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維、虛化與隱喻
——《水形物語》敘事結構分析

陳乃嘉

在冷戰的特殊歷史時期，個體的生存困境與時代背景形成了不可分割的連接。《水形物語》雖然是一部充滿奇異色彩的科幻電影，但是兩棲人這樣一個水形怪物的存在只是導演用來表達現實思考的虛化表象，在種族相異的純真戀情下，在孤獨個體的相擁相愛下，人性的純真與美好展露無遺。《水形物語》作為一部奧斯卡最佳影片，如何利用有限的電影語言講述好這樣一個情節奇幻的特殊愛情故事，對于導演的執導功力是極大的考驗。幸運的是，作為諸多科幻大片之父的吉爾莫·德爾·托羅給了所有觀眾一個令人驚喜的答案。本片充分運用了敘事的多維空間，虛化的奇幻現實以及豐富的現實隱喻，搭建了構思精巧的獨特敘事結構，延展了影片所表達出的對人性的肯定與關懷。

一、跨越時空的多維敘事空間

電影作為極具藝術力的載體，本身不但具備敘事性，同時，也是一種以時間為單位和以敘述為基礎的藝術形式。吉爾莫作為一位敘事技巧嫻熟且經驗豐富的電影導演。懂得用電影本身的鏡頭語言（即鏡頭、鏡頭移動、場景）來構筑一個具體化、形象化的復合多維的敘事空間，并通過鏡頭語言逐漸引導觀眾進入其構建的世界內部，使之理解其內在邏輯。雖然具有奇特的故事情節與時空關系，但《水形物語》仍嚴格遵循了好萊塢對于電影敘事的要求，即故事開端、發展經過、高潮、解決沖突、結尾五個部分。在故事開始階段，海邊偏僻的小鎮上，啞女伊莉莎一如往常一般去往機密中心進行夜間的清潔工作。然而在這個平凡的日子里，一個奇特的大水罐被送進了中心，引起她注意的是從水罐中看到的怪手。正是這樣不同尋常的故事情節，自然而然地推動了整體的故事劇情向下發展，啞女伊莉莎的敘事視角也作為第一重敘事維度，成為影片敘事的主視角。在故事的第二階段，當軍方特派人員斯特里克蘭在實驗室發生了流血事件后，伊莉莎發現了魚人存在的真相，并且出于自身成長的孤獨環境，她不僅沒有厭惡畏懼魚人怪物，而且產生了一種由情感共鳴引發的異樣情愫。當緩緩注視著水池之時，她無聲的自敘不斷地積聚與升華這種特殊的情感。而這場跨越種族，跨越水陸空間的戀愛注定是無疾而終的。魚人的解剖與處決情節，不僅將伊莉莎推向了矛盾的中心，也形成了影片的高潮階段。

在影片的高潮部分，經過大量的前期鋪墊，伊莉莎、斯特里克蘭、澤爾達、魚人，諸多人物的所有沖突在這一層敘事空間中集中爆發。通過不同人物形象對共同事件的不同表現，吉爾莫展開并完成了電影敘事空間的分層，從多個維度講述了解救魚人這個影片的核心事件。同時在營救完成后，由于愛情的存在與產生，影片以伊莉莎和魚人為矛盾爆發點，在結尾處形成了第二高潮，達到了曲折往復的敘事效果與動人心魄的情節轉折。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鏡頭的轉換與情景的架構，都是為了影片敘事空間的轉換提供藝術可能性。而《水形物語》通過魚人異種的存在，在直線單調的敘事結構之上，開展了凌駕故事本身情節之上的上層敘事空間。從啞女這一弱勢者角度出發，以她的個體行為作為情節導向構建多重敘事氛圍，通過曲解傳統敘事的各個層次來達到超脫現實與表象的目的。

在《水形物語》的敘事結構中，對于魚人的態度是推動劇情不斷變化的核心敘事線索，也是以此為基礎形成了保護者、中立者與毀滅者這三類不同的人物群像與空間分層。一個清潔工人，一個殘疾啞女身上所爆發出的人性光輝與巨大勇氣，引發了觀影者強烈的情感共鳴。—部好的電影并不應當滿足于直來直去的情感宣發與主題思考，中立者的思考路徑與行為結構豐富了影片的敘事空間。伊莉莎的好友吉爾斯，是一個低俗而卑微的女清潔工，她膽小怕事，行跡猥瑣。然而面對好友的真摯請求，在實驗室寬敞巨大陰暗的空間場景下，她面對著神秘不可抗的政府力量勇敢地救出了魚人，在被魚人傷害后仍然說服自己接受魚人的道歉與救治。而在與斯特里克蘭隊長的斗爭中，他始終堅定地支持著伊莉莎，最終弱者間的相互扶持贏取了屬于他們的勝利。魚人帶著伊莉莎回歸了大海，完成了從實驗室-家庭-大海的空間轉移，達到了環環相扣的影視敘事效果。在多個維度的敘事空間中，對于溫暖人性的肯定與真愛的呼喚，分布在每一個細碎零散的故事情節中，形成了獨具一格的電影敘事結構。

二、情節奇幻的虛化敘事視角

從影片敘事的角度來看，《水形物語》是一個非常有企圖心的電影，它具有別出心裁的敘事視角與風格。從魚人種族這樣一個背離現實的想象生物作為影片發展的現實基礎，充分引導了觀眾的驚艷與想象，自由突破了以時間限制來進行敘事的傳統方法。實際上這種形象的虛化與敘事的流轉，以影視藝術獨特的鏡頭表現手法與情節沖突理論，拓展了觀影者的想象空間與思維空間，在奇幻敘事的基礎上切實加深了藝術內涵的自由表達，讓影片的思想主題更加深刻?！端挝镎Z》提供了完全符合歷史真實的冷戰背景與場景布局，虛擬的生物嵌入真實的歷史形成虛實結合的藝術氛圍，精心設計的虛實交錯的場景讓這場原本略顯單薄的秘密愛情故事具有相當分明的層次感。更重要的是，觀眾會越來越被這部影片所吸引從而不斷體味影片每一個敘事細節上的選擇，從主觀接受者的角度自發深入理解影片主旨。

同時，影片本身不僅涉及魚人種族與軍事秘密等奇幻景物，又將人類內心的恐懼、良知與人性刻畫得入木三分。事實上，整部電影的后半部分劇情構思極其精妙，在危機四伏的場景下將電影本身的多重維度合理地展示給觀眾。保護者、中立者與毀滅者的個體活動方式，被魚人的生存為紐帶有效地結合在了一起。隨著神秘魚人形象的逐漸展開，電影故事的核心內容如同紛紛揚揚的雪花一樣，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在觀眾面前落下一些片段。在敘述過程中，觀眾見證了伊莉莎與魚人之間真摯的情感抒發，也共同經受了解救魚人這一情節上的重大轉折，最終直面了在愛人犧牲代價下魚人的重獲自由。這一系列的場景變換與劇情設置，不僅基于魚人這一奇異生物的虛化背景，更是基于對靜穆歷史背景下現實美好人性的綻放。

敘事視角作為影片講述故事的具體切入點，在影視文化體系中主要體現為敘事人稱的不同選擇。“人稱是本文敘述主體的定位，不同的人稱構筑起整體結構意義上的敘事角度，確立不同的敘述視野與范圍。”同時從視點角度來解析，敘事視角“是影片本文結構運作的具體切入角度，不同的視點構造出不同的敘述層次，形成多種多樣的敘述焦點。”影片中所采用的伊莉莎第一人稱敘事直觀地反映了事件當事人的心理動態，階段性地預示了事件的發展結果。而在這一層面敘事視角之上，異形生物魚人作為隱含的敘事者，以其迥異的觀察角度與直接反應，間接表現了形形色色的事件參與者面對特定時間的不同態度，這也是《水形物語》在敘事視角層面的獨特之處。作為具有奇幻色彩的虛幻存在，魚人并不具備表達自身情感與態度的人類語言能力，也無法用單純的人類價值體系與思維模式去參照和模擬它的活動。然而在圍繞它鋪開的一系列情節變換中，它作為事件節點的親身經歷者，也在某種程度上表達了自身的情感指向。它與伊莉莎的隔空深情對望，跨越了種族身份，跨越了歷史時空，也跨越了道德范式。這不僅是它最大限度地表達自己的內心情感，更是行使自己作為事件隱性敘事者的敘事權力。同時在關鍵性的逃跑事件與結尾的回歸大海事件中，它追尋了自己的內心選擇，完成了關鍵時間節點的劇情轉換，配合自己的愛人伊莉莎所安排的發展路徑，達到了對于自由的追求。這種虛實結合的敘事視角，形成了電影敘事手法的互補，讓劇情更加圓潤運轉的同時，也增添了科幻影片獨具一格的奇幻藝術特色。

三、層次分明的隱喻敘事解析

通過站在電影創作的角度上來看，不難發現《水形物語》盡管是一部科幻題材的影視作品，但與《變形金剛》系列或者“漫威”電影宇宙有所區別的是，它并不追求簡單的奇幻色彩，而是具有更深層次的人性探尋與歷史反思。魚人作為現實中不存在的神秘生物，雖然起到了統領事件發展的核心作用，但異種的身份只是作為劇情需要的一種奇妙構想，而不曾喧賓奪主地掩蓋影片真正所要求索的思想主題。奇幻的生物，啞女的身份包括冷戰的背景，所有的一切劇情架設只是影片所設置的一個特殊的現實場域。在這個范圍狹小，身份受限的場域之中，人性與獸性的掙扎爆發，真愛與利益的縱橫交錯，政治與歷史的深重陰暗，所有的矛盾與爭端更加集中地展露在整部影片中，現實背后的諸多隱喻也表現得淋漓盡致。

伊莉莎的啞女形象與底層清潔工人的身份，讓她受困于孤獨的精神世界之中獨自生存。卑微的社會地位，并不出色的容貌，天生殘疾的身體，讓她無法融入社會生活的正常軌跡之中。直到那一天，實驗室進駐的一個神秘的大水罐，吸引了她生活的全部注意力。而初次發現魚人之時，她并未如其他人那般感到恐懼與害怕，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安靜陰暗的藍色的水域中的奇特生物。在這樣一個瞬間，她所感受到的是長久以來感同身受的孤獨感與壓抑感，異種獸類與底層人類，兩個身份迥異卻同樣被世界用異樣眼光對待的個體在這樣一個瞬間找到了心靈上的寄托與共鳴。伊莉莎所代表的人物形象不僅屬于影片之中的特定形象，在現實生活之中也有具備相似特質的個體原型。對社會人生心懷善意的孤獨者，從某種意義上來看，也是純真人性的最后守護者。在影片中隨后展開的一系列敘事中，伊莉莎所做出的一切選擇都是為了守護心中純真的情感與人性的光輝，直至最后她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在這樣一個敘述層次背后所展現出的對于純真人性的肯定是令人動容的。

特工斯特里克蘭與羅伯特教授構成了人性丑惡層面的敘事主體。對于魚人這樣的特殊生命體，斯特里克蘭毫無對生命的敬畏與同情，他通過殘暴的折磨魚人來獲得精神上的快感，通過對于不明生命體的掌控來獲得心理滿足感。這是人將自己視為高等種族的劣根性的外延表現。根據惡有惡報的影視情節原則，他為自己的輕慢惡劣行為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然而在單純的情節處置之外，他的思維方式與行為原則都是蘊藏著深刻價值意義的。與他構成了反派群像的羅伯特教授是一個漠視生命的科學家，他作為一名間諜，牢固的將國家既得利益作為自己行為的準則，準備殘忍地解剖魚人。然而在純粹的惡之外，他具有一名知識分子天然的良善心理，對于自己的工作內容和行為選擇，他是有所猶豫的。在冷戰那樣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人性的丑惡在國家政治的爭端下被無限地放大，對于生命的漠視與人性的缺失是影片在這一層面敘述時，所重點批判的思想痼疾。

而魚人作為影片的劇情核心，由于其異種生物的特殊身份，在人類雙方的敘事層面之上，他作為隱含的敘事者持續推動著劇情的縱向發展。野獸的身份讓他受到了歧視的同時，也賦予了他回歸人性原點的純真與自然。而在復雜的人心與陰暗的社會之下，這種純真更顯得難能可貴，因此他在影片最后帶著伊莉莎投身大海的結局，是整部電影對于保護人性純真所給出的答案——放任其回歸自然。《水形物語》在多個層面的敘事過程中所蘊含的對于現實思考與人物性格的隱喻，是深刻而細微的，形成了意義深遠的藝術思想價值。

結語

綜上所述，《水形物語》在科幻題材的影片架設之上，突破了時下類型化科幻作品的困境，以其對于人性的深入思索與對歷史的深刻反思，構建了獨樹一幟的思想價值。而影片在影視藝術層面，巧妙合理地運用影視敘事結構，將原本零散的人物與情節有機結合，從不同敘事角度與層面上客觀完整地反應了對于核心思想主題的多維探析，完成了對于當代電影敘事藝術的一次深入拓展。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