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冬梅
我國近代社會新舊交匯、中西碰撞,在劇烈震蕩中大變革,形成了社會轉型時期的諸多特殊文化現象。近代讀書會便是其中之一,它繼承我國古代以文會友傳統,借鑒西方近代社團經驗,肩負啟迪民智、推進閱讀、傳播文化之使命,在社會嬗變中蓬勃發展。據筆者對相關文獻的梳理與統計,當時個人(含華僑)、社團、教會、圖書館、民眾教育館、出版機構、書店、學校、行業協會、軍政部門等創辦了至少千余個讀書會,不僅遍及現行各省份,且在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越南、日本等國亦有相當數量,含公益性、政治性、宗教性、學術性、商業性等諸類型,向兒童、青少年、婦女、少數民族諸人群,工、農、商、軍、政等各職業推進,成為民眾教育的有效方式、自我提升的重要手段、跨越階層交互閱讀的新型平臺、知識傳播的新式途徑,不僅深刻影響著社會的閱讀生態,更成為一種與社會經濟、文化、思想、教育、政治、技術密切關聯的文化現象,一個考察近代社會及其文化的重要視角。本文探究我國近代讀書會的獨特價值,對近代讀書會研究歷程進行了回顧,并對未來研究的開展進行了展望。本文所指近代讀書會為創辦及主要活動在1840-1949年間的以閱讀交流與分享為中心的社團,由會名、組織者、組織綱領、會員、會所、會時(存續時間)、會刊、會事等要素構成。
書籍是我國古代社會中知識傳播的最重要載體,誰掌握了書籍誰就約等于掌握了知識。夏、商、周三代“學在官府”,中央和地方諸侯占有并壟斷圖法、典籍,其他階層無閱讀書籍的權利,知識處于被統治者絕對壟斷狀態。春秋末至戰國,“官守典籍”現象被打破,私學興起,學術和教育逐漸為我國傳統知識分子——士階層所掌握、推廣與發展。自此至近代前,雖然隨著政治、經濟、文化、技術發展,尤其是印刷術的發明帶來了書籍生產史上的革命——印本書代替寫本書,書籍的數量、流通速度均得以快速增長,有機會閱讀書籍的人群逐漸廣泛,至明清時望族女性亦多能詩文、善吟詠,但閱讀主體仍主要局限在士人階層。廣大下層民眾絕大部分不識字,至清末仍是“四萬萬人中,其能識字者,殆不滿五千萬人也”[1]。盡管我國古代有以文會友傳統,“竹林七賢、建安七子、竟陵八友等文人團體即古代讀書會的典型”[2],至明代已出現“讀史社”[3]“讀書社”[4]等以“讀書”“讀史”命名的讀書團體,但其成員亦是士人階層,目的主要是以文會友、切磋文藝或科舉考試。
近代讀書會的產生,變革了傳統讀書理念、閱讀方式,突破了“讀書”局限于士人階層的局限。第一,近代讀書會或為“減輕讀者負擔”[5]“引起民眾讀書興趣,及增進民眾讀書機會”[6],或為打破漢藏文化之隔閡[7],或為“研究社會科學、解決社會問題”[8]“勉勵求學,改造社會”[9],將讀書“利己”理念升華為讀書“利他人”“利社會”理念。第二,讀書會通過招收會員、共享書籍,將不同地域、不同階層沒有條件讀書的群體聯系起來,為他們提供了閱讀的空間和平臺。比如,光華讀書會創辦僅一年,會員已達“三千數百人”,既有學生、教員、商人、軍人、醫生等受教育程度較高者,亦有失學者、普通工人、農民等受教育程度較低者,地域上“北至吉林、黑龍江、新疆等地,南至兩廣、南洋群島”“加拿大、斐列濱(菲律賓)、歐美、日本等地華僑加入者亦甚多”[10],不僅遍布全國,且跨出了國界。第三,讀書會采取集體閱讀、交流互動方式,使閱讀從較私有、私密的個人行為,演變為以“共享”為標識的集體化、群體化的交互行為。如蟻社讀書會,其具體讀書方式為:“選定了一本現代書局出版的《社會科學概論》,作為課本,由各人自己閱讀,有不懂的地方,就在開會的時候提出來討論。此外,在每次開會的時候,再提出幾個問題互相討論。”[11]在讀書會中,會員完成了閱讀、交流、感想抒發、評論等一系列活動,演繹了“一對多”或“多對多”的互動閱讀實踐,每位會員個體的知識、情感、經驗、思想、體悟等有了得以釋放的可能,并在集體交流中,思想產生碰撞,自我得以提升,進而影響他人、影響社會。可以說,近代讀書會在讀書理念與方式上對傳統讀書理念及方式進行了變革,推進了跨越階層、跨越空間的閱讀運動。
人際關系“是人們在進行物質交往和精神交往過程中發生、發展和建立起來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12],是人類社會中最普遍與常見的一種社會關系,受社會生產方式、人性和上層建筑的制約。以媒介為依據,可分為血(姻)緣、地緣、業緣和趣緣等四種社會關系。1840年代以前我國社會的人際關系中,血(姻)緣處于基礎地位,地緣“不過是血緣的投影,不分離的”[13],業緣非常貧乏。趣緣雖存在,如各類文會、雅集便是因興趣相投而產生,但實際上仍受制于血緣和地緣,即是在一定的血緣和地緣下產生的一種以興趣為連接點的次生人際關系,直至清代,家族性、地域性仍是江南文會雅集的主要形式[14]。趣緣因對血緣、地緣的附庸而長期被邊緣化,直到20世紀才為國外社會學家所關注[15]。
近代讀書會突破了地域、血緣的限制。一是盡管不同類型的讀書會對會員的年齡(如兒童讀書會)、性別(如婦女讀書會)、職業(如教師讀書會)等會進行必要限定,除此之外,它們主要強調興趣是否相投、宗旨是否相符,如鄞縣縣立圖書館成人讀書會“凡有讀書旨趣年在十六歲以上均得加入為本會會員”[16],精華讀書會“凡有志讀書者,皆得為本會會員”[17];二是近代書報刊媒體的發展,使讀書會除了提供面對面讀書交流場所外,還可通過創辦會刊會報開辟交流空間,突破了一定的時間與空間的限制。如光華讀書會會員不僅通過《光華讀書會月報》開展一切與讀書相關問題的討論、交流,發表讀書心得,還可通過“會員交誼”欄目與志同道合者聯系,以進行更深入交流。此外,大多讀書會倡導理論聯系實踐,除讀書外,經常舉辦征文、競賽、演講、參觀、調查、考察、實驗等活動,創造了會員與社會的聯系。三是讀書會與讀書會之間亦多聯系,不同閱讀圈子得以互動,從而使社會聯系更趨緊密。因此,近代讀書會的建立及蓬勃發展,建立了一種以“讀書興趣”為中心、以印刷品為紐帶的人際關系,掀起了一場對傳統人際關系的變革,即對傳統趣緣的突破,使之擺脫了對血緣、地緣的依附而得以獨立。
近代我國社會始終與救亡圖存重任緊密相連,因而部分讀書會肩負著救亡圖存重任,尤其是抗戰時涌現的一大批以抗日救亡為宗旨的讀書會,成為抵抗日本奴化教育、凝聚民族精神的有效途徑。如據安捷回憶:中共北平地下黨在“七七”事變后大都南下或前往敵后參加抗戰,留守者寥寥,安捷等愛國學生在難以找尋到革命組織情況下,自發組織讀書會,期望從書中汲取力量,找到革命的方向。他們通過閱讀《鐵流》《毀滅》《母親》等蘇聯文學,及我國《石碳王》《大眾哲學》等書刊,堅定了信念與理想;通過開展“人生的意義”等討論,樹立與傳播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通過創辦手抄報、演出《獲虎之夜》《蘇州夜話》等話劇,傳播進步思想;通過教唱《松花江上》《五月的鮮花》《游擊隊之歌》《義勇軍進行曲》《九一八小調》等革命歌曲,激發、激勵人們的愛國心。讀書會團結了青年、學生,成員從3人發展至14人,其中包括安捷在內的9人先后走上了抗日道路[18]。再如金華縣戰時青年讀書會,它以“提高文化水準,啟發抗戰意識,堅定抗戰信心,發揚民族精神,藉以養成讀書習慣”[19]為目標,始終將團結、教育青年作為發揮抗戰力量的方法之一,取得了較好成效:“假使我們抗戰建國的勝利還需要某些時期的話,在中間,我們的讀書會,至少可以起百分之二的推動作用。”[20]此類抗戰讀書會,將“閱讀”升華為“救亡圖存”的一種方式,賦予了“閱讀”新的詮釋與使命。
我國近代讀書會研究肇始于20世紀上半葉,除對墨西哥、美國、英國等國外讀書會的介紹外,圖書館界、教育界的前輩學者對讀書會的意義、目的、價值、組織方式等進行了初步探索。嶧聞認為讀書會的價值在于提供相互切磋的空間:“或謂讀書則讀書已,胡以會焉?斯言似也,而未盡讀書之要。蓋玉以攻而良蘭以湛而美,與其離群索居,德孤無鄰,又孰若廣集同志,互相切磋之為樂乎?知夫此,然則讀書之會,益不可少矣!”[21]范望湖認為讀書會能推進民眾教育,民眾圖書館應“組織兒童讀書會、成人讀書會、婦女讀書會等,研究并指導讀書法、圖書利用法,以及其他關于讀書方面應當注意的事項,俾失學的兒童與成人,均得增進讀書的效能”[22];聶光甫從圖書館角度肯定了讀書會的價值在于招徠閱覽人、養成讀書習慣、養成自學能力、養成系統研究、養成團體生活、養成服務精神、便于館員指導[23];對于如何組織讀書會,王克辛從宏觀上說:“首先要解決的是人的問題……其次是書的問題”“只要是有學習熱情的,希望進步的,以至可能使他學習興向上的同學、同事、親戚、朋友,都可以邀他們來參加讀書會。”[24]蔣復璁認為應該根據讀者對象在年齡、嗜好上的不同分別組織讀書會,并給出了具體組織方法:“每一個讀書會都應當推派力能勝任的管理員一位參加指導,講解讀書方法,領導討論問題并介紹到館的新書。會員方面要約定每月讀書若干冊,屆時報告讀書心得,互相研討……兒童讀者的讀書會有時可以約請家長參加,并可備些糖果獎品,鼓勵他們。擇取有益的故事為兒童講述,可以促進他們的了解,引起他們讀書的興趣。”[25]總體而言,其時圖書館界、教育界給予了讀書會較高關注和重視,但偏重實踐,研究工作尚處于探索階段,缺乏深入性、系統性,尚無學科將其納入范疇內進行專門研究,更無對讀書會發展歷史的梳理及基于全國視野的讀書會整體研究。
文革時期文化領域遭沖刷,知識分子被裹挾入暴風驟雨,包括讀書會研究在內的學術研究遭受沉重打擊而停滯不前。1978年改革開放后,思想得以解放,對近代讀書會的介紹與回憶開始見諸報端。1979年4月,提出“讀書無禁區”的《讀書》雜志創刊,遂成為1980年代新啟蒙運動的推手。在《讀書》創刊前的編輯部座談會上,于光遠(1915-2013)發表《懷念“讀書會” 組織“讀書會”》講話,回憶了抗戰時期在上海、北平、天津、廣州、延安等城市中讀書會的開展及親身參與情況,認為“讀書會是集體學習的一個好形式”,“應該把組織讀書會的工作抓起來”[26]。該講話獲得與會人士普遍贊同,甚至提出此刊以“讀書會”為名的設想[26],表明近代讀書會的價值再度為社會所認可。講話稿隨后刊發于《讀書》1979年第7期。
于光遠對抗戰讀書會的追憶觸發了諸多人的記憶,如陳企霞[27]對抗戰時期讀書會組織形式的回憶,安捷[18]、李德倫[28]、方亭[29]、程欣[30]、馮康[31]對抗戰時或組織或參加讀書會的追憶,安閩等[32]對福清讀書會的介紹,宋銳[33]對廣東省立雷州師范學校求真理讀書會的介紹。除學術刊物外,此類文章更多刊載于我國各級政協所編文史資料匯編、各省市文化局所編革命(進步)文化史料匯編、各地黨史辦所編黨史資料匯編等文獻中,且至今仍不斷在刊發,據筆者對浙江省內創辦的近代讀書會的初步調查顯示:有文獻記載的讀書會至少149個,其中文史資料等文獻中記錄有91個。盡管此類文章不能算學術論文,但表明近代讀書會已再度進入學者視線。值得指出的是,1990年代始,我國臺灣讀書會實踐與理論并行,研究取得長足進展,其中邱天助梳理了臺灣讀書會發展歷史,認為我國臺灣最早的讀書會可追溯至1923年[34]。
2010年代始,在閱讀推廣如火如荼開展下,我國大陸地區讀書會創辦如雨后春筍,相關研討會亦展開,尤其自2014年始“讀書會發展論壇”持續召開,引起圖書館界、閱讀界、出版界、教育界及黨政機關的重視,從理論、管理、功能、虛擬等多角度探究當代讀書會。近代讀書會亦引起學者重視,從回憶與介紹發展至學術研究,在個案研究、群體研究、宏觀研究上均有所突破。
(1)個案研究。即對某一讀書會的專題考證或研究,如凌冬梅[35]對新塍青年讀書會的歷史、組織、成員及對馬克思主義在嘉興早期傳播方式與貢獻的研究,王波[36]對文學讀書會的歷史、組織及運行的考證,及凌冬梅[37]對乙丑讀書社與中共臺州黨組建設貢獻的研究。
(2)群體研究。即對基于某一標準劃分而成的近代讀書會群體的研究,主要有鐘放[38]對偽滿后期高等學校讀書會的組織方式、政治傾向、書籍來源等的研究,陶善耕[39]對共產黨主導的河南早期讀書組織的考證,樊憲雷[40]對進步讀書會在革命時期的價值的探究,楊雲舒等[41]對民國時期兒童讀書會在組織運作、活動開展中的實踐、經驗和成效的研究,趙俊玲等[42]對民國時期圖書館讀書會的發展分期、核心活動、功能價值的探討。
(3)宏觀研究。即從整體上(含某一區域、某一時段)對近代讀書會的研究,如黃曉燕[43]的碩士學位論文專列一章梳理我國近當代讀書會發展概況,認為我國近代讀書會最早創辦于1919年,1920年代主流議題是對馬克思主義的討論,1930-1940年代絕大部分與政治相關;蘇全有等[44]探究了民國時期讀書會的產生原因、命名類型及發展趨勢,通過分析《申報》(1921-1948)出現“讀書會”一詞之頻率,指出讀書會在全面抗戰爆發后漸趨冷寂;李蕊[45]探究了民國讀書會的產生原因、運作管理等,認為讀書會具有社會教育功能,承辦者主要為圖書館、書店、報社和學校。
趙俊玲致力于民間讀書會研究,2014年獲批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我國民間讀書會研究”,是為讀書會研究獲國家級社科基金資助的首例,她指出“學術界需要追問讀書會的本質、我國讀書會源流是應深入研究的領域,應著重探索其發生發展”[2]。筆者對我國近代讀書會的研究先后在2017年獲批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民國時期讀書會史料整理與研究”、2018年獲批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中國近代讀書會及其文化現象研究”,是為我國近代讀書會研究獲國家級社科基金資助的首例。這一切均表明近代讀書會的價值已為學界所認識,學術研究正逐漸展開。
已有研究是對我國近代讀書會價值的肯定,為近代讀書會研究、近代閱讀文化研究增添了色彩,為進一步研究打下了良好的開端,但現有研究剛起步,還很薄弱。
一是當前研究僅觸及近代讀書會的冰山一角。就我國近代讀書會的發展而言,早在清末維新時期戊戌學會風潮中,關學會等學會辦報藏書、推薦書籍、交流讀書心得,已具近代讀書會早期雛形。清末閱報社掀起高潮,不僅更多社團組織了讀書讀報活動,并具固定時間、閱讀主題、組織規程,成為一種非正式組織性讀書會議,且新軍當中已有讀書會的組織——1906年,藍天蔚在湖北新軍32標內成立讀書會,黃申薌、單道康、孫長福等革命青年都積極參與[46]。至辛亥結社熱潮,讀書會已見諸報端,如浙江省德清縣同德讀書會已活動數年,至1912年會員已遍及杭州、桐鄉、海寧諸地[47]。經五四結社高潮助推,至1930年代前后,讀書會呈井噴狀,不僅有公益性、學術性、政治性、宗教性等,亦有商業性——光華書局、泰東書局、開明書店等出版機構借鑒國外書業做法,創辦了一批以推銷本版書為主要目的的讀書會。甚至如現代書局,還對讀者進行細分,創辦了現代讀書會、現代婦女讀書會、現代兒童讀書會等多種類型讀書會。這些讀書會以會員制和打折讓利方式運作,雖以盈利為目的,但實際成效上亦推動了社會閱讀。因此,無論是近代讀書會的最早出現,還是類型與數量,已有研究僅觸及冰山一角,更遑論將近代讀書會作為一種文化現象,而對其進行整體性、關聯性、深入性研究。
二是現有研究成果中部分認識有待商榷。在近代讀書會類型方面,現有研究或認為政治性讀書會為主流而幾乎不涉及公益性、商業性、宗教性讀書會,或認為圖書館讀書會(即公益性讀書會)為主力軍而幾乎不涉及政治性讀書會;在近代讀書會功能方面,現有研究或認為主要具有社會教育功能,或認為主要在于傳播馬克思主義、討論時事政治;在近代讀書會發展階段方面,現有研究主要認為讀書會在全面抗戰爆發后漸趨冷寂[43-45]。事實上,近代讀書會類型非常豐富,公益性、商業性、宗教性、政治性、學術性等多種類型并存,且不同類型讀書會的功能有所差異、興衰隨著時局的變化而變化(即不同時段中的主流讀書會亦不盡相同)。在全面抗戰時期,組織讀書會被認為是“團結青年、教育青年,發揮抗戰力量的方法之一”[20],甚至將其納入當地戰時教育文化建設計劃[48],從而涌現出一大批以抗日救亡為宗旨的讀書會。只因身處戰爭年代,尤其在淪陷區,大部分抗戰讀書會采取“秘密(地下)”形式,以致大多缺席于當時的文獻記載。幸而當代文史資料、黨史資料等的征集與編纂,為讀書會當事人提供了回憶與抒發的平臺,彌補了此類讀書會史料缺漏的遺憾。筆者結合對當代文史資料、地方史志、讀書會當事人回憶錄及傳記等相關文獻的梳理,對浙江省內的近代讀書會進行初步統計,結果顯示全面抗戰八年間(1937.7-1945.8)讀書會有50余個,與前八年(1928.7-1936.8)創辦的數量基本持平,即可窺一斑。
造成上述問題的原因,除對近代讀書會的研究尚在起步階段外,史料的缺乏是根本。“離開史料,歷史簡直無從研究起”[49],近代讀書會研究亦如此,若缺乏必要、充足、可靠的史料,不僅研究難以推進,且極易導致片面甚至訛誤,前述提及的“現有研究成果中部分認識有待商榷”便是因研究史料不足所致:或以文史資料中的記載為主,或以近代書報刊中的記載為主。需注意的是,并非近代讀書會史料鮮少,相反非常豐富,廣泛散布在近代書刊報、地方志、檔案、文史資料等文獻中。以近代報刊庫的代表——“晚清民國期刊數據庫”“申報數據庫”為例,以“讀書會”“讀書社”“讀書研究會”“閱讀研究會”“讀書互助會”“讀書競進會”“閱書會”“閱讀會”“讀書團”“閱讀團”為關鍵詞檢索(檢索時間為2018年7月10-17日),便得至少1738條有效史料。文史資料、地方志、檔案等文獻中,亦有大量近代讀書會史料,且大部分未見于近代報刊,可互為補充。如表1所示,在“晚清民國期刊數據庫”和“申報數據庫”中,1940-1949年間的讀書會史料數量(297條)不到1930-1939年間數量(1,180條)的三分之一,呈顯著下降狀。但結合其他文獻查檢,則顯示并非如此。仍以近代浙江省內的讀書會為例,據筆者研究,有文獻記載的讀書會至少149個(近代報刊數據庫中僅記錄29個),其中1940-1949年間創辦57個,是1930-1939年間創辦數量(70個)的五分之四。遺憾的是,這些豐富的近代讀書會史料尚未進行整理,史料整理工作的滯后從根本上制約了研究。

表1 “晚清民國期刊數據庫”“申報數據庫”中“讀書會”史料檢索結果(單位:個)
史料建設是近代讀書會研究得以深入開展的首要任務。要做好近代讀書會史料建設工作,首先需明確史料內容及其來源。筆者認為,近代讀書會史料即圍繞近代讀書會的創辦、活動、存續、反響、研究等產生的史料之總和,來源主要有四:一是近代書報刊文獻,一方面近代報刊上登載有諸多讀書會的廣告、章程、征求會員書、宣傳、報道、社會反響等信息,另一方面諸多讀書會創辦有會刊會報,均是極重要的原始資料;二是近代政府公文等文件,登載有讀書會備案等信息;三是當代文史資料、地方史志、學術研究、讀書會當事人口述文獻等,多有“秘密”(地下進步)讀書會的記載;四是現存讀書會遺址、遺跡,及歷史照片、檔案等文獻,是對上述三大文獻來源的重要且必要補充。
一方面近代書報刊、文件、檔案等史料的大量整理出版及電子化,使對近代文獻中的讀書會史料的掌握成為可能。近代報刊:如《近代著名圖書館館刊薈萃》《抗日戰爭期刊匯編》《紅藏:進步期刊總匯(1915-1949)》《申報》《中華圖書館協會會報》《圖書館學季刊》《文華圖書館學專科學校季刊》等。近代史料匯編:如《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五四時期的社團》《清末民國圖書館史料匯編》《民國華僑史料匯編》《民國史料叢刊》等,均需重點關注。數據庫:如“晚清民國期刊數據庫”“大成老舊刊數據庫”“瀚堂近代報刊庫”“申報”“新新新聞數據庫”等商業性數據庫,“北大晚清民國舊報刊”“寧波圖書館館藏地方老報紙數據庫”等自建數據庫,為查檢讀書會史料提供了海量文獻與極大便利。另一方面,當代各地地方志、文史資料的大量出版,讀秀、超星的海量電子書,以及知網、萬方、維普等數據庫,使對當代文獻中的近代讀書會信息的掌握成為可能。而當前資訊發達、交通便捷,使對現存讀書會遺址遺跡的考察、現存讀書會當事人的訪問成為可能。
具體整理時,需通過仔細爬梳,將零碎、散亂的近代讀書會史料從上述浩瀚文獻中鉤沉而出,通過認真研究,剔其重疊、考其異同,使之化分散為集中、去訛誤存準確、變蕪雜為有序,比如,可對讀書會之政策、社會反響、讀書會研究等史料進行專題整理,對具體讀書會的章程、宣傳、啟示等史料進行專門整理,形成《中國近代讀書會史料匯編》等史料性工具書。在此基礎上可逐步實現數字化,及開發“中國近代讀書會史料全文數據庫”。
我國近代讀書會到底有多少?這是研究中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在史料建設基礎上,便可考證近代讀書會及其活動,揭示其總體風貌。凡有文獻記載的我國近代讀書會均應考錄,具體可以讀書會為中心,考其名稱、會址、宗旨、章程、創立(改,停)時間、主辦者、會員、組織、管理、運作、書籍及來源、活動方式與內容等,并詳細考察讀書會的各種社會關系。在考證基礎上,便可進行以下研究:統計與分析近代讀書會的總體數量、地域分布、時段分布;對近代讀書會開展定性分析,如鑒定讀書會性質,劃分讀書會類型;深入研究典型性、代表性讀書會,考察其組織模式、會員構成、管理方式、閱讀內容、活動方式、功能成效等;對不同類型讀書會進行比較研究,探究與分析各類讀書會組織模式、運作管理的共性與特性、效果與局限等。
梳理我國近代讀書會的發展歷史,探究發展規律,總結經驗與教訓,可再現近代讀書會及其活動的生動圖景,對當前讀書會建設、書香社會構建亦極具價值。一方面,可以時間為經、以事件為緯,全面、公正、客觀地對近代讀書會史進行詳細編年,具體可將讀書會相關歷史背景、重大事件、重要人物及活動,依據年、月、日編排,逐條紀事;涉及的重要人物,可附生平簡介。另一方面,在對近代讀書會分類型、分時段、分地域研究基礎上,可探究讀書會發展分期,可著重考述讀書會在清末的醞釀與萌芽、辛亥前后的發展、五四時期的推進、三十年代的井噴、全面抗戰時期的活躍,并探究不同發展階段中讀書會主流、特色與影響。在此基礎上,可與我國當代讀書會發展歷史,及國外讀書會發展歷史進行比較研究,歸納異同,總結讀書會發展的普適性規律。
從文化視角研究近代讀書會現象,可以有更廣闊的視野和更深入的路徑來認識近代讀書會的豐富內容及深刻意義,而不僅僅停留在對讀書會基本史實的闡述與考訂上,不僅僅局限于對近代讀書會歷史的梳理。把近代讀書會作為一種文化現象,便可將其置于近代社會廣闊的空間下進行全面考察、關聯性梳理與系統性構建,分析社會歷史環境與這一文化現象相關的諸種因素,如社會變革、思想流變和文化發展及彼此間的互相關聯,作用與反作用的具體情況等。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可以挖掘其產生的思想根源,分析具有怎樣的時代風貌和特色,探究其對個人、對團體(公司,圖書館,學校,出版機構,社團等)、對社會究竟具有何種功能、產生怎樣的影響,并從文化視角對上述問題作出合理解釋。近代讀書會是我國閱讀史上的重要變革之一,其組織與運行大多依賴于自覺自愿的行為,那么,是什么力量促使這種自覺自愿行為的產生?近代讀書會文化研究可以透過許多文化表象,探究我國近代社會轉型期社會閱讀風貌的變化和發展,審視近代社會民眾的社會生活方式、精神世界和人生情趣及他們的思想、文化、閱讀的生存方式,透視社會經濟、文化、教育等的發展水平,從而深化對我國近代閱讀史、社會史、教育史、傳播史的認識。
近代讀書會不僅深刻影響著近代社會的閱讀生態,更是一種與社會經濟、文化、思想、教育、政治密切關聯的文化現象,一個考察近代社會及其文化的重要視角,對其系統梳理、深入研究,必能從一個新角度揭示我國近代社會閱讀風貌及變遷,豐富我國閱讀史、社會史、教育史、傳播史的內容。本文意在拋磚引玉,期待能引起更多學者對近代讀書會的關注、重視和研究,則相關厚重學術成果可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