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木生 施 茜
國產動畫電影相較于歐美成熟的動畫電影而言,起步較晚,處于不溫不火的境遇。美國動畫電影不斷向觀眾輸出美國價值觀,例如漫威超級英雄系列電影、迪尼斯系列動畫電影等,通過個性化角色形象塑造、契合觀眾情感的主題、精良的場景設計等在全世界俘獲眾多粉絲。隨著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科學技術的不斷進步、傳播媒介的快速更新,促使年輕群體在新的市場環境下不斷產生新的消費訴求。現代觀眾走進電影院不僅僅是滿足于純娛樂性的消費,更多是期望能夠在電影中獲得更多的文化體驗與情感共鳴。而近幾年,中國很多以神話故事為題材的動畫電影,只有對傳統文化符號的堆砌,缺乏創意創新。
傳統神話原型在國人中具有較高的認知度和文化符號性,一直是國產動畫電影創作的靈感源泉,例如古代文學作品《封神演義》《西游記》等,都是古人超于現實又寄予更高的精神理想而創作的神話故事。這些神話故事里塑造出的很多經典角色形象和故事,一直以來廣受國人的喜愛與認同。早在中國傳統的戲劇、皮影戲中就有借用神話原型及故事進行創作表演的戲目了,如《三打白骨精》《大鬧天宮》等。較早的國產動畫電影,如1961年的《大鬧天宮》、1979年的《哪吒鬧海》等都是對古代神話原型故事的時代性演繹,基本遵循了原著的精神,在故事情節上作了一定修改,契合當時觀眾的價值觀與審美。在2019年7月26日上映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同樣獲得廣大觀眾的喜愛,并很快打破了中國內地動畫電影的票房紀錄。電影在角色形象塑造、故事主題提煉、場景設計等方面借鑒傳統神話原型的基礎上,套入當下年輕觀眾的價值觀進行了創新與重構。“哪吒”這一傳統神話原型在經過《哪吒之魔童降世》電影的顛覆性創造后,成為了當下年輕群體的新寵。在網絡和新聞媒體上成為了熱點話題,更有抖音短視頻平臺推出哪吒系列視頻特效,掀起了網民模仿角色造型和經典臺詞的熱潮。
神話原型是人類文明進程中對現實生活的體驗及對所向往世界的憧憬而不斷形成的虛構的、理想化的個性形象。關于神話原型的探究,早在西方的神話學界經過不斷的理論更新,概念就已經獲得大多數人的認可,即“在歷史進程中反復出現的、積淀著民族原始經驗或表現出人類基本文化形態的形象”[1]。關于神話原型的特性探討,較早的是西方學者在文學中關于神話原型批評理論。20世紀初的西方文學批評流派——神話原型派,重點探討文學現象與古代神話原型、儀式等的內在關系。“神話原型與文學的產生,它的基本精神與基本形式,往往孕育于神話、故事傳說之中,并且與之一脈相承,這就是神話原型。”[2]電影離不開文學創作,國產動畫電影的神話原型也多來自于中國傳統文學之中。因而,神話原型所具備的符號的傳承性、審美的共識性等特性正是優秀國產動畫電影創作靈感來源的要素之一。
瑞士心理學家卡爾·榮格認為:“原始意象或者原型是一種形象,它在歷史進程中不斷發生并且顯現于創造性幻想得到自由表現的任何地方。因此它本質上是一種神話形象。”[3]其實,這就是他對原型理論最有普遍性的解釋,即“集體無意識”。美國人類學家萊斯利·懷特對符號作出的論述認為:“全部文化或文明都依賴于符號,正是符號的能力使文化得以產生,也正是對符號的運用使文化延續成為可能。”[4]符號自古以來就是同一群體精神信仰的外化表現,具有群體文化認同的象征意義,傳遞著同一群體的身份和個性表達的標志。由此可見,原型是人類自古以來物質、精神世界不斷經驗積累形成的具有共同認知的并被同一群體普遍接受和不斷繼承的一種共性的意象,是該群體心理反應的普遍一致的先驗性形式,即意象符號。神話作為這種“集體無意識”的意象載體,能夠幫助這種具有認同感的意象更加具象的形成一種普遍接受的符號而不斷傳承下去。西方的古希臘神話、羅馬神話等形成的原型意象符號,在西方詩歌、戲劇、文學、影視劇作品中得到反復的應用與修改,并形成新的故事形式表達與時俱進的價值觀。東方的傳統神話中,如“女媧補天”“封神演義”“山海經”“西游記”等神話原型在中國從古至今也被不斷的利用和整合,運用到詩詞歌賦、文學戲劇、影視劇等等之中。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神話原型的符號性在不同時代都成為了文藝創作者當時的創作元素,并得到不同形式的故事化改編,但是同一群體對其普遍接受的神話原型符號特征一直不變。這種“集體無意識”產生的文化符號,自然就是當下國產動畫電影最有價值的靈感來源之一。
不同的群體有著不同的審美喜好,例如龍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是尊貴、神秘的形象特質,而在西方世界里則是邪惡的化身。作為“集體無意識”神話原型具有極強的文化符號色彩,其普遍接受的審美性自然就會被同一群體所認同。古代人創作神話原型及故事,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在有限的工具與技術下,他們面對一些現實的自然力量,無法抗衡,這時就期望有超于現實的神力出現作為其精神寄托。先民們結合自身生活的環境特征加之超于現實的想象而虛構出不同的神話意象,而這些不可見的神話原型個性需要通過可見的物質形象表現,方能在同一群體心目中產生一種固有的外在審美形象并被接受。哪吒形象一直深入人心,對哪吒形象記載較為詳細的是元代文獻《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七,其描述道:“哪吒本是玉皇大帝駕下大羅仙,身長六丈,首帶金輪,三頭九眼八臂,口吐青云,足踏磐石手持法律,大喊一聲,云降雨從,乾坤爍動。”明代神魔小說《封神演義》中關于哪吒形象的描述“兩朵蓮花現化身,靈珠二世出凡塵。手提紫焰蛇矛寶,腳踏金霞風火輪。豹皮囊內安天下,紅錦綾中福世民……”。再看近現代中國動畫影視劇的哪吒形象,如1961年的《大鬧天宮》、1979年《哪吒鬧海》、2019年最新上映的《哪吒之魔童降世》等動畫作品中,在形體、裝扮、動作上的形象塑造基本延續古典神話原型的審美意向,并結合時代特征進行了藝術化和個性化改進,這樣能夠獲得中國觀眾的審美共識。對比元、明兩個不同朝代的文學作品以及近現代動畫影視劇可以看出,哪吒的外在形象大同小異,說明這種一直延續下來的神話原型的審美特征一直是得以傳承并能形成共識。
洞悉近幾年的電影市場,動畫電影的消費不僅僅局限于低幼年齡段,青中年群體逐漸成為動畫電影的主力軍,動畫電影的消費者年齡范圍擴大化。加之移動互聯時代,中國市場經濟快速發展,信息傳播的快速化、碎片化,消費者群體網絡社群化互動深入,引起消費升級。這對國產動畫電影來說,既是機遇又是挑戰。消費升級帶來中國動畫電影市場巨大的消費潛力,而劇情、角色、場景、特效等創作設計對優秀動漫人才較為匱乏的中國而言又是巨大挑戰。因此,動畫題材的選擇至關重要,近幾年國產動畫電影如《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大魚海棠》《白蛇:緣起》都是從中國傳統神話原型中獲取靈感并能夠通過新的修改以契合年輕消費者情感需求的作品,獲得了票房和口碑的雙豐收。而于2019年7月26日最新上映的《哪吒之魔童降世》獲得了口碑和票房的雙高,上映6天不到票房已經超10億,超過國產動畫電影票房紀錄保持者《西游記之大圣歸來》,一躍成為國產動畫電影票房第一;僅用8天,票房到達15.41億,打破國外動畫電影《瘋狂動物城》15.3億的內地票房紀錄,成為內地動畫電影的第一名,并獲得豆瓣影評8.6分的高分。由此可見,《哪吒之魔童降世》在對傳統的哪吒原型的角色形象、故事主題、場景等方面的構建獲得了當下消費群體的認可與喜愛,成為國產動畫電影成功的新模式。
俄國著名神話學家梅列金斯基認為神話轉化為神幻故事,需要經歷非儀典化、非虔誠化的過程,在這個階段,神幻人物為常人所取代。[5]在現代社會價值觀下,具有精神娛樂功能的動畫電影需要為當下受眾服務。加拿大文學批評家諾思洛普·弗萊認為作為作家不必有獨創性,只要能發現神話或宗教信仰的結構模式就行,即一個優秀的作家是能夠去發現人類的原型,并能夠成功的移用神話原型的人。文學與影視劇同屬創作型,因此,當傳統的神話原型形象不符合現代受眾的審美認同時,神話原型的形象塑造需要進行一定的改變。電影可以在繼承國人對神話原型原有的傳統印象下,通過造型、個性、語言年輕化改造,塑造出既有傳統符號意象又具有年輕個性形象的角色。例如,《哪吒之魔童降世》電影,首先,在造型設計上將哪吒在人們心目中固定的造型特征做了一定的保留,腳踏風火輪、手提火尖槍、身披混天綾。但是對哪吒具有正派、可愛、神秘色彩的臉部造型和肢體動作進行一定的修改,眼部濃濃的“煙熏妝”、塌鼻子、時不時上揚的嘴角、一口板牙,雙手插在褲中,走路姿態亦正亦邪,“魔童”形象盡顯。其次,在角色個性塑造上,哪吒仍然具有傳統印象中的少年頑皮叛逆的個性形象。但是在本片中,其叛逆的形象被放大,以此來反襯出劇情發展到最后哪吒“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不屈服命運的個性形象。最后,在語言表述上,本片一改以往動畫電影中哪吒較為傳統的語言表述,以口語化、方言和當下流行的網絡化語言為主。總的來說,正是這種亦正亦邪的哪吒個性形象塑造,顛覆了人們傳統的認知,更貼近當代青年個性特征。在電影熱映不久,短視頻平臺“抖音”就推出了哪吒魔法表情,引起了年輕觀眾的哪吒模仿潮,并在短視頻平臺等自媒體上廣泛傳播,由此可見,年輕群體對該電影中塑造的哪吒個性形象的情感認同與喜愛。
故事是一種古老的敘事文本,以情節性、趣味性、生動性為受眾所喜愛,是人們情感互動、對人生認知的一種方式。故事主題是故事中所蘊含的核心價值觀,是故事內容的主旨所在。優秀的故事主題能夠在電影劇情娛樂觀眾的同時,引發觀眾的情感思考,并把自身情感融入到電影主題中。“作者在創作一個故事及觀眾在選擇一個故事之前都會從‘題材’的角度考慮,比如這個故事是關于哪一方面的,這由作者和觀眾的喜好、性格、成長環境以及文化素養等決定。”[6]正如本文開頭所述,消費升級時代,網絡化自媒體的影響,動畫電影的年輕市場潛力巨大。國產動畫電影若能深入洞悉當下年輕消費群體的審美與情感訴求,在傳統神話故事中套入現代價值觀進行故事主題構建,將會有更大的機會贏得年輕群體的情感共鳴。《哪吒之魔童降世》電影的故事圍繞著“打破成見,做自己的英雄”主題線性展開,很好的契合了當下年輕群體在生活、學習、工作中的情境與情感。當然,為了迎合觀眾對本民族經典文化的需求,并保證影片的傳統文化底蘊,導演也保留了很多經典的原著情節,比如哪吒打海夜叉救小女孩、哪吒敖丙大戰、陳塘關危機等火爆打斗情節與原著有異曲同工之處。但在故事情節的情感刻畫上作了一定的顛覆性改變,故事情節中將角色個性、人物之間情感、敵我矛盾沖突展現出的笑點、淚點、燃點十足,更加符合當下年輕觀眾對影視消費喜好。
動畫場景是一個動態的演進過程,是動畫影視劇中占有較高比例的畫面展現,具有烘托電影角色形象、迎合劇情需要、表達鏡頭氣氛、展現人文歷史或自然景觀等作用。國產動畫電影場景和特效設計如果一味地模仿西方電影的表現形式,就會顯得不倫不類,也會缺乏中國傳統文化元素的根植和現代觀眾的情感認同,這樣很難獲得觀眾的喜愛。正如由美國夢工廠動畫出品的《功夫熊貓》電影以及迪斯尼公司出品的《花木蘭》。雖然是西方影視公司創作的,但是在影片的場景設計中大量的借鑒并再現了中國古代的人文景觀、服裝、裝飾、食物、水墨意境等等,因此在中國市場獲得了中國觀眾的喜愛與認同。觀眾不僅僅對電影中角色形象熟知,對其中的場景設計也產生了文化符號的認同。由于神話原型具有審美共識的普遍性特質,作為“集體無意識”神話原型具有極強的文化符號色彩,其審美性自然就為同一群體的認同。“中國傳統美學注重美在意象,在物理世界之外構建一個意象世界。”[7]因此,國產動畫電影在場景時空的設計上,為了能夠達到烘托神話原型的作用,既需要保留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又需要加入了符合當下流行的一些元素,讓電影中所要展現的文化符合更易于獲得受眾認同。
《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場景設計較為考究,首先,在大場景營造上,源于神話原型中的陳塘關、女媧廟、山河宮、漁村、集市、龍宮、山河社稷圖等主要場景極具中國山水人文景觀意象。其中最為驚艷的并令人印象深刻的當屬充滿東方神秘色彩意象的山河社稷圖。山河社稷圖中山水景觀的營造靈感源于《封神演義》和中國傳統的盆景藝術形式。保留了中國人對傳統山水的印象的同時,又注入了符合當下大眾審美的奇幻動漫風格。當太乙真人用筆一揮,場景中的水和蓮花變成了極具現代感的游樂園。觀眾在3D觀影過程中,猶如被帶入了一場刺激的過山車加漂流的情境中。這樣的場景設計使得傳統美學中又兼具現代感,更易于年輕群體接受。其次,在物品的設計上,注重還原故事發生的歷史時間情境,同時加入年輕人的二次元想象。場景中太乙真人因誤事喝酒的罐子具有明顯殷商時期陶器的風格,劇中各種角色的服裝紋飾也參考了商朝紋飾。看守哪吒的兩只結界獸原型取之三星堆出土的商代青銅面具,動畫里中對結界獸的設計一改青銅面具的猙獰的形象,而是更加符合現代人審美的萌呆的形象。最后,在打斗中,各種角色神力展現的場景設計一改傳統的水墨風格,以日式動漫及歐美動漫風格形式構造出二次元風格,這樣的打斗場景更加符合當下的年輕潮流。
通過對最新上映并廣受好評的國產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的角色、故事主題、場景設計等重構的探究。可見,消費升級時代,中國傳統的神話原型在當代國產電影中,仍然是能夠吸引受眾的強大IP。神話原型的年輕化重構更加符合當下動畫影視行業的發展趨勢。在新的環境下,國產動畫電影進行原型重構不是一味地顛覆,而是保留傳統文化精髓的同時,需要深入洞悉新的受眾的文化情感需求和審美特征。然后恰當地引入符合當下受眾價值觀進行創新性的修改,方能獲取年輕市場的認可與文化價值的認同。未來,隨著電影技術的不斷變革,市場經濟的快速發展,科學技術及網絡技術的進步,國產動畫電影可能會出現更多技術上的改變或顛覆,但是傳統文化包括神話原型可能依舊是這些動畫電影的靈感源泉,只是在審美特征和價值觀體現上可能會更加與時俱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