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狹義的“設計”與“考古”即為由此命名的兩個相互獨立的學術領域與學科專業;就其自身而言,設計和考古這兩大經典學科在漫長的研究征程中,各自早已形成了背景宏大、架構完整的獨立體系。然而,不斷發展的研究目標總是伴隨著有跡可循的根本方法論前進。當不再拘泥于具體學科的邊界限制,轉而從規律與思維的角度進行語境重構時,重新理解和審視設計與考古這兩個學術名詞,可以為既有的設計理論分析提供另一視角的新思路,并融會貫通使其煥發服務當代的實際價值。
關鍵詞:設計;考古;思維;以人為本
一、設計為何
漢典中對于設計的解釋是“按照任務的目的和要求,預先訂出工作方案和計劃,繪出圖樣”;從詞源角度來說,英文“design”一詞的詞源可以追溯到拉丁語的“designare”,基本意思是“畫上記號”。百年前德國“包豪斯”學院的成立,被視為現代設計教育體系誕生的標志,在其后的“五四運動”中,伴隨著一系列新思想與新觀念的浪潮,西方設計體系逐漸在中國落地生發。然而正是這種舶來的文化背景,導致設計理論在中國不斷面臨著本土化的轉譯與自我成長,這一學術專業的名稱從“工藝”、“裝璜”到正名為“設計”也經歷了漫長的時間與認知轉變。
改革開放后,伴隨著經濟的快速發展,商業設計在中國經歷了一個快速繁榮的時期。在這個過程里,盡管本土的設計語言與風格持續發力,但不難看出當今中國設計所趨向的設計風格與設計理念,較大程度上仍然由西方設計體系所主導和引領。誠然,中國當下不乏工藝上乘的設計產品,然而技法的成熟不等同于系統的健康,從表象上的包豪斯風格或扁平化手法,到內核里的設計邏輯與宏觀布局之間,有著軟件或技法所不能填補的巨大認知鴻溝。
單一名詞與概念的出現或許是新穎的、“平地驚雷”的,但名詞是否代表著一種全新的事物,值得仔細斟酌。因為名詞除卻對新事物的命名,往往也有一部分是對于已有現象的合理反映、抽象、歸納與總結。其中能夠得到廣泛傳播與深刻認同者,往往因其符合了那些未被整理亦或習焉不察的事物規律,“設計”一詞在我國的生發與擴散亦是如此。縱觀歷史,“設計”本身從未與中國自身的文化背景相割裂。以“包豪斯體系”的介入概述中國設計的整體發展歷程,會陷入以偏概全的尷尬之境;若將西方設計理論作為唯一的設計思想根基,亦存在著按圖索驥的盲從與生怯之感。
從客觀出發,如果放下對于設計理論過于刻板的總結闡釋,其實設計意識與設計邏輯的運用并不依存著某一個話語體系的建構而存在,也不應只在某種語境之中才能夠被分析和理解。設計作為一種創造性行為,伴隨著創造物的出現就已然展開,它來自人類漫長的發展演進史,是基于各種當下實際問題的考量而自主產生的行為與結果。這樣的創造活動,其討論空間已然遠遠超過現有設計的論述語境。只有拋開以往固守陳規的認知,才能夠回到設計本質中去,而考古學所重視的歷史遺留物恰恰為我們提供了最為直觀的參照對象與分析主體。
中國擁有悠久的歷史,那些豐富且優秀的傳統文化是我們進一步整理設計理論,內化設計驅動力,提升文化自信的強大源泉。
二、考古為何
中國現代考古學亦是西學東漸的結果,其英文名詞是“archaeology”,拉丁文詞根“archae”原指“開端、來歷與起源”。這個解釋奠定了考古學的研究內容“是從物質材料中探索人類的來歷、理解我們的社會與文化是怎么產生及發展至今的”[1],而非很長一段時間內生硬的“證經補史、復原古代社會”[2]。早在1917年,意大利歷史學家、文藝批評家、哲學家克勞奇就提出了“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的概念,歷史是一個個當下的聚合,歷史遺留物也是在一代代人民的創造活動中得以產生的。
歷史如果只是靜靜地埋葬于地下,并不為任何主體服務,那就只是一段封塵且與人類無關的記錄。羅伯特·沙雷爾在其考古學著作《考古學:發現我們的過去》中亦指出:“考古學更深層次的魅力在于它可以通過審視人類的過去,來回答有關我們自身和社會的問題?!盵3]考古學所研究的具體歷史遺留物,反映著當時當地的人文社會切片,考古學嚴謹的手段與科學方法給我們以渠道對之進行合理劃歸,并在不斷豐滿的各個切面之間尋找連結點,形成更為成熟的體系。因此考古學并不是一種只針對過去的學科,一種“死的知識”,其角色更多時候是在過去與現在之間搭建一座橋梁,通過對歷史的回溯,為當今的人類文化與思想提供更多養料、支撐與補充。
除此之外,盡管考古被具象理解為一個具體的學科,但“考古思維”確是人類思維的共性,符合人類認知事物的基本規律。人類經驗來自于對外界與自身不斷的認知與矯正,每一種新的知識都建立在已有認知經驗基礎之上。在遇到新情況時,勢必在頭腦中與已有經驗形成聯想,與過往判斷進行比對等一系列思維活動。這樣的思維,有助于我們觀照自身在歷史長河中的位置,通過對不同歷史背景下人類的創造性行為有所理解,“以史為鑒”亦有助于我們增進對于今時今地的在場性判斷與認知,并站在新的歷史時期思考行進的方向。
三、設計的回溯
老莊之學中對于“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已經有所描述:人是萬事萬物的一部分,不能夠被割裂開來看待。設計的目的是解決問題,而問題的提出往往來自人類對于自身、身處群體與自我邊界的不斷關照與審視,“天人合一”的設計哲學也蘊含其中。自人類出現以來,數萬年來人體的基本結構并沒有很大的差異,這為我們理解以前的設計提供了良好的共情可能。
在以往的分析中,有時會專注于材料、器物等“它者”而忽略“人”作為設計一部分其自身擁有的“工具性”。我們的身體在此關系中提供了使用的素材(手、腳等)、參照的素材(比例、空間等),而自身的行為也為設計提供了度量衡與比例尺(圖1)——從早期投擲石器到如今的遠程遙控,可以理解為人“手”的延伸;從駕馭動物到如今的高速公路網絡系統,可以理解為人“腿”的延伸;甚至眼鏡、望遠鏡、顯微鏡的發明也顯示著人類對于自身視覺在清晰度、精度、范疇等方面的不斷探索與延伸。這些“延伸”的結果并不是漫散的或屈從于“它者”的,而是對于“人本”的回歸、整合和溯源。
設計包含著人類對于自身功能性與所擁有的素材,進行分析、理解、規劃與實施的整個過程。在這個維度上,起心動念、布局選材都是設計的一部分。高度理論化體系下的設計固然有著積極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但亦當反思在這個過程中設計有無偏離其最初“以人為本”的根本性需求,正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
四、設計考古觀
設計考古是一種基于區域性文化自身的發展背景,對既往材料與體系重新整合、進一步優化的新思路。在這個語境內,“設計”與“考古”本身得以跳脫出某種具體技巧或形式藩籬,作為一種根本的、學術研究所不可或缺的基本素養得以進一步發展:正如研究領域常用的“文獻綜述”,亦在細微處顯露著考古學研究的方法與技巧。泛而論之,所謂“人生處處皆學問”,“設計為謀”本就生動地體現在國家繁榮、大局掌控、公司發展乃至日常種種項目的推進之中。而“考古”也并非人們常規所理解的那般艱澀遙遠,即便日常中的吐槽(黜臭)到網絡流行的術語“扒皮”(即翻查并揭發明星、藝人等早期經歷與背景),考古學的研究技巧與論證方法也無不充斥其中。
對于中國設計歷史的回望,主要是從“工藝美術史”、“設計史”之中尋找素材。但“歷史學研究的主題更多集中為文字資料,考古學則是一門基于過去的實物遺存的科學?!盵3]它為我們提供了更多參考的實際素材。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局限于人類發展相對較晚的時段,即從文字發明到大規模使用的整個時期?!皻v史時期”最多僅有五千多年的過程,最早出現在西南亞地區,對比人類文化整體發展兩百多萬年的跨度,僅僅占據了不到1%。[3]在這兩百多萬年間,每一個當下,人類所面臨的環境,物料以及自身改造的需求不同,眾多歷史遺留物無不飽含著人類基于當時當地的“設計思維”——整合所能夠調用的所有素材(包含自身),更好地解決所面對的實際問題。考古學的根基是亦是以人為本的,基于對人類智慧的合理信任——相信其具有足夠的智慧通過自身行為改造環境并進行創造。如果從人本角度出發,著眼于這些設計物與當時社會人文的關系,思考其基于何等生存環境而產生又解決了哪些問題,就不難理解其中貫穿著的設計思維,亦能夠對設計的規律產生更加深刻的認識。
舉例而言,史前便出現的烹飪器具——陶甑(圖2),該器物是從早期陶釜發展演變而來,更加符合人類當時對于飲食的需求,以小孔排氣的形式方便蒸汽揮發,更好地利用底部上升的熱氣流來加熱食物。就烹飪而言,如果沒有甑的發明,我們就永遠嘗不到由蒸變化而來的鮮、香、嫩、滑之滋味??梢哉f,陶甑的發明,奠定了東方飲食文化基礎。陶甑的設計很好地反映了古人的創造性智慧,也呼應著今人節約能源的設計宗旨。
毋庸置疑,設計從思維到實踐都是文化的一部分。“文化”一詞最早出現在戰國末期的《易·賁卦》之中,是“文以教化”與“以文化成”的概念集合。當然,文化是一個復雜的概念集合體,有著傳播性、教化性、自發性等等不同維度的特點,文化的輸送與認同,其背后常常反映著“話語權”的變遷與興衰。
伴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推進,中國經濟騰飛,國家綜合實力持續上升,人民消費需求不斷上漲,為本土設計提供了更加廣闊的閾值。與此同時,振興中國傳統文化,穩步提升文化自信是時代對于文化工作者的引導和要求,僅僅通過提升設計工藝與技法,不足以從根本上滿足這一要求。作為文化的一部分,設計因其所具備的普遍性與商品性,更能夠接近并引導普羅大眾的消費需求與審美取向。在這樣一個歷史時期,仔細梳理中華民族自身的設計脈絡并結合深厚的文化土壤,有利于進一步理解設計作為實用性與審美觀的結合產物,也有助于進一步理解設計的規律性與現實意義,是促使設計產業進一步升級的必然之路,是重塑更有根基、有底氣本土設計必不可少的有益補充,亦是彰顯中國文化自信的宏觀布局之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環。
設計作為一種服務產品,最終回歸到人的訴求。近年來,設計物料極大豐富與審美趣味的不斷分化,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設計“博人眼球”與“過度炫技”的不良之風。設計考古能夠通過回溯物料有限的歷史環境下,分析研究先賢如何通過工匠精神與人本需求進行設計??脊潘季S讓我們學習到在不同材料與人文背景下,人類如何發揮主觀能動性,這種努力是一脈相承的基因記憶,體現在各種造物過程之中。只有擁有了一定的歷史觀、才能夠更好地理解人類根本性的需求。這有助于我們進一步理解設計服務于人的根本立足點,反思當下的設計趣味,從而回歸到“人本設計”,“可持續發展”的道路上來。
此外,近年來產業共榮、學科交叉、跨領域研究等等的業態融合已從一種熱門趨勢,進一步開枝散葉成為了新興學科建設的根本土壤與經典學科進步的必然選擇,同時符合我國現階段關于深化教育教學改革,以新理念、新形態、新方法引領帶動新文科建設的高等教育指導方針。[4]
跨界融合帶來生機,也創造著新的機會與共榮的可能。在這個過程中,燦若繁星的歷史遺留物,是我們將設計的歷史長卷不斷向前追溯的風向標與引路牌。同屬于人文社科類大框架之下的設計與考古,共享著廣博的文化土壤,有著良好的結合可能。與此同時,在以往的學科成長中,設計與考古早就有著千絲萬縷、由髓到根的結構性鏈接。這種鏈接帶來著希望與可能,我們應該清楚地認識到事物的根本性結合與共融,并不依靠著某一名詞的許諾或應允?;谶@一意識,設計從業者如若多一些考古學的視角,更有可能在設計中做出基于前人經驗與智慧的推陳出新,回歸人本設計的根本訴求;考古從業者如若掌握一些設計學的研究方法,也未嘗不可對于本領域進行創新與結構性的重新解讀。
注釋:
[1]賈洛斯拉夫·馬里納[1].澤德奈克·瓦希塞克[1].陳淳[1].考古學概念的考古[J].南方文物,2011(2):93-99
[2]段清波.從皮毛到筋骨、到靈魂——考古學研究目標的三個層次(西北大學文化遺產學院院長段清波在2019年畢業儀式上的寄語).西大考古http://culture.nwu.edu.cn/home/index/article/mid/5246/id/241297.html
[3]羅伯特·沙雷爾et al.考古學:發現我們的過去[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4]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教育部辦公廳關于實施一流本科專業建設“雙萬計劃”的通知.http://www.moe.gov.cn/srcsite/A08/s7056/201904/t20190409_377216.html
參考文獻:
[1]尹定邦.設計學概論[M].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9
[2]史鈞.瘋狂人類進化史[M].2016
[3]劉勰著.郭晉稀譯.白話文心雕龍[M].岳麓書社,1997
[4]張道一.設計在謀[M].重慶大學出版社,2007
[5]雷德侯著.張總等譯.黨晟校.萬物:中國藝術中的模件化和規?;a[M].2005
作者簡介:
黃琬惠,獨立設計師,碩士畢業于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平面類作品曾獲國家級設計獎項,2015年獨立完成中國科協年度研究生科普能力提升項目?,F從事平面、新媒體等設計類工作,并對設計理論、設計史與考古學持續進行思考探究。國家藝術基金2019年度資助項目《設計考古人才培養》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