響著敘事的效果。[2]而在紀錄電影的創作階段,創作者居于主導地位,且能夠根據自身的社會經歷和創作觀念選擇記錄客觀世界的角度以及紀錄電影敘事的方式。本文主要以創作者的主體意識作為主要的研究對象,針對主體意識“是人對于自身的主體地位、主體能力和主體價值的一種自覺意識,是人之所以具有主觀能動性的重要根據”[3]這一概念中提到的三個方面——主體地位、主體能力和主體價值,將其對紀錄電影創作環節中的影響從三個方面進行分析,即組建創作團隊、選擇事實與確定主題、建構敘事文本。
通常情況下紀錄電影創作的第一個步驟就是創作者組建自己的創作團隊,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創作班底。影視藝術創作本身就是合作性質的工作,紀錄電影創作又是一個相對復雜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會涉及許多創作環節如采訪、拍攝、剪輯、配樂等,因而就需要許多方面的創作成員如制片人、導演、攝影師、剪輯師等來共同配合。要想研究紀錄電影的創作者,就必須研究紀錄電影創作的成員構成。
首先,創作者組建創作團隊,選擇成員,都是為了將那些最符合當下紀錄電影創作主題的人員聚集在一起,各司其職,通力合作。上述過程也是創作者在進入創作狀態下第一次受主體意識影響的行為。很多紀錄電影大師在創作團隊的選擇上都帶有強烈的個性化特色。如里芬斯塔爾的創作團隊是由一大群優秀的專業人士組成,“我不僅聘請到了首席攝影師澤普·阿爾蓋爾,還請到了富有才華的年輕攝影師瓦爾特·弗倫茨,他們兩人拍攝類似這種紀錄片是再合適不過了。最終我們總共擁有了十八位攝影師,而且每個人都配備了一名助手……包括燈光師、攝影師、作曲家、司機在內,我們這個攝制組總共達一百七十人”。[4]可以說里芬斯塔爾紀錄電影創作的最成功之處就在于她能夠盡可能將各種優秀人才吸納進入自己的創作團隊,這樣各種風格的碰撞和背后強大創作陣容的支持也就鑄就了她在《意志的勝利》中獨有的風格。還有讓·魯什的《夏日紀事》,這部紀錄電影中自省和他問相結合的雙重對話效果,也是源于讓·魯什和社會學家埃德加·莫蘭在創作過程中的平等交流。由此可見,不論是弗拉哈迪、里芬斯塔爾、讓·魯什還是梅索斯,他們的作品都是非常有特色且具有代表性的,而能夠使他們區別于其他創作者的標志性符號就是他們所選擇的創作團隊。
其次,在組建創作團隊過程中,創作者也是在同時確定自己在團隊當中的角色與地位。不論是電影創作還是電視創作,鮮有像弗拉哈迪一樣由自己一個人構成一個創作團隊的案例,大多數的創作需要通過創作團隊合力創作的方式來完成。但是在創作過程中,團隊因為意見不統一而使溝通與交流不順的情況偶有發生,這時就需要有一個人能夠擔當決策人的角色,主導整個團隊的創作方向。因此,在團隊中確立創作者的主導地位對于紀錄電影的創作有著決定性的影響。這一行為亦可以被看作是創作主體構建和證明自身價值的基礎和證據,是創作主體進行自我表達的一種途徑。而作為紀錄電影創作活動的行動主體的創作者的表達無疑就是最具主導型和代表性的。
紀錄電影創作是對客觀世界的觀察、發現和思考,而創作主體是觀察、發現和思考活動的行為主體。[5]在組建創作團隊之后,接下來創作者就需要通過對客觀世界眾多事件及人物的選擇來實現自己的藝術表達,這個過程就是紀錄電影確立主題的階段。
在這個階段中創作者需要充分發揮主體能力,大體上要經歷三個階段。其一要將掌握的素材進行取舍;其二在選擇的素材中確定拍攝主題。主題在紀錄電影里也叫作主旨或者觀念,往往是在創作者深入采訪和精心挑選素材后產生;其三,在確定了主題之后,創作者會在此基礎上構建紀錄電影的敘事文本。在紀錄片的文本構建階段,創作者首先要做的就是為自己的影片選擇一個合理的敘述者,然后讓這個敘述者代替創作者來敘事。當然也會有一些創作者會勇敢地走進攝影機鏡頭,去引導事件的發展并充當敘述者的角色。在紀錄電影創作中,充當敘事者不論是他者還是創作者自己,這樣的選擇都不是隨機進行的,而是創作者在主體意識的影響下以自身的審美視角來進行觀察、過濾、篩選,從而選擇出符合自身情感體驗和審美趣味的人物與事物。這也就能夠解釋為什么在素材相同或相似的情況下,不同的創作者卻能夠創作出主題完全不同的作品,也進一步印證了紀錄電影是一種風格化的影視藝術作品。在對冗雜的現實生活做出題材選擇之后,創作者需要更加自覺的主觀意識:選擇什么樣的拍攝點、采取什么樣的視角、應用什么樣的景別去拍攝素材,不僅融進創作者的審美趣味,更是創作者主觀選擇的結果。[6]
在創作者通過關照主觀情感及自身的審美意識而確定主題之后,接下來就要將取自客觀現實的零散素材進行組合與重構,并在此基礎上構建紀錄電影的敘事文本。創作者通過敘事文本的構建來傳達自身審美感受和對社會的認知過程也是其通過影片體現主體價值的重要過程。只有創作者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才能構建出吸引人的敘事文本和故事情節;只有創作者對敘事節奏有著恰當的把握,才能賦予紀錄電影獨特的內涵和審美價值,從而能夠感染到觀眾并引起他們的思考。從這個層面上來看,敘事文本是創作者主觀意識的產物,而創作者想要體現的主體價值就是其創作的動機所在。
弗拉哈迪與雅克·貝漢,這兩位紀錄電影大師都喜歡選擇那些遠離文明社會、遠離人類現代生活的題材,且題材還能帶有鮮明故事性。這是他們之間的相似之處,但是在具體的敘事上,弗拉哈迪通過記錄那些遠離文明社會的人群,選擇他們與現代工業社會截然不同的生活進行敘述是為了以這些原始形態且具有沖突性的故事來諷喻現代社會生活,諷喻那些在工業化社會生活的人們精神世界的空虛,當然這也是弗拉哈迪主體價值觀的一種體現。而同樣喜歡拍攝人類社會生活以外的世界的導演雅克·貝漢,他拍攝的自然五部曲分別從五個維度對自然生態進行了全方位的深入思考,這樣的選擇似乎更加純粹,選擇這樣的題材為的只是向人們展示一個自然界的奇跡。因此不論是敘事還是鏡頭表現都是圍繞著這個主題進行,這種和諧完整的自然生態觀就是雅克·貝漢主體價值觀在作品當中的體現。這種差異性主要是因為,他們在選擇特定敘事形式時,就已經具有意識形態傾向,包括對人文社會學科之科學性的態度、對社會現狀及其改造可能性的觀念、對改變社會的方向與手段的構思以及歷史學家的時間取向等。[7]
從創作主體意識影響這一層面看紀錄電影與故事電影是有著相似之處的,但在具體的創作對象上兩者又有著鮮明的區別。電影當中的表現對象是可以虛構并由創作者進行自由創造的,而紀錄電影的創作者進行創作的對象只能夠是客觀世界當中的人物及事件,這種創作更側重于對拍攝素材的加工,通過對素材當中真實的事件和人物的選擇敘事來實現自己的藝術表達。因而,紀錄電影絕對不是為了單純地、機械性地復制客觀現實,運用現實素材來表現更深層次的主題才是紀錄電影的價值所在,而實現紀錄電影的價值更需要創作者發揮主觀意識的作用。創作者的主觀意識是賦予現實素材藝術氣息和意義表達的必要手段,每一部紀錄電影,都是創作者審美價值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