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娟 (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387;太原師范學院 文學院,山西 晉中 030619)
《喊山》是山西女作家葛水平的代表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2004年第11期),2007年獲得第四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引發關注。一部小說的成功,往往會獲得電影人的青睞。這部小說于2012年和2014年分別被改編成了電影《喊山》和《喊·山》,《喊·山》由80后導演楊子編導,曾獲釜山電影節等多項大獎。
電影《喊·山》上映后,許多研究者已經關注到了這部作品改編后的差異及存在的問題,認為電影某種程度上未能與小說實現良性互動,與小說內涵有些偏離。但電影與文學的改編不能單從文學作品來看電影,應該從電影與文學作品的雙重路徑進行分析闡釋,才能全面認識文學與電影的互動。本文從電影《喊·山》入手,來看小說《喊山》,探討文學作品與電影改編所存在的差異及辯證闡釋的雙重路徑。
葛水平的作品以書寫鄉村世界為主,《喊山》也不例外。這是一部以鄉村敘事為主的中篇小說,講述了被拐賣的“啞巴”紅霞,跟隨丈夫臘宏逃到岸山坪,臘宏因意外踩到韓沖的雷管被炸死后,“啞巴”紅霞與韓沖之間所發生的故事。小說直面現實,寫出了以“啞巴”為代表的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電影改編基本圍繞小說的故事框架進行呈現。但在表現過程中,電影因其獨特的表現方式進行了相應的改變。具體對比如下:
小說之所以能夠改編成電影,就在于兩者對敘事的重視,都以敘事為核心。所謂敘事,“就是對一個真實或虛構的故事的講述”[1],換言之,就是講故事。電影和文學的核心都是講故事,用不同的方式將一個好故事講述給讀者/觀眾,“將人不可言詮和交流之事推向極致”[2]。首先,電影延續了小說的基本故事情節,故事圍繞韓沖和“啞巴”紅霞展開,以臘宏的死作為其敘事推進的重要因素;其次,這部電影與小說都立足于鄉村敘事來講故事。從敘事空間來看,兩者是一致的,小說與電影都以韓沖與琴花的“喊”為開篇,直接給讀者/觀眾呈現了鄉村的敘事空間,接著小說交代了“岸山坪”這個鄉村區域,電影則用遠視角的方式呈現出山區的空間狀態。這種一致性讓讀者/觀眾能夠感受到鄉村空間傳遞的閉塞、落后,為人物的生存苦境奠定了基調;再次,從敘事技巧看,電影和小說同樣用懸念來喚起讀者的情感共鳴。小說文本一般用“召喚”結構,來喚起讀者的想象,如《安娜·卡列尼娜》中,描寫安娜的神情為“生氣的臉上”,何為“生氣”?這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讓讀者來填充空白?!逗吧健纷詈螅髡邔懥隧n沖入獄,“啞巴”紅霞生活恢復平靜,“屋外的陽光是金色的”[3],讓讀者有了想象的空間——她與韓沖的關系將何去何從?而電影《喊·山》最后以紅霞成為嫌疑人為結局,也給觀眾留下了懸念,他們的命運如何?讓觀眾自己去完成接下來的創作。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電影對小說改編時,以故事為基本依托,在敘事的人物、情節、技巧等方面都進行了延續。這種延續有助于強化和深化對小說文本的主題、敘事結構等多重理解。
1.從《喊山》到《喊·山》
電影對這部小說的改變中,首先是標題的變化。電影標題為《喊·山》,小說為《喊山》,區別就是分隔符“·”。從語言學角度來看,小說的題目“喊”與“山”構成了動賓關系,“喊”是發出的動作,“山”為“喊”的對象;而電影《喊·山》中“喊”與“山”不再是動賓關系,“山”不一定是“喊”的對象。這一不同讓電影與小說的主題有了區別,小說是通過“喊山”這一具體的行為,表達了“啞巴”自我意識的覺醒,而電影的主題除此之外,有了更多的可能性與開放性。
2.電影對小說情節的改變
從具體情節來看,在電影的敘述中,對小說的情節進行幾處改動:一是電影一改小說中韓沖放置的雷管誤炸死了臘宏,變成了“啞巴”紅霞的陰謀,為結局做了鋪墊;二是電影的結尾與小說結尾不同。小說的結局是韓沖入獄時,“啞巴”喊出了“不要”,啞巴成了紅霞,生活恢復了正常,“屋外的陽光是金色的”[3],生活有了新的希望。電影中則是紅霞舉起“人是我殺”,將臘宏死的嫌疑轉向了自身,電影此時還呈現了“啞巴”紅霞與韓沖交往的畫面,來展現她與韓沖的愛情,但結局如何,給觀眾留下了懸念。這是情節變化中最明顯的兩個地方。
3.愛情生活的強化
電影《喊·山》與小說文本相比,除了片名、情節的變化外,最鮮明的變化就是對愛情生活的強化。
小說結尾韓沖被捕時,“啞巴”紅霞說出了“不要”,讓小說達到了高潮。小說交代了“啞巴”不啞,而是被丈夫臘宏用鉗子拔去了兩顆牙齒,并加以恐嚇,讓紅霞“失語”。至此,紅霞不僅失去了自由,更喪失了作為“人”的權利——話語權,以至于紅霞作為“人”的權利的徹底喪失。失語的狀態再加上被拐的事實,加重了紅霞的悲劇色彩,更是對鄉村空間中女性悲劇命運的延展與強化。在福柯看來,話語受到了外在的限制,如權利和性,而紅霞正受到這兩種外力的壓迫。葛水平在小說中更多展現的是對紅霞在“失語”狀態下生存的困境,最后的發聲代表了這類女性能夠成為真正的人,找回了權利,走出生命的苦境,這也是作者對這類底層女性命運進行的關照。
電影《喊·山》未能延續這一主旨,通過最后結局“紅霞殺人”的轉折,吸引觀眾。紅霞之所以要說出真相,動機來自與韓沖的愛情,這直接顯現了電影對愛情的強化。電影用了許多鋪墊來講述兩人的情愫,如“啞巴”紅霞在韓沖家對貓撫摸的瞬間。這些讓觀眾在兩人情感的推進中感知劇情,紅霞與臘宏不合理的婚姻,成為她與韓沖之間情感關系發展的最合理化的因素。小說中,愛情成為紅霞擺脫悲慘命運的力量;而電影中,愛情成為劇情發展的關鍵,也為結局的突轉提供了闡釋的空間。
不少研究者對《喊·山》的這些改編不太贊同,如邊靜《〈喊·山〉——歷史與現實的進退失據》一文認為“從小說到電影(2016版)是一個市場化、庸俗化的過程”[4],還有的認為其脫離了小說文本,呈現了“消隱的鄉村”“被想象的鄉村”……這些觀點值得商榷。電影在對小說文本進行改編時,有變化是必然的,因兩者媒介屬性與審美屬性不同。我們看待電影對文本改編時,要認識到電影到文本的闡釋作用。
小說文本的電影改編,是文學研究者和電影批評者都在關注的一個領域。許多優秀的文學作品紛紛登上了電影銀幕,枚舉數例,如魯迅的《祝?!贰栋正傳》、巴金的《家》、錢鐘書的《圍城》、楊沫的《青春之歌》、莫言的《紅高粱》等。文學文本給予了電影素材,而電影對文學作品進行二次創造,許多文學作品正是因為二次創造才獲得關注。如何正確看待電影對文學的闡釋?這是值得思考和關注的。
電影改編的“忠實度”,是電影對小說文本進行改編時所面臨的首要問題。德國的齊格弗里德·克拉考爾非常重視文本的“忠實”。他認為:“忠實不等于逐字照搬,忠實意味著:盡管對原作有所改動(部分是出于銀幕改編的需要),改編作品仍然表現了一種保全原作的基本內容和重點……”[5]他認識到“忠實”一方面是故事敘事的忠實,另一方面是電影對小說文本中的“空白”進行電影化的呈現,這正是對電影改編和小說文本的辯證態度。換言之,電影在忠實于文本的基本故事外,可以對想象的空白進行二度創造。電影完全忠實于小說文本是不可能的,因為二者的媒介形式和呈現方式不同,改編自然也會有所區別。
電影和小說基本故事一致,從這一點來看,導演和編劇基本把握住了基本的“忠實”。對于文本的改動,《喊·山》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電影為了更好地與觀眾達成共鳴,在主題上進行了扭轉,不再是女性意識的覺醒,而變為愛情的展現。張藝謀對《紅高粱》的改編正是如此,改變了小說中生命、愛情、人性等復雜內涵,90多分鐘的電影敘述中,選取了“生命”這一主題,刻意規避了多重主題內涵,易喚起觀眾?!逗啊ど健芬彩侨绱?,這不僅是市場化的需求,更是電影表達的創造與選擇。
在研究文學與電影改編時,研究者習慣性地從電影文本到電影,用小說文本來衡量、看待電影改編,這就容易進入誤區,只關注電影對文本有多大的改動,忽略了電影對文本的闡釋及補充作用。
《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的作者B·瓦西里耶夫認為:“導演畢竟不是把一部作品本身搬上銀幕,而是把他自己對這部作品的理解搬上銀幕,即使一種不自覺的理解也罷。因此,所謂創造性改編——不是復述,不是轉述,而是一種闡釋。它力求達到兩位作者的交融.從而產生一個新的世界——具有獨創性的銀幕世界?!盵6]電影改編體現得更多的是電影對小說文本的二次闡釋。
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同的讀者在同樣的小說中可能看到不一樣的主題。電影在選擇小說文本進行改編時,也要進行編劇和導演的闡釋,這就可能帶來與小說文本不一樣的主題書寫。《喊山》中,從啞巴“紅霞”說出“不要”時,表達了作者對女性意識覺醒的呼吁,但從電影的結尾再回歸到小說文本時,也可以在其中找尋到紅霞與韓沖隱現的愛情情愫,從這個角度來解讀文本的主題也未嘗不可。另外,電影的視覺敘述,讓小說文本的抽象變得具體可感,讀者對小說中需要苦思冥想的情感變成逼真的呈現,對予小說文本的空白進行了“召喚”和填補,《喊山》中,紅霞是如何進行“喊山”的,電影給了答案,直觀生動。從電影到小說的逆路徑,可以看出電影改編的變化是對小說文本的一種補充。
電影作為現代工業文明的產物,因其特殊的表現方式和審美效果,讓觀眾不再進行藝術審美的膜拜,變成了直接再現,強調得更多是消遣性接受,這在本雅明的《機械復時代的藝術品》中有過精辟的論述。
在以往對《喊·山》的研究中,研究者依舊以票房論英雄,票房低就意味電影改編的失敗,這恐怕有些偏頗。有些電影不是票房可以衡量的,票房只是其中一個因素,如電影《喊·山》。首先,小說《喊山》本身以鄉土書寫作為立足點,這就決定電影的票房不會超越以英雄敘事、城市情懷等為主題的影片,受眾相對較為小眾。其次,這部電影屬于文藝電影,票房從來不是文藝電影的噱頭與追求。而藝術表達才是核心。最后,《喊·山》已經有電影《喊山》在前,這一定程度上也會影響觀眾的新鮮感。
通過分析,研究者對電影《喊·山》從改編角度進行分析時,往往拘泥于文本到電影的單一視角進行考查,忽視了電影到文本的逆路徑,未能看到電影對小說文本補充與二度闡釋。研究小說與電影的互生關系,應注重兩者相互闡釋的雙重路徑,辯證地看待其作用,《喊·山》就是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