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燮敏
夕陽西下,在江南古城西邊的一座園林內,亭臺樓閣,清塘荷韻,花圃五色清香,有一位短衣斗笠的老人正在專心致志忙著為種植的月季、牡丹、紫羅蘭澆水施肥,忽然,他聽到了一位小兒的聲音,爺爺,有人來拜訪你。噢!那人抬起頭,清癯瘦削的臉上透出飽經風霜的眼神,他向我們走來……他就是一個出生于書香世家、被兩朝帝師翁同龢稱道的“異才”,因會試墨污考卷而出局的“落難學子”,法國文學最早的“傳播者”,晚清以“東亞病夫”為筆名出版長篇譴責小說《孽海花》的作者——曾樸。
一
時光流轉。
曾樸出生于江南小城常熟的一個書香世家。其父曾之撰號君表,早年品性灑脫,富有才名。交游遍公卿,與萍鄉文廷式、南通張謇、福山王懿榮并稱為“四大公車”。曾樸從小天資聰穎,受到良好的教育。其受讀老師都是頗有功名聲望的名師,有同治任沛縣教諭的潘欲仁;同治進士,曾任侍讀學士、廣東學政的蘇州人吳寶恕;光緒進士,官至山西道觀察御史的浙江人李慈銘;同治進士,歷任編修、陜西學政、太仆寺卿左都御史、廣東、湖南巡撫的內母舅蘇州人吳大澂等。授業師中好多是其父曾之撰的好友、鄉誼世交。名師的傳授教讀,造就了一代名士。
我們來到了歸耕課讀廬,三大間,四面開窗的復式鴛鴦廳,前后用紗窗間隔,廳前植香樟樹、白皮松乃是明代小輞川遺物。曾樸的祖父曾煦文用8年時間構筑了明瑟山莊,作致仕歸隱、課子讀書之所。咸豐十年被太平天國所毀。曾之撰于1883年在廢墟上重建園林“虛廓村居”,其正廳就以“歸耕課讀廬”命名。曾之撰退隱故里,擁山水之勝,教子讀書,培養育書香子弟。主廳“歸耕課讀廬”、內堂“壽而康室”、側廳“娛暉草堂”無不寄托了曾之撰望子成龍、光耀祖宗的宏愿。
年少時的曾樸,與其父一樣喜歡交友,其中,有張鴻、丁國鈞、孫同康、胡炳益、蔣元慶及鄉鎮的徐兆偉、黃炳元、胡炳益等,他們雅集以殤詠,獨坐與嘯吟。交游之際他們不忘潛心學問,考取舉人、進士,獲取功名。前輩同鄉翁同龢十分喜歡曾樸,贊賞他為“異才”。
1880年,農歷二月,曾樸參加縣試中第二名,四月到蘇州參加府試又中第二名,至九月蘇州院試獲得第七名,中了秀才,一年之內前后三次考試,曾樸以優異成績通過童生試,大有一路過關斬將、勇猛無比的氣勢。中舉將是手到擒來的事。
1891年,轉眼到了秋闈時間,曾樸隨父親從北京回到常熟,稍事休整后,便赴南京參加鄉試。這次江南鄉試,分為四書五經、策問和詩賦三場。曾樸在途中曾吐瀉交織,帶病參加了考試。三場下來,曾樸幾近虛脫。
當時的科場閱卷制度嚴格,一份試卷需要經過本房薦批,衡鑒堂原批,同考官閱批,大考官取批等五個層次。請看閱卷官的評語:第一場:“首藝才氣過人,次藝尤見淵懿,當為積學之士。”第二場:“理圓事密,聯壁其章,迭用奇偶,節以雜佩。觀易、詩二藝,則知作者工于駢儷;觀書、經二藝,則知作者明于訓詁。”第三場:“條對祥明,后三尤備。”衡鑒堂原批:“筆意倜儻,古藻紛披。次秀句。”最后主考官批語,同考官薦批:“沉博絕麗,經策淹通”,大主考官取批:“才氣橫溢,經策博瞻。”“風骨遒上,經策淵懿”。這樣的評價,參考士子中是不多見的。考官們怎么也不相信,這樣的大手筆竟然出自一個20 歲的青年人。曾樸順利考上了舉人,顯示出了青年曾樸的俊杰之才。
人生得意,金榜題名、洞房花燭。不久,由內母舅吳大澂做媒,曾樸與蘇州名士汪鳴鑾之女汪珊圓締結婚姻。可命運作弄,好景不長,當年十二月,汪珊圓因產女后血虛引發褥熱癥而撒手人寰,其女也隨之夭折。
又一次的春闈,曾樸懷著對愛妻的思念北上京城。會試首場,曾樸突發咯血癥,同號考生云南何某為他煎了一碗參湯送過去,出手一不小心,寬大的袖口竟把一壺松煙墨汁全打翻在案卷上。何某提出換卷,禮部郎中李士瓚以無案可援,堅持不換。曾樸在卷上憤然揮筆題詩一首,拂袖而去,一位青年才俊就這樣與功名無緣。
有人說他無緣功名,是他看破官場的科舉考試,他當時所作《赴試院放歌》長歌一首,字里行間,痛切地揭露了清廷科場視士子如盜賊的現象。有人說他是為了汪珊圓的死而心灰意冷。我們又何必去求證,曾樸本來是一個桀驁不羈的青年才俊。
人生步入青春煥發的盛年,正當一試身手,大展建功立業的理想藍圖時,未料,因總理衙門章京考試的受挫,曾樸舍棄仕途,憤然南歸。他又該如何蓄勢,開辟新路?
二
1904年,一個深夜,上海四馬路一幢洋房的二樓靠街的一間房子,還亮著燈火,一位30 出頭的青年人正在伏案疾書。晚清30 余年的官場正在他的腦中翻騰,一個個鮮活的人物、一個個讓人銘記的事件躍在雪白的紙上,他就是棄仕南歸的曾樸先生,正在創作他在晚清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小說《孽海花》。
20世紀初的上海,是新思想、新觀念、新學說、新科學交匯碰撞多元并存的中心。曾樸回家休養生息一段時間后,毅然到了上海,選擇了合乎自身意志的道路,成為著書立說的一代著名作家、翻譯家。
此間,由梁啟超登高一呼,首唱晚清小說革新,更是推波助瀾地堅定了曾樸在跨入都市空間后的文化意趣。
不久,曾樸以“東亞病夫”為筆名的長篇小說《孽海花》問世,成為轟動中國文壇的一件大事。短短的兩三年時間,先后再版15 次,銷售5萬余冊,大有洛陽紙貴之勢。
為什么要用“東亞病夫”這筆名呢?戊戌變法中的著名思想家擔任過京師大學堂校長的嚴復早已回答了這個提問。1895年,中國在甲午戰爭中慘敗,嚴復在當年3月的天津《直報》上發表《原強》一文,稱:“蓋一國之事,同于人身。今夫人身,逸則弱,勞則強者,固常理也。然使病夫焉,日從事于超距贏越之間,以是求強,則有速其死而已矣。今之中國,非猶是病夫也耶?”在此,嚴復第一次將當時積貧積弱、腐敗落后的中國比喻為“病夫”,并闡明改革如不從“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做起,只會讓病人速死,難于真正變法圖強。梁啟超在《新大陸游記》中詮釋:“稱病態畢露之國民為東亞病夫,實在也不算誣蔑。”曾樸以敢于正視的勇氣,自稱“東亞病夫”,不僅僅指稱包括自己在內的中國人的羸弱的體質,更是一針見血地指斥了在數千年專制統治和封建禮教壓迫下的頹廢的精神、麻木的心態、愚昧的觀念、以及面對集權統治和列強的欺凌宰割表現出的種種國民的劣根性,希冀改變制度,喚醒民眾,拯救危亡,策勵國人走上自強自立、自尊自愛的復興之路。
表現個性的署名,絕非曾樸為抒發傷感的情緒,而是借振聾發聵的文學作品,療救沉疴難起、封建落后的國人心態。
《孽海花》全書共三十五回,以蘇州狀元金雯青和名妓傅彩云的經歷為線索,展現了同治初年至甲午戰爭這30年中國社會政治文化生活的歷史變遷。
《孽海花》的主要內容把故事和真實結合在一起,塑造個人與社會歷史命運更緊密結合的人物,把小說提高到歷史哲學的地位。作者在文中更注重表現諸多政治事件的內在聯系及其發展趨勢。誠如作者自云:“這書寫政治,寫到清室的亡,全注重德宗和太后的失和,所以寫皇家的婚姻史,寫魚陽伯、余敏的買官,東西宮爭權的事,都是后來戊戌政變,庚子拳亂的根源。”
從上流社會的顯貴名流,到下層社會的妓女小廝,總計兩百多個人物。涉及朝廷宮闈、官僚客廳、名園文苑、煙花妓院等。現實社會的真人真事,其如影至投射,歷歷可數,呼之欲出。異彩紛呈讓人忍俊不住,別有一番文學外的歷史回眸。
蔡元培在《石頭記索隱》中宣稱:“《孽海花》出版后,覺得符合我的胃口了,他不但影射的人物軼事多,為從前小說所沒有,就是可疑的故事,可笑的迷信,也都根據當時的一種傳說,并非作者捏造的。加以書中的人物,大半是我所見的,書中的事實大都是我所習聞的,所以讀起來更有趣。”
小說尤其突出地表現了舊式封建士大夫的必然沒落。他們頗有文化素養,論金石,談考據,一派高雅斯文氣象,卻大都不堪承當大事。如中法、中日戰爭數回中那兩位徒托空言、終無大用的書生莊侖樵與何玨齋。云臥園名流雅集士中的翰墨場中怪杰李純客,自鳴清高,疏狂傲世,其實卻還是十里軟紅塵中的名利客。揭露這過渡時代中持守舊文明的“士”,完全無助于挽救天朝上國的淪落,是此書的重要內容底蘊之一。
曾樸先生注重歷史深層的文化,新舊時代的嬗變,其目的是為喚起人們對于歷史演進方向的思考。
曾樸在《孽海花》修改出版時說:“這書主干的意義,只是我看著這三十年,是我中國由舊到新的一個大轉關,一方面文化的推移,一方面政治的變動,可驚可喜的現象,都在這時期內飛也似的進行。我就是把這些現象,合攏了它的側影或遠景和相聯系的一些細節事,收攝在我筆頭的攝影機上,叫它自然地一幕一幕地展現,印象上不啻目擊了大事的全景一般。”這就表明了他的創作動機和作品的中心思想。
2012年,虛廓園內的曾樸紀念館開放,里面玻璃櫥柜內安放著數十種版本的《孽海花》書籍,其中,不乏法譯本、俄譯本、英譯本,讓參觀者遙想當年市民爭相閱讀的場景和文學革新的熱潮。
三
1911年的辛亥革命結束了清王朝的統治,也終結了中國延續數千年的帝制,開啟了民主共和時代的新曙光。在這個充滿危機與希望的時代,曾樸又一次激發了他服務于社會的個性張揚。曾樸作為當時的名人參加了議員的選舉活動,并當選為省議員。第一屆江蘇省議會成立,曾樸負責財政審查會及公斷、預算兩個特別審查會。其辦事熱情認真為當時同道所稱贊。
“君辦事持大體”,這是時人對他的評價。
1912年南京臨時政府為解決當時的財政困難而發行公債年息8 厘,稱八厘公債。期間,針對公債營私舞弊的黑幕,有人提出徹查公債用途的議案。曾樸參與了此案的審查。牽涉的有關政府要員,幾次三番旁敲側擊,希望他置身事外。但曾樸毫不動搖,徹查到底。某名人以推薦他為參議員,北上入京,共商國是為功利誘惑,曾樸矢志不渝,“我絕對不作當選參議員之想,更不愿用象這樣的錢。”
1921年,曾樸卸任官產處,改任禁米處閑職,身為省議員的他,又無可置疑地卷入了一場議會風波。
省議長不僅是一省民意的總代表,還是未來的蘇人治蘇、聯省自治的省長候選人。未想到,圍繞北張(張曉若)與南張(張一)的議長人選,本屆省議會引發了激烈的斗爭。當時,盤踞在江蘇的督軍齊燮元早就對省議會的倔強心存不滿,齊燮元就以30萬為餌,利誘威逼議員投其麾下,妄圖趁機操縱議會選舉,將省議會變成自己的御用機關。
一些議員紛紛走訪曾樸,交換意見,磋商對策。曾樸聽到這些有關賄選的傳聞,認為此風不可長。曾樸抱定支持正義 “只競選不賄選”的 決心,奔走于各地。做好基層的競選工作。
他公而忘私,早在1915年時,他就將自己的私人積蓄傾囊而出,以充討袁經費。
在任官產處長兼辦沙田時,有友人想分得一處肥田,帶了數十萬元找上門來,曾樸不為所動。
任職財政廳時,有戚某人聽說曾樸想在滬上覓一處寓所,私下里代為租賃一套大宅,室內裝飾富麗堂皇,布置上等紅木家具,珍奇古玩,應有盡有,十分奢華,當知道不需要他花一分錢時,他毅然退出。
有人帶來批鹽斤加價案,塞給他十萬元支票。曾樸厲聲呵斥:“我平生為人有守有為,必忠必信,我十萬元能買么?”
縱觀曾樸十幾年的宦海生活,置身政壇錯雜關系于不顧,堅持以對事不對人的態度,抗爭到底的勇氣伸張正義,極不失一份政治操守,又恰恰變現出了本真的書生意氣。
四
曾樸對官場的沉浮厭倦了,他跳出了政治漩渦。
他依舊是個堅定執著的性情中人,念念不忘的是一往情深的文學夢想。
曾樸來到了上海,與兒子一起開辦了真善美書店,創辦了《真善美》雜志。
何謂真善美?《真善美》創刊號闡述:真是文學的體質,是作者能把自己選來的事實或情緒,不問是現實的、是想象的,表現得恰如其分,不模仿,不渲染,如實地寫出來,讓人同化在它想象的境界里,忘了是文字的表現,這就是真。
美是文學的組織,是作者通盤籌劃的作品布局和章法句法字法,從單元以至整體處理得整齊緊湊,調配勻稱,將作品內質自然地顯現精神興趣、色彩和印感,能激動讀者的心,恰悅讀者的目,就丟了書本,影像上還留著醰醰余味,這就是美。
善是文學的目的,是一個作品的原動力、主旨及作用。凡作品的產生,或為宣傳學說,或為解決問題,或為發抒情感,或為糾正謬誤,形形色色,各有不同,但總的來說希望在政治、社會、道德、學問上發生作用。作品的目的是希望未來,不是茍安現實的,是改進的不是保守的,是試驗品不是成績品,是冒險的不是安分的。總之不超越求真的界限,這就是善。說是真美善書店的由來,實質是文學的宣言,張揚文學的旗幟。
曾樸創辦真美善書店就是希望重返文壇,呼應新文學建設的一種姿態表現。
十年過后,由政治“出世”再度轉向文學“入世”,以“老新黨”亦新亦舊的文化身份能否被新文壇接納?這就需要吐故納新,曾樸在新文壇上做出了努力。經過一段時間對新文學的巡游,曾樸斷言:“精致的作品是發現了,只缺少偉大。”“這種現象的出現,在于多數青年作家的懶惰和欲速。”
此番熱誠而坦率的表白,敏銳而獨到的見識,感動了相差20 歲的后輩胡適。胡適至此明白:曾樸重返文壇,“是要替中國新文藝補偏救弊,要替它醫病,要我們少年人看看他老人家的榜樣”。曾樸以自身的努力,成為“中國新文壇的老先覺”。
五
1931年,曾樸已年屆花甲。當年秋天,懷著苦寂的心情回到了家鄉故園——虛廓村居。從此息影故土。
與其他的致士歸鄉人一樣,曾樸在虛廓園東北角,辟出了一塊四五畝的一個花圃,每天蒔花養草,潛心園藝,日有所獲。包天笑、周瘦鵑等上海、蘇州文友時常前來拜訪。院子里不時傳來朗朗的笑語聲。這對曾樸也是一種心靈的安慰。
不僅如此,曾樸還將虛廓園向社會公眾開放,園內設了茶座,亭臺樓閣邊置放藤椅小桌,市民紛紛前來,品茗賞荷,踏雪探春,其舊時文人的開明程度可見一斑。
奈何,風霜催人老,天不假年,1935年6月23日,一代文豪懷著對人間的無限留戀,一眠長逝。
他——青年才俊,為后學者提供了榜樣;
他——清官廉吏,為后來者開啟了廉政之風;
他——文學大家,為中國文壇留下了一筆寶貴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