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鵬 (山東工藝美術學院 數字藝術與傳媒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在經過了《小門神》(2016)、《阿唐奇遇》(2017)和《貓與桃花源》(2018)三部充滿了濃郁中國風的動畫電影的積淀后,追光動畫又聯合美國的華納兄弟推出了同樣被打上了民族美學烙印的《白蛇:緣起》(2019),又一次給予了觀眾驚喜。而值得慶幸的是,相較于之前三部作品,《白蛇:緣起》獲得了更為強烈的反響與高達4億的票房收入,讓人們在現象級的《西游記之大圣歸來》(2015)之后,再次認可了中國當下動漫發展的水準,甚至被認為是繼“中國學派”之后新型民族美學風格的確立。
20世紀50年代,時任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廠長的特偉對動畫電影的生產提出了“探民族風格之路”的要求,其時的中國動畫人,也主動地沿著民族風格的道路不斷篳路藍縷,向前探索。如《小蝌蚪找媽媽》(1961)等具有“民族風”的中國原創動畫片膾炙人口,甚至成為時代記憶的作品,便是誕生于特偉的號召之后。而隨著這類動畫的不斷涌現,并取得了一系列國際聲譽,“中國學派”之名也應運而生。當前,學者已就何為“中國學派”達成了一定共識,它“特指20世紀50年代至90年代中國動畫工作者創作的反映中華民族歷史、社會生活和文化藝術,帶有強烈的中華民族美學特征的動畫電影。”
如果說,對中華民族歷史、社會生活以及文化藝術的反映,是直觀的、清晰的,那么何為中華民族美學特征?這無疑就是一個頗為抽象的,亟須厘清的內容,這也是我們認識“中國學派”以及當代擁有廣闊市場的“中國風”動畫電影的關鍵。應該說寓教于樂,尤其是傳播儒道文化,寫意傳神,以及向剪紙、皮影、書畫、木偶、戲曲等民族藝術中進行美術營養的汲取,正是“中國學派”具體體現中華民族美學特征之處。
如以孔孟荀等為代表者的儒家美學思想,在數千年的歷史長河中一直是華夏美學的主流,其強調“仁”為人應有的內在情感核心,在“仁”思想的指導下,人以“愛人”為外在表現形式,以恭、寬、信、孝等為具有美感的道德情操。“中國學派”中,如《九色鹿》(1981)中,九色鹿不顧自己有可能被暴露的危險,為在戈壁灘上迷路的人們指點方向,解救落水的弄蛇人等,就是“仁”的體現。又如在傳神寫意上,中國民族美學強調“不似之似”,即并不照搬客觀物象,而是對其有所概括、取舍和調節,把握住,或賦予對象的內在的活力、精神,使對象具有靈魂,最終達到比摹形更高的藝術效果。例如在《三個和尚》(1981)中,三個和尚的人物造型是極為簡單的,一切與人物性格無關的描繪都被摒棄,小和尚的年輕活潑、瘦高和尚的自私自利、胖大和尚的貪婪,都被用簡單的線條組成的動作刻畫出來。電影追求的從來不是以假亂真,而是讓觀眾能夠“遷想妙得”。又如在向民族藝術中汲取美術營養的動畫片,如《大鬧天宮》(1961)、《驕傲的將軍》(1956)中借鑒了戲曲臉譜的孫悟空和將軍造型、《鷸蚌相爭》(1983)中的水墨藝術等,都是典型的范例。這些“中國學派”電影以東方傳統審美熏陶著國內外觀眾。
然而在20世紀90年代之后,“中國學派”的輝煌迅速隕落,美日動畫的崛起又使得國產動畫進行盲目模仿,這加速了國產動畫電影在國際動畫的舞臺上悄然退場。在國內來看,多部動畫電影也票房慘淡。這樣的沉寂,直到《大圣歸來》的出現才被稍微打破。《白蛇:緣起》的出現,無疑就是一部繼《大圣歸來》后的一部力作。
有著明確的向《大鬧天宮》致敬意味的《大圣歸來》取得了口碑與票房上的雙豐收,這讓包括追光動畫在內的中國動畫人看到了繼承“中國學派”留下的豐厚藝術遺產的必要性。《白蛇:緣起》對觀眾的吸引,很大程度上也來自它與民族美學的這一繼承關系。
《白蛇:緣起》有著濃郁的人文情懷。中華文化被認為以關懷個體、關注人生為自先秦起就具有的民族美學品格,這是與同一時期西方的古希臘先賢將目光投向浩渺宇宙,對世界嘗試進行理性認知所形成鮮明對比的。以孔孟和老莊為源頭的儒道文化,都在為建構人的現世倫理、關愛人的生活而努力。《白蛇:緣起》正秉承了這一美學之核。在電影中小白雖然是蛇妖,但是在多年的修煉之下,她已經具有了人形,也有了作為人的生命體認和情感,她在奉師父之命下山與國師作戰,昏迷而被許宣救起之后,就以人的身份愛上了許宣,阿宣也愛上了美麗活潑的小白。然而小白的舉動,卻被常盤等群蛇視為一種背叛,于是小青奉師父之命前來捉拿小白。電影還充分展現了普通人的生活,并借用了唐代文學家柳宗元名篇《捕蛇者說》的典故。電影中故事發生在晚唐時期,國師為了修煉妖法而下令全國滅蛇,蛇甚至可以充抵賦稅。阿宣所在的村鎮就是永州的捕蛇村。這也讓百姓們苦不堪言。真正立于村民對立面的,并非蛇妖而是以國師為代表的苛政,正如《捕蛇者說》中謂“賦斂之毒有甚于蛇”,《白蛇:緣起》中阿宣在知道小白是蛇妖后,講的是“人間多的是長了腳的惡人,多一條尾巴算什么”,所抨擊的就是這種“人吃人”的苛政,他看到了真正危及人的生命狀態和生活活力的矛盾所在,口口聲聲除妖的國師才是妖。最終,小青也被小白和阿宣的愛情所感化,和小白一起走上了成為人、維護人的道路,孜孜以求地達成在500年后與許宣的重逢,以建立一個和諧的人類家庭。
《白蛇:緣起》通過這一場復雜、坎坷的人蛇愛情,提出了人的生命理應得到詩性安頓,人對于一種融真蘊善的俗世生活的追求,應該是得到尊重的。
民族美學認為“太像不成藝”。在視覺上,《白蛇:緣起》同樣沿襲了“中國學派”傳神寫意的特征。人物、場景等被精細地刻畫“形”,同時又并不拘泥于色彩、光線、造型等的逼真,而是讓客觀物象擁有主觀情感,具有藝術意味。以打造法器法寶的寶青坊老板狐妖為例,狐妖有著能夠前后旋轉的人面和白狐貍臉,在和人說話的時候能夠自由換臉,當用少女人臉說話時,她的嗓音是年輕悅耳的,而當她換成狐貍臉時,聲音則是蒼老的,這讓人物顯得神秘而詭譎;而在身形上,她則擁有著嫵媚暴露的形象,大腿裸露在外,還手拿煙袋,這與她的少女臉和狐貍臉都格格不入,但這一造型無疑充分展現了她作為寶青坊大當家的世故練達、慣見世事,讓人琢磨不透。面對這樣一個人,阿宣敢于為了小白兩次找到她,接受對方將自己變成一個屬于社會身份下等序列的妖,阿宣的勇敢便被狐妖的詭譎陰森襯托了出來。又以阿宣之死的場景為例,阿宣和小白被冰封在法陣之中,當小白蘇醒之時,阿宣卻已經成為一座冰雕,隨后阿宣的身體逐漸化為金光,消融于冰封之中,在金光中,小白看到了兩人曾經一起乘船唱歌的美好回憶,小白用自己的釵子與金光之間進行了最后一次連接,即將這一段記憶封存在釵子當中,500年之后的小白正是憑借此釵生出了找到許宣的念頭。這一幕無疑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但是擁有一種打動人心的奇趣。可以說,電影沒有過于關注物象的真實性以遮蔽電影作為一個神話故事所應具有的神韻,狐妖等人物形象都因這種不拘格套而生動豐滿,諸多場景因此而讓人印象深刻。
《白蛇:緣起》在繼承了民族美學的基礎上,又對其進行了美學視野上的擴寬。首先,如前所述,“中國學派”的民族美學往往有著寓教于樂的需求,然而這也導致了它過于依賴經典和忠實于傳統,在內容與題材上基本都選擇了民族神話或寓言故事,其優點是內容直白淺顯,使低齡觀眾便于理解,而缺點則是教勝于樂,對于古代文化有著概念化解讀之嫌,在人物的形象上,也顯得較為臉譜化,個體的情感常常被集體意識所取代,如《南郭先生》(1981)、《小鯉魚跳龍門》(1958)等俱是如此。這種翻講寓言的“中國學派”電影短小精悍,時長通常為半小時以內,無疑,這是不適應今時今日要獲取票房收益的大銀幕的。而自《大圣歸來》和《大魚海棠》(2016)、《大護法》(2017)以來,中國動畫人都開始了進行更具人性化的人物形象塑造,使劇情更為厚重的努力。舊的IP在啟用時,往往只是被借用一個人物關系或背景,電影講述的是全新的故事,且人物也呈多面化,人物自身具有各種矛盾和自我成長過程,顯得更加飽滿。
在《白蛇:緣起》中,觀眾就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小白和許宣的矛盾與成長。小白并非人們熟知的白娘子式的法力高深、性格成熟、賢惠持家的女性,而是一個初入凡塵時懵懂無知,無力對抗師父,不得不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的人,其后在戰斗中她完成了成長,對自己認定的愛情也義無反顧地追求到底。許宣則一開始是一個活潑但怕蛇的青年,連村里人裝在筐子里的蛇他都害怕,但是他最終選擇站在小白身邊與她并肩作戰,甚至面對化身為巨蟒的小白也表示愿意與她歸隱山野。傳統白蛇傳故事中許仙懦弱畏縮的形象在這里得到了改寫。
其次,必須承認的是,作為一部中美合拍的動畫電影,《白蛇:緣起》難免有“血統不純”之嫌,美式動畫中的優點也被《白蛇:緣起》所接納。熟知迪士尼等美式動畫的觀眾不難發現,美國動畫電影中往往會安排一個輕松逗樂的小角色,這一角色通常為非人類,其作用是緩和主人公自救、戰勝困難時的沉重氛圍。《白蛇:緣起》中許宣養的小狗肚兜便扮演了這一角色。肚兜在小白的施法下會說人話,在發現自己會說話后嚇得上躥下跳,后來自己的尾巴還被移植到了許宣的身上等,都是讓觀眾忍俊不禁的。但《白蛇:緣起》的這種借鑒學習是立足于自我的,追光在大方向上并沒有迷失。
第三,“中國學派”的每一部電影在敘事以及視覺風格上都是獨立的,然而《白蛇:緣起》卻大膽地實現了傳統動畫電影所稀有的“互文”,積極地設計“彩蛋”,與其他經典文本之間建立聯系。其中最為突出的便是電影對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的致敬,如許宣在瀑布下搭了一個木房子,旁邊擺著一個他從河里撿來,沒什么用卻不舍得丟棄的“保安堂”牌匾,許宣還說自己的理想是做醫生,這無疑是能讓熟悉電視劇的觀眾會心一笑的。電影在此打破了作品之間的界限,觸發了觀眾的回憶。又如許宣與小白在搭船時船夫唱的歌被許宣譏諷為“都什么年代了,還唱這么老土的歌”,其曲調就來自這部婦孺皆知的電視劇,電影結尾時許仙與白素貞相會于斷橋時的“青城山下白素貞”的旋律亦然。除此之外,電影中小白和小青一同入浴的情景,致敬的則是徐克的電影《青蛇》(1993),這也為觀眾增添了親切感。
可以說,《白蛇:緣起》在傳承民族美學,而又有所新創方面,是可圈可點的。盡管僅因為《白蛇:緣起》的成功,就預言國漫的“春天”就要到來,或是一種較為穩定的民族美學風格已被確立,未免言之過早。中國動畫人要實現國漫的復興,還有著相當長的一段路需要走。但是《白蛇:緣起》的啟發和示范意義,它作為國漫的一針“強心劑”的鼓舞意義,卻是不可否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