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廣達 (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上海 200040)
犯罪電影趨同于警匪片,就其類型化發展而言,處在官方即正義的常規視域下,犯罪電影的類型化特質與敘事范式頗為單一,缺失了對地下黑幫社會的獵奇與審視。黑幫電影在全世界黑社會文化的繁衍過程中逐漸迭新,經由美國、意大利、日本等地的醞釀再傳到中國香港,結合往常香港動作電影的若干吸睛元素又演變成為極具港風的港產犯罪片。受不同文化背景影響的發展存續,港產犯罪片風格大相徑庭,在不斷地自我回望中展現身份認同的情愫與焦慮。從1955年的《傳統》到1972年的《馬永貞》,香港黑幫電影模式初成。從1975年的《大哥成》到1986年的《英雄本色》,《教父》式的黑幫片創作形式正式進駐到港產犯罪電影之中。從1988年的《天若有情》到1996年起的《古惑仔》系列,港產黑幫片終于把故事落腳到適值迷惘的年青一代。從1997年銀河映像成立攝制《一個字頭的誕生》,到2002年《無間道》重振香港影市,極具反類型特色的新派港產犯罪電影引領港片再興。從2005年《黑社會》出現到杜琪峰、王晶、林嶺東、爾冬升、劉偉強等一系列導演“北上”出現了以緝毒反恐等為主題的合拍警匪片,代表著純正港制犯罪電影幾近覆亡。而《黑社會》被提名戛納,獲多個金馬獎、金像獎獎項褒譽,在這一過程中無疑是較能顯現個中興替的出色作品,故本文將借《黑社會》一片分析,以期探尋港產犯罪電影中的反類型特征。
港產犯罪電影多以幫派家族背景作為鋪展敘事核心事件的引發前提?!队⑿郾旧分械腗ark兄弟、《古惑仔》中的洪興幫、《無間道》中的韓琛集團等俱是犯罪片中的經典幫派或家族,主題亦多為黑色陰暗的利益爭斗、幫派奪權的刻意尋釁或警匪的身份意識交換,這些解構后的新的對立關系額定了故事的擴張空間。《黑社會》一片的敘事內核就是香港最大社團“和聯勝”舉行的兩年一度話事人選舉事宜所引發的一系列爭斗。
同樣格式化的內斗故事,《黑社會》的演繹雖有致敬但大為不同。正如其英文名“Election”一般,著眼于幫派選舉,敵對兩方兩條敘事主線極為清晰。從奪物到奪名,再從奪名到奪利,又從奪利到奪權,最后從奪權回歸奪命。最后的權力博弈結局反轉所引發的突然失衡,確是先前港產犯罪電影中的鮮有之處。從《跛豪》《五億探長雷洛傳》的“黑吃白”到《古惑仔》系列的“黑幫黑”,港產犯罪片更強調的是群體氣質的“黑大于白”,但鮮有在道德層面更深層冷僻的挖掘。而《黑社會》的反類型之處正在于做到了“黑吃黑”,用個體的絕對出挑來展現人性本惡,進而反思黑社會群體的戾氣內核。
“龍頭棍”這一極具港派文化意味并且頗具陽物主義隱喻權力特征的物化元素亦是一大亮點?!褒堫^棍”的傳承,似乎也洽喻了香港犯罪片的斷代命數。阿樂的奪權之舉恰如《英雄本色》中小馬哥的證身復仇之路,偏偏在結尾處將人物形象落腳到如《古惑仔之人在江湖》中的靚坤般的狠戾,而“阿樂”的飾演者任達華也曾在《古惑仔》中飾演較為正派的洪興社龍頭,亦是香港犯罪電影轉衰的一處戲謔般的佐證。如果說“龍頭棍”體現的是黑幫片中的權力核心,銀河映像的另一力作《槍火》中保鏢待命時集體踢紙團的橋段,更像是個體迥異的縮影,踢紙團的步法、動作、眼神、體態,無一不是對人物個性與宿命的呼應。
出眾的核心人物形象是類型電影中最能展現影片氣質的類型元素。在港產犯罪電影尤其是黑幫片中,核心人物可能是一方幫派的領袖,抑或是游離于正邪之間的小人物,甚至是略帶痞氣的警方臥底,黑道背景為他們在正常人性上多添了一層神秘氣息,也為他們異于常人的心性作為增補了一例新的釋義?!队⑿郾旧分械男●R哥殺人如麻,又視金錢如糞土,使多少青年一時心馳所往?!豆呕笞小分械年惡颇蠌暮榕d社底層做起逐漸發展的熱血故事更是讓飾演者鄭伊健大熱一時,人氣無兩。這些鮮明的人物形象,雖然身處黑道,但是在道德評判的層面中基于其更似無奈的命運即所謂“江湖道義”與形象正派的英雄氣質更容易被觀眾同情從而判定為善而非惡。
在《黑社會》中,幫派爭斗的人物層級被分割為老中青三代,真實再現了當代香港黑社會的實際背景,這三方又分為挺樂哥和挺大D兩派。老一輩無權無勢,任后輩擺布,為了蠅頭小利不惜出賣名譽,只有為數不多的前輩還能多兩句嘴。中年一輩爭權奪利,為了爭奪話事人身份,搶到幫派符號“龍頭棍”,從香港滋事至廣州,驚動兩地公安。年青一輩,每日打打殺殺,自認一條爛命,有的無所事事,不學無術,有的作惡多端,為虎作倀。導演借助真實的生活場景還原了這些人物的本真常態,人物才更加凝化。
由梁家輝飾演的大D,對人一向粗暴,認為一切問題都可以通過金錢和權力解決,對老輩不聞不問,只管塞錢;對同輩毫不客氣,張牙舞爪;對小輩更是囂張跋扈。嘯聲吵鬧之舉大有街頭潑婦之相,這種粗暴單一的行為,反而在人設上填充了一絲弱勢。整部電影沒有大幅的女性戲份,所以大D這一形象融入了梁家輝此前極為熟稔的反串式表演,也借用女性氣質的音貌特征來隱喻勝負強弱結果的必然性。由任達華飾演的阿樂則在外人面前敦厚老實,照顧老輩飲食,鼓勵小輩作為,對鄰里態度和善,對兒子體貼再三。導演通過一次次事件中的細節加強觀眾對兩人性格的固有印象,而在最后猛然調轉。大D失去殺意,成了難有野心的綿羊,而阿樂卻拿出話事人真正狠辣的做派,親自用巨石砸死毫無防備的大D。另外王天林飾演的鄧伯,身軀肥胖,卻不失老大氣派,語言之中有攻守、知進退,眼光看得準,的確不失為老輩中的話事人,此一代老派龍頭任人刀俎的悲慘經歷,亦是時年香港電影的真實處境。
《黑社會》在人物塑造的反類型之處,就在于江湖道義泯滅所引發的人物惡化,這也是脫離于黑道背景而進駐到急速發展的商業社會下人性貪婪的一種展現。人物不再是英雄主義的,是一心私己的,是見利忘義的,正義的初衷在地位提升的過程中早已分崩離析。片中林雪飾演的大頭屢次一如往常背誦幫規,但在影片結束時,影片開頭幫規的懲戒意味已蕩然無存,這既是黑幫電影的落地,同樣也是香港文化的落地,同時也須感喟杜琪峰導演在故事構建中對人物細節把控之到位。銀河映像系列的《奪命金》是商業犯罪題材,駐足于小人物在股市大潮下盡顯的貪婪之姿。在影片中股民看待股息與現金甚至超越了生命的價值,無疑是對人性極惡的深度展現。當然處在黑色的負面社會背景下,有的人物形象的真摯與可愛往往為這些影片帶來溫情一面,實現了觀眾人心所向即無法企及的社會理想,悲情的人物命運也會體現冥冥之中自有因果的人性報應論。這也是港產犯罪電影角色的獨特魅力所在,這種魅力在黑化前的阿樂護鄰愛子的行為中似乎也有所印證,但是結尾處阿樂肆意殺人卻被親子目睹時,這種幫派人物的悻然表面在權力爭斗前已經完全瓦解,不復存在。
初探港產犯罪片中主人公往往重視槍械火并,但再夸張堆砌的場面也只是徒增仇恨宣泄的快感,并沒有對主題的復仇內核有更深的解構,而冷暴力場面可以淋漓展現人物的痛點?!督谈浮分袑а莩科饡r發現血淋淋的馬頭擺在床上,這種畫面張力的惡趣味成為黑幫電影的標配?!稛o間道3》中沈澄在較為平靜的對話中猛然將手中把玩的酒瓶砸向陳永仁,動作到肉的體驗極具真實的痛感。銀河映像出品的《PTU機動部隊》中機動部隊首領Mike用巴掌狠命扇馬仔以期得到隊員下落并責令馬仔手搓文身至血跡斑斑,人物的漠然冷峻體現盡然。這些精心設定的情節或動作,往往是一部犯罪電影決勝千里的重要砝碼。
熱動作的冷處理是《黑社會》在視覺風格上的反類型之處,或者說先前犯罪電影的大畫面展現小主題,在《黑社會》中逐漸走向了借小畫面呈現大背景。馬仔飛機被罰吃勺子、東莞仔用實木砸大頭、阿樂用巨石砸大D等畫面,雖然都是冷兵器,但配合人物當時狂躁狠戾的心理,每一個動作都又看得人十分揪心。回歸冷兵器,或者說講求死里求生式的真實肉搏在調度上自然不如以往杜氏站位的規整別樣,但提供的血腥張力反而更添一抹末路悲涼之感,大可解讀為遠古石器時代茹毛飲血式的動物性反附。
港產犯罪電影的背景音樂受益于粵語歌曲繁盛的優越條件,顯然與其他地區的其他類型影片音樂截然不同,力求港味十足,同時附和黑幫背景,依照風格而變,聲畫對立時時體現,多是熱血之作。殺人越貨時是嘲諷意味深厚的悠揚舞曲,以體現主人公異于常人之偉岸?;蛘呤顷幱舻膿芟?,搭配未知神秘的肅然畫面,透射而出的全是悚然與驚懼。熱血械斗幫派火并,中間多夾雜著刀劍恣肆與街頭搖滾。幫派斗爭或警匪沖突后,悲傷吟唱幽然響起。
《黑社會》在配樂使用上大膽摒棄以往犯罪片的凜冽特質,敢于借用更恬靜皈依式的佛性音樂。影片開場使用的是羅大佑配樂的《云宮音》,簡單的撥弦與鼓點,夾雜時遠時近的搖鈴,重復之中卻隱藏殺機。搭合影片開場洪幫幫規的介紹,諸多紛繁復雜的幫規既是道義,又是整部影片立事所在。而撥弦、鼓點與搖鈴等元素,正能配合壓抑繁冗的念誦畫面,為而后社規再立的情節做鋪墊。片尾曲《對天歌》為林夕作詞、羅大佑譜曲,音樂舒緩怡人,詞章卻譏諷辛辣,“現在春花開遍/日后秋風不免/舊日故事世代上演”,無疑提供了一種大戰后硝煙散盡卻依舊命運警人的釋然感。
港產犯罪電影中兇殺場面居多,其鏡頭設計往往用血腥暴力取勝。但是別致冷峻的鏡頭設計成功與否,在港產犯罪電影中很大程度是由人物形象與故事的貼合黏度來決定的,這也是諸多香港電影導演屢次“北上”失敗的重大原因。人物設定的建立尺度太大不符合內地實際,完全港化的空間形象又不能得到內地觀眾的共鳴。于是故事不精巧、人物不豐滿、空間不統一,原本相近的影像風格也似乎看起來興味索然,不值一提,但如今這樣的病態業已成為合拍片的標配。一部優秀的犯罪電影最別致的地方莫過于其獨屬的鏡頭設計所排擬的類型空間。銀河映像諸多犯罪片貴在寫實,越是人們平常接觸不到的可怖畫面,越需要更真實的處理。手持攝影在多國的黑幫電影中得到大量運用正是因為這一點。兇殺、屠戮、談判,這些最勾人心魄的黑幫情節,最適用不規整不穩定的動態畫面。
《黑社會》里的香港就是踏踏實實的油麻地市井,就是港人再平常不過的生活場景,一反往日血腥夸張的街巷械斗,大佬也沒有保鏢保護,平日里就是搓麻遛狗,社員龍頭也要一如他人買菜煮飯,接送孩子上下學。就連混跡黑社會里的小頭目,也會在大學里面補課學習。究其影調,相對較為刻板規整,沒有過度畸形的黑暗場面,但正是這種不同于以往的正常表述,反而顯得足夠別致,也足夠冷峻,并揭示了片中終極矛盾發生的必然性,將生活日常扭曲為不安定因素,更是添補了人與人回歸獠牙利齒械斗的可怖氛圍。
回首港產犯罪電影的發展歷史,一幕幕黑色影像,總會讓無數影迷動容。就銀河映像一系列反類型化的港產犯罪片而言,清晰鮮明的情仇愛恨、原汁原味的港味生活,在任俠精神匱乏的今日,也是給觀者以精神慰藉的最好方式。如今港產犯罪片淡出人們視野,《追龍》等新款優質港產犯罪片已屬罕見。履新懷舊的過程中追尋以往的優秀作品,港產犯罪片也可能有一日再興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