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華(安陽工學院,河南 安陽 455000)
《鋌而走險》是曹保平監制、導演甘劍宇的處女作犯罪類型片,影片由大鵬、歐豪、李夢主演,于2019年6月21日上海國際電影節首映后,8月底正式登陸銀幕。影片講述了一個錯綜復雜的故事。劉小俊(大鵬飾)是窮困潦倒、賭債纏身的山城修車行老板,因為一次意外發現了被困在后備廂中的小女孩奇奇,隨著綁架案件牽扯到的人越來越多,劉小俊被卷入了命運的旋渦……這場迷局背后不可告人的秘密也逐漸浮出水面。作為一部國產犯罪類型片,《鋌而走險》在敘事結構的把握與類型片的完成度上都交出了不俗的答卷。大鵬飾演的修車行老板在人性的善惡兩面游走,與小女孩奇奇的“父女情”成為影片的亮點。從《瘋狂的石頭》《火鍋英雄》到《無名之輩》,再到《鋌而走險》,重慶山城獨特的城市空間氣質給國產犯罪片注入了新鮮的血液。
犯罪類型電影是以犯罪為主題的電影,根據羅伯特·麥基的理論,“在犯罪類型中,必須有一項犯罪,而且必須是在故事講述過程的早期發生”[1]。在犯罪電影中,至少有一起犯罪案件,影片重點表現犯罪與阻止犯罪的過程。最早的犯罪片可以追溯到電影誕生初期埃德溫·鮑特導演的《火車大劫案》(1903),密閉空間、槍、交通工具等犯罪片中的必備元素已經出現。進入21世紀以來,韓國的犯罪類型電影以高調姿態贏得了世界影壇的矚目,奉俊昊、樸贊郁等導演輸送了《殺人回憶》(2003)、《老男孩》(2003)等經典犯罪類型電影,與好萊塢一起影響了國內類型片的發展。由于內地電影的類型化發展較為薄弱,犯罪類型片一直處于弱勢境遇。2006年,寧浩導演的電影《瘋狂的石頭》將黑色幽默與犯罪類型相融合,獲得了市場的巨大認可,邊緣題材與草根英雄的加入讓國產犯罪類型片逐漸找到了可供嘗試的商業路徑。隨后,《白日焰火》(2013)、《心迷宮》(2014)、《烈日灼心》(2015)、《追兇者也》(2016)、《暴雪將至》(2017)、《暴裂無聲》(2018)、《無名之輩》(2018)等影片相繼從不同側面做出了成功的嘗試。在此基礎之上,新人導演甘劍宇的《鋌而走險》在犯罪類型中融入了更多的溫情元素,對于人性復雜多面的探討、社會問題的積弊以及邊緣人物的生存困境做出了全新的演繹與嘗試。
美國心理學者亞伯拉罕·馬斯洛在《人類激勵理論》一書中提出了“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人類的需求由低級到高級分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需求五種。通常來說,需求的實現按照由低到高的層次,但也不乏由于低層次的需求如生理與安全需求無法得到滿足,反而以更高層次的需求來實現自我滿足的情況的出現。影片《鋌而走險》刻畫了多個處于社會邊緣的小人物,由他們所構成的社會底層人物群像表達了各類人類需求,引發受眾對于生活、社會和生命的思考。
在《鋌而走險》這個關于“綁架”的故事中,夏西與夏濤是一對悍匪兄弟,他們以三十萬贖金受雇于人,渴求的是“有錢了,才能活得像個人”。他們的父親一輩子恪守規矩,做個老實人,卻受盡欺負。貧窮使他們被排擠于人群之外,生理、安全、社交需求都無法實現,在現實的夾縫中艱難生存,此刻的他們最想“活得像個人”。當精神支柱夏濤死后,夏西甚至有意識地放棄低級需求(燒掉了從劉小俊處搶來的錢),以滿足較高層次的需求——以為兄報仇的形式維護自己與哥哥的尊嚴。類比于去年上映的犯罪片《無名之輩》中的兩個“憨匪”眼鏡和大頭,眼鏡想以搶劫的方式來取得成功、獲得他人尊重、實現自我價值。當得知搶來的手機是模型機時,眼鏡痛苦于“你們可以抓我,槍斃我,但為什么要惡搞我”。無論是“悍匪”還是“憨匪”,在犯罪背后的深層原因都是對尊嚴的渴望。影片已經不僅僅局限于表現他們生理層面的生存困境,而是關注到犯罪背后的深層精神崩塌與信仰的失落。而當我們回過來看這一起綁架案的真實原因時才諷刺地發現,雇用夏濤夏西綁架奇奇、索要三百萬贖金的舞女張茜,原是想要用這筆錢來救奇奇重病的父親,她想要滿足的是成為“人”的基本生理需求。一面是需要兩百萬做手術、生死一線的父親,一面是支付了兩百萬贖金的母親,奇奇的“被綁架”造成了一種極具荒誕感的現實錯位,類似于今年捧得戛納大獎的影片《寄生蟲》中的階級差異被凸顯,社會與階級的分層與矛盾在生存焦慮下被赤裸裸地呈現在觀眾眼前,表達了影片對于整個社會在內的人文關懷。
在類型片的敘事呈現中,多有表象雷同元素的出現,如犯罪片中的警匪正邪二元對立。在帶給觀眾特定的觀影體驗的同時,也容易造成觀眾的審美疲勞。隨著國內犯罪類型片的不斷嘗試與發展我們發現,一部優秀的犯罪片所呈現的敘事重點絕不僅僅是離奇古怪的案件本身,而是案件背后直擊人心的善惡之因,正如有學者所指出,“識別黑色電影的主要依據不在視覺處理,而在于敘事所呈現出的幽暗意識”[2]。在中國古代人性學思想中,有孔子的性善論、荀子的性惡論、莊子的性自然論,人們熱衷于討論人性之善惡,源自于對人性之復雜性的恐懼與期盼。《鋌而走險》在人性塑造上的成功,正源于其不僅僅滿足于對人性善惡之描繪,更關注惡的萌生與善的選擇,最后回歸到對人性光輝之復寫。在“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的幽暗地帶,才是人性的生長之地。
首先來看影片對于“惡”的表現?!朵b而走險》沿襲了犯罪類型片的一貫特點,以壓縮與封閉的空間來實現“惡”的出逃路徑。所謂“封閉空間”,一般指敘事中有一定邊界和局限的戲劇空間,大到村莊山野、孤島小鎮,小到旅館斗室、商鋪夜店都可被稱為封閉空間。犯罪片中的“惡”就存在于此。[3]一般來說,國產犯罪類型片傾向于選擇封閉、集中的戲劇空間,同時滿足成本的考量與類型的體現,如《心迷宮》中的農村空間、《白日焰火》中的北方冰城等?!朵b而走險》將故事發生的封閉空間選定在重慶山城,山城特有的氤氳潮濕的氣氛極大地提升了影片整體的類型特質。山路追車、灘涂決斗的場景配合技巧性較強的敘事結構,帶給受眾特定的類型化觀影體驗。除此之外,影片還有多場室內惡斗的戲碼,敘事空間更加狹窄,通常配合敘事節奏加快。二手車販的車行、劉小俊的住處與碼頭小屋是三個主要矛盾發生地點。夏西在車行里果斷地一槍打死老萬并焚尸,在碼頭小屋摔打張茜,對女人毫無憐惜之意,充分顯示出“人狠話不多”的性格特點,讓受眾直觀感受到“惡”的表現。但在灘涂上等待與劉小俊決斗時,夏西無言地拿出了一個魔方遞給了奇奇,人性中的暖意一閃而過。這兩種敘事空間雖然都是封閉的、帶有指向性的,但后者的封閉性更弱,開放狀態的呈現會在觀感上弱化矛盾的激烈性,從而弱化觀眾對人性之“惡”的批判,而將矛盾的源頭指向社會。在最后的灘涂決斗之中,夏西接近于失去理智的瘋狂狀態是對整個社會的不滿與宣泄,促使受眾反思,在正義的勝利之下,“邪惡”的生發與歸途。
再來看影片對于“善”的選擇。劉小俊這個角色是具有爭議性的,他好賭,膽小,懦弱,不聰明,可以輕易被老萬欺騙,為了還賭債做起了買賣黑車的勾當。當卷入綁架案并得知身邊的奇奇“價值”兩百萬后,劉小俊當起了“二手綁匪”,利用孩子對自己的信任拿到了贖金。劉小俊的轉變發生在與奇奇的“父女情”之后,出于對金錢的貪念,劉小俊“鋌而走險”干起了綁架的勾當,而對奇奇安全的擔憂,他再次“鋌而走險”引誘夏西追擊自己,甚至在影片的最后與夏西進行性命攸關的決斗。嚴格來說,劉小俊這個人物出于人性的閃爍點上,是臨界地帶的圓形人物。英國評論家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提出了“圓形人物”的概念,“要求對他們做出全方位、多側面、多視角的藝術審視和性格刻畫”[4]。圓形人物是和扁形人物相對的,人物性格在敘事發展的過程中不斷成長、變化,通常具有多個不同層面的關照和不同維度的折射,不僅具有生活氣息,更要具有“人性”的復雜多面。從《鋌而走險》來看,劉小俊對于善的選擇經歷了多次掙扎,面對老萬“直接把孩子扔了”的要求,他先是把奇奇放在了汽車站臺,給了她一百塊錢讓她自己回家。在車開出幾百米后終于又不忍心掉頭回來,把奇奇接回了家,接下了這個“麻煩”;在拿到兩百萬贖金后卻又得知奇奇的爸爸需要這筆錢來換腎后,終于又把錢交給了張茜,以換取一條生命……劉小俊始終游走在善與惡的交界點上,他的每一次選擇與決定,充分體現了人性的多變,但在明暗交界的幽暗地帶,劉小俊最終選擇了光明,也代表了影片對于人性之欲望與覺醒的復寫。
在當代中國大陸犯罪片角色類型中,通常有犯罪者與執法者兩種角色承擔敘事功能,有學者將犯罪者人物形象分為利欲熏心的瘋癲人、情感世界的迷途者、人性泯滅的亡命徒、封閉環境里的施暴群體四類,將執法者的人物形象分為主旋律中的新英雄、回歸人本的執法者、替代執法的普通人、灰色形象四類。[5]而在影片《鋌而走險》中,劉小俊這一人物形象將犯罪者與執法者融為一體,在影片的前期他是深陷迷途的犯罪者,在影片的后半程他代替執法者形象尋求公平與正義。根據格雷馬斯《結構語義學》,主體與客體的關系被賦予一個相同的語義,即“愿望”,而“愿望”將以“尋找”的形式呈現,該“尋找”既是實用性的,又是神話型的。[6]劉小俊的“尋找”,是影片發展的線索,即尋找事件發展的真相。而隨著張茜雇兇綁架奇奇,為奇奇爸爸治病的真相浮出水面后,劉小俊的繼續“尋找”則帶有了草根英雄主義的俠義之氣與自我救贖。
在此過程之中,劉小俊與奇奇的“父女情感”是影片的敘事亮點。犯罪片的敘事通常是痛感的,無論是“追兇”與“復仇”的過程中發生的傷痛,還是“未解決”的問題帶來的隱痛,或是影片直指的社會性病痛,都帶給觀眾獨特的類型化“痛感”敘事體驗。但“父女情感”這類溫情元素的加入,能夠與受眾形成情感上的聯結與共鳴。劉小俊的父親是一名警察,在執法過程中為隊友擋槍而犧牲,父愛的缺失是劉小俊內心無法填補的傷口。而奇奇的出現卻讓劉小俊萌生了“父愛”,并通過對奇奇的保護用行動去實現了這種父愛。在影片的末尾,劉小俊在打火機微弱的光下為奇奇唱生日快樂歌,形成了影片的敘事高潮與淚點段落。劇情雖是奇奇的“尋父之旅”,但在此過程中,隨著奇奇與劉小俊的三次“重逢”,劉小俊從最初對奇奇有利所圖,到逐漸被奇奇身上的純真善良所觸動,再到最后被激發出內心的正義與柔軟,決心找回自己的尊嚴與良知。劉小俊最終實現了在人生迷途之中的自我救贖,也放下了父親為隊友擋槍而犧牲的執念,擁抱了人性之中的美好。
近年來,國產犯罪類型片佳作不斷,在審查制度的不斷完善與受眾審美水平不斷提高的市場大環境下,為類型片的成長提供了很大的空間,關注底層人物眾生相,聚焦社會痛點,通過對復雜案件的展現,重點探究“善”與“惡”背后的成因。每一種選擇都是社會反彈在個體身上的印記,情感的糾葛、人性的欲望、個體的差異……在時代大背景下,人性交織的復雜曖昧為犯罪類型片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如何在既有的敘事結構下深刻挖掘出更深刻、新穎的敘事內涵與主題,《鋌而走險》邁出了相對成功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