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堅
曼哈頓西五十七街勞倫斯·米勒畫廊正在展覽多多(DoDo Jin Ming)拍的大海和向日葵,展覽叫做“多多金旻:水火土氣”。薇姬·戈德堡在《紐約時報》上說:“她那復雜而澎湃的海景,激昂如歌劇,強烈如貝多芬交響曲中高潮迭起的樂章。”(《水的音樂,留在膠片上——海洋的回歸》,《紐約時報》2004年6月13日,黃燦然譯)一棟蒼老的土黃色公寓,門口有面包店。電梯可以停在每一戶的門口。弗睿按了門鈴,門里面站著一位修長而蒼白的女士,剛剛洗過頭,眼神清澈。房間里陳列著價值不菲的洗印照片的設備、非洲木雕、賈科梅蒂銅。她正在聽巴赫。中國北方人,朝鮮族。早年她是一位小提琴手,在香港管理樂團拉小提琴。1995年來到美國。“一九八八年前后,她觀看了約瑟夫·博伊斯一次畫作展覽,受到極大震撼,此后,連小提琴也不再拉了。她開始畫向日葵,盡管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何選擇它們。不久,她自學攝影,學習如何顯影、如何放大。她決定調整照片的色調,并自己用氰化物稀溶液來制作調色劑。用了幾個月后,才發現氰化物是非常危險的?!贝巴馐羌~約之光,正在另一棟大樓的平頂上徘徊。無數亞細亞的移民提著箱子涌向肯尼迪機場的海關,幾乎都是來淘金的,就是那些藝術人士也是如此,他們一旦發現勢頭不好,成功難乎其難,鍍個金就紛紛逃走了。90年代紐約還有幾個來自大陸的披著長發、說著蹩腳英語的藝術人士,如今一個也不見了。紐約不好混,紐約崇拜的是真正的天才。多多就像一只白鶴落在哈德遜河畔,與摩天大樓、布魯克林、芭比娃娃、汽車、麥當勞、街頭音樂、布魯斯……共舞,輕盈而孤獨,像約翰·克里斯朵夫那樣沉入了她夢想的藝術生涯,這個夢是可以實現的,如果你有足夠的才華,紐約絕不會打折扣。紐約是一個承認天才的城市,也給予各種等級的才能發展空間,它的藝術標準是一個唯美的(并非修辭之美)的金字塔結構??梢孕湃?,很少出現有失水準的東西。她是白南準那類獻身般地投身于世界藝術潮流的少數藝術家之一,她的祖國不知道她的存在。過了十年,多多已經成為紐約最優秀的攝影家之一?!坝^者被卷入大海怒潮的漩渦里,海水激蕩、攪動、混亂、無垠,融化如焀巖,瘋狂如山中雪暴——同時又有精致、令人銷魂的圖案,和令人迷惑的美麗。攝影家在拍攝這些照片時,有時要處于險境中,且總是全身濕透。她會抓拍一個鏡頭,然后迅速跳向另一塊巖石,但當大海特別危險而時間又太短時,她偶然會把自己拴住,坐著任由鋪天蓋地的大浪撲向她。”(薇姬·戈德堡)《美國人》的作者弗蘭克晚年活得就像魏晉人物,他很欣賞多多的照片,邀請她去他隱居的諾瓦·斯科迪亞島為他拍照片。多多拍了幾張,有一張是穿著舊衣服的弗蘭克夫婦正望著森林,多多在后面拍了一張。樸素、深愛。永恒的森林。這是最觸動我的作品之一。多多也是詩人,寫憂傷而樸素的詩。她拍的埃及系列令我震撼,她找到一個與眾不同的角度。金字塔被她拍得像是一些剛剛曝光的幽靈,它們本來就是巨大的不死的巖石幽靈。她用寶麗來相機拍海流,“在拍攝這組大海時,我知道我面對的是一個不屬于這里也不屬于那里的大海,它是一個越過在我生活與夢境中激蕩的大海,是在一個不可能的世界里奔騰的大海?!彼铧c兒葬身大海。那些洶涌的、張牙舞爪的黑暗水紋,被她拍成了某種絕望的靈魂式的東西,正在撲向一個地獄的出口。她很孤獨,孤獨在她的祖國被人群淹沒,在這里鶴立雞群。她一個人待在世界最昂貴的公寓里,說漢語、聽巴赫、讀但丁、練習瑜伽、失眠、自己做飯。然后帶著照相機去世界的某個角落,靜靜地按下她的快門。后來我們吃了她做的午餐,清淡簡潔,就像落在郊外廢墟上的一場雪。
莎朗·奧茲,1942年生于舊金山,畢業于斯坦福大學,并獲得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土學位。曾獲得國家捐贈基金、古根海姆基金會獎學金;她的第一本詩歌選集《撒旦的話》(1980)獲舊金山詩歌中心獎,詩集《死者與生者》(1983)獲全美書評獎,1998年成為紐約州桂冠詩人。她現在就坐在我對面,正在上海的一家旅館里享用著有三文魚、雞蛋、奶酪和陽春面的早餐。她送我一本詩集,其中一首被翻譯成漢語,里面提到1966年和林登·約翰遜?!懂斘胰硇牡刈鰫?不是那種基于適度而開始的做愛/而是夜以繼日地做/當我和他同居/我想我可能在沖擊和敬畏中變得瘋狂……一個個新教徒的孩子/在郊區長大/我覺得被林登·約翰欺騙了/被他奪走了/進入性愛之門的入口……(莎朗·奧茲《1966年的到來》)我也認識一個叫做林登·約翰遜的美國人,也是在1966年,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那時我12 歲,大人在大街上喊著:打倒約翰遜,美國佬滾出越南!1968年,我14 歲,我家住在五華山下面的機關大院里,學校停課。我們經常從后門鉆到五華山去玩。這些帶著步槍的工人搭了簡易床,睡在禮堂、辦公室里。他們傳誦著一個英雄,綽號叫做約翰遜,是水泥廠的一個工人。他們講他的故事給我們這些少年人聽,他舉著三八式步槍沖向被“炮派”占領的冶金機械廠的大鐵門,被躲在沙袋后面的轉盤機槍擊中。他倒下去又站起來,喊了萬歲才倒下。他叫約翰遜。
2015年9月28日,垮掉的一代的“精神之妻”安妮·沃爾德曼和后紐約派的詩人羅恩·帕吉特跟著我去云南建水的文廟參加了祭孔活動。羅恩與安妮不同,安妮激情似火,羅恩冷雋內斂,總是在沉思的樣子,正是垮掉派和紐約派的內在風格。有人遞給各人一枝祭祀用的菊花。羅恩接過來說,太重了。羅恩是我的老朋友,十五年前在瑞典第一次見面,二十年前他與人合作翻譯我的詩。我們也合作寫詩,他曾經與金斯堡合作過。我們跟著抬著牛頭、羊首、黃酒、花朵的人群走向大成殿,鞠躬、獻花。這一祭祀已經持續兩千多年。在中國,反孔被認為是西方主義影響的結果,垮掉派詩人(百度稱:垮掉的一代或疲塌的一代。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風行于美國的文學流派。該流派的作家都是性格粗獷豪放、落拓不羈的男女青年,他們生活簡單、不修邊幅,喜穿奇裝異服,厭棄工作和學業,拒絕承擔任何社會義務,以浪跡天涯為樂,蔑視社會的法紀)會祭孔嗎?紐約派詩人(他們是住在紐約的先鋒派詩人,而孔子多么“腐朽”)會祭孔嗎?會的??鬃幽酥T神之一,為什么不。詩是一種祭祀,只是各位巫師的祭典不同。文字是一種祭典,音樂是一種祭典,舞蹈、繪畫、攝影……都是祭典,我看到微博上有人留言說“垮教母與后紐約去孔廟祭祀?太魔幻啦”。后來我們談到安妮辦的“凱魯亞克詩歌學?!保覇枺瑢懺娫趺唇?。安妮說,無法教。學生在她的學校讀詩、討論、冥想、聽音樂、舞蹈、唱歌漫游……詩是一種生活。教詩,教的不是寫詩,而是生活。孔子早就在做,孔子是世界第一所詩歌學校的校長。
安妮和羅恩都住在紐約。安妮在華盛頓廣場附近的馬克道格大街長大,從前那個地方到處是窮途潦倒、對詩和藝術充滿激情的小人物。愛倫·金斯堡、鮑勃·迪倫、皮特·西格……都曾在這一帶活動,安妮在某個時刻遇見他們,立即加入到這支長發飄飄,懷里揣著劣酒、大麻、王維、寒山、《吠陀經》、藍調……的隊伍中。1965年,安妮見到了大她19 歲的艾倫·金斯堡。“艾倫基本上是個Gay,但對女性也有向往?!庇袝r,“他甚至表示說想要生兒育女。我們有過非常親密的時光,共用同一套公寓,甚至住同一間臥室,但我們從未完成‘關系’?!?/p>
五十多年過去,安妮·沃爾德曼已經成為世界著名的詩人,被評論家歸在垮掉的一代名下,還被封為教母。她的家依然安在曼哈頓,只是房子越住越貴,越住越艱難。從前紐約富翁們不屑一顧的“城中村”風格的東村已經成為世界著名旅游點,附庸風雅的暴發戶蠶食這個地區,物業稅年年看漲,現代藝術的原住民要繼續住下去,成了一場搏斗。安妮老了,不想再搬家。她晃了晃拳頭,我必須住下去!她得珍惜每一分錢,她問,簽證費和機場來回的出租車票是否可以報銷。云南師范大學第二屆西南聯大國際文學節,我請安妮來,她很興奮,她想來云南。文學節開不出與她的影響力相稱的出場費,她并不計較,放棄了其他文學節價碼高昂的邀請,選擇了昆明。她來信中提到的是另一些事,比如:我得與我丈夫商量一下;飛機凌晨一點到達,有人接機嗎?她來了,在秋天的深夜。涼風起天末。我看見這位個子高挑,穿著一身黑裙,其間銀飾閃爍的女巫般的老太太站在出口處,疲憊,茫然。世界老去的女兒,雖然已經70 歲,但并未佝僂,挺拔峭立。由于機場的混亂,我找到她時,她已經在出口站了20 分鐘。發現我,她得救般地眼睛一亮,對著黑夜搖晃起鷹爪般的拳頭,這雙手由于過度寫詩而瘦骨嶙峋,左手的無名指上戴著母親給她的戒指。
2008 秋天,我認識了安妮。我和幾位中國詩人應中坤詩歌基金會的邀請,漫游黃山。同行的還有美國詩人羅伯特·漢斯、羅恩·帕特等。安妮和漢斯是第一次見面。漢斯是美國桂冠詩人,在詩歌討論中,他說,他出生在美國的南方,那里沒有暴風雪。他的意思是,他不喜歡那些只有暴風雪的教材。我很驚訝,我以為這只是中國的情況。多年前,我寫了《云南冬天的樹林》一文,我的意思是,并非所有冬天的樹林都是一樣的。云南大地與北方普通話勢力編輯的教材有許多格格不入之處。漢斯強調了地方性,我深感共鳴。
秋天的寒夜,安妮站在樹林的邊緣手舞足蹈,我第一次聽到了垮掉的一代如何嚎叫。她一直在努力將意義、聲音、舞蹈融為一體,重返詩祭。身體之詩。1983年,我第一次讀到金斯堡的詩:“我看見這一代最杰出的頭腦毀于瘋狂,挨著餓歇斯底里渾生赤裸,拖著自己走過黎明時分的黑人街巷尋找狠命的一劑?!庇小暗乇郎酱輭咽克?,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式的力量。我強烈地感受到金斯堡詩歌的“挺身于世界”(梅洛·龐蒂語),我熱血奔流,生命被語言解放。金斯堡1984年來過昆明,據說他想尋找“垮掉一代”的中國知音,他走后我才知道他來過。那時候我住在翠湖邊的一間老房子里,沒有衛生間也沒有開水,我邊喝灌在一只軍用水壺里的自來水邊看他的詩,非常心儀。
安妮是他們一伙的。那個晚上,我們坐在黑暗的黃山中朗誦各自的詩歌,安妮的朗誦令我震撼,穿一襲黑色的長袍,站在青松下,她已經修煉成一位女巫。也許她曾經是詩人,但現在她退回為女巫了。她令我想起多年前我在云南山地部落里遇見的那些巫師,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但我感覺到招魂的力量。那天天氣很冷,詩人們比較矜持,安妮的招魂缺乏呼應,她站在一片樹林前面,很孤獨。后來到了北京,她再次朗誦,情況就更慘了,在座的都是衣冠筆挺胸前挎著出席證之輩,她站在一個演講臺后面嚎叫,聽眾彬彬有禮。
詩人安妮·沃爾德曼愛倫·金斯堡的知音
高山已逝流水向東垮掉派的教母63歲進入中國
于農歷戊子年的秋天眺望黃山的峰群和松樹之后
乘波音飛機去北京朗誦一坐下就蹬掉鞋露出
風塵仆仆的腳丫西裝革履的大會裝著沒看見主席臺上
十個腳趾頭蓮花般分兩組開放著上面坐著一座英語的塔
格林威治的土色滲入指甲靈魂比她的容貌年輕
沒有跟著某位美女在化妝盒前老去滄桑之臉
安放在一襲刻意選擇的袍子之間像是被黑暗的高山裹著
麥克風強作鎮靜轉播史上它從未傳遞過狼嗥
仿佛這不是正襟危坐的白晝而是午夜有只母狼在荒野上得道成仙成為精神之妻
爪子撕碎了自己的聲音又在蒼老的意義中縫合
她試圖繼續老師的風暴當年在布拉格不朽的嚎叫穿過機械之夜試圖在那水泥輪胎上刺入
致命的一針最高法院要查封語言之光被太平洋陪審團拒絕于是那些悲壯的流言蜚語
散入颶風吹遍世界 1984年艾倫來到昆明
他在地下敲門我們“一連交談七十個小時從公園
到床上到酒吧到貝爾維醫院到博物館到布魯克林大橋”
她不知道此地的聽眾因仰慕曼哈頓的百貨公司而來
胸前掛著出席證他們拋棄了絲綢和棉布
正在為脖頸上的繩子和得體的毛呢西裝沾沾自喜
他們期待著女詩人端著咖啡領他們去紐約的上流社會
他們要抬著香檳酒侃侃而談他們要向城市之光致敬
女巫的咒語剛剛從巖穴涌出就被進口閃光燈打蠟拋光
調節成低音喪失了洶涌澎湃的細節一片被彬彬有禮堵住的
大海她聲嘶力竭仿佛一個正在用啞語表演的小丑
拖著自己的聲帶爬過水泥臺上的紅地毯人們發愣不解其意
從東方到西方這世界正在大興土木拆掉大地建造住院部
她必須瘋狂她必須慘叫她必須亂咬她必須披頭散發
她必須點一把火塞進自己的喉結主持人用普通話介紹
“這是一位享譽世界的朗誦大師注意她的音色非常豐富
有很高的技巧和難度她任教于凱魯亞克詩歌學院”
會場在動物園對面一匹斑馬揚起頭正在像非洲運動員那樣
眺望奧林匹克中心隔壁星巴克咖啡館剛剛裝修完畢
書架上停泊著凱魯雅克的譯本我更喜歡阿伯什里某人說
他反感她諷刺這個日異月新的時代“為虛空上妝”
后來我們回到候車室安妮姑娘深邃的目光源自一具
遙遠的骷髏童年她在東村學會走路
從此就不再有任何進步她一生都在搏斗
學習如何把自己的腳塞進自己的嘴巴
她眺望故宮的樣子就像一尊正在皈依的石頭獅子
安妮的詩與巫師總是重復古代的口傳文本不同,她的文本是她自己創造的,而在朗誦的時候,她可以創造性地從意義向聲音后退,以擺脫邏各斯的控制。她告訴我,她喜歡去印度漫游,訪問一些古墓。去年安妮來信,說她正在舊金山,將金斯堡的骨灰與奧洛夫斯基的骨灰合葬在一處。奧洛夫斯基是金斯堡的終生伙伴?!拔覌屢沟乩锞吐冻鏊奈灼拍樈o我講了很多藍胡子的故事/我的夢啊把我從床上輕輕托起/我夢見我跳進一根槍管用一顆子彈跟它拼到底/我遇上卡夫卡/但是它跳過一棟房子從我身旁跑開/我的身體變成白糖倒進茶水/我發現了生命的意義。”(《第一首詩》彼得·奧洛夫斯基)
我的《便條集》的英文版出版后,她寄給我這篇文章,是她應出版社之邀寫在我詩集封底的幾句話。
安妮·沃爾德曼
我以笑聲、謙卑和敬畏從中國當代杰出詩人之一于堅的文筆中采擷思想火花和發光的機智。于堅因悲憫的胸襟、優雅的氣質和把事物搞透的能力而擁有一種親和力及敢于裸露的吸引力。你對他的世界會想多多了解,在此世界中一位講普通話的中年女“同志”不時地會變形成為一條狼;在這個世界,一條母鹿撞入詩人懷中,但他“沒有草地和溪流/讓它長久地逗留”。我們身處昔日騷客登臨的黃山嗎?還是在諸多歷史盛衰的瘟熱下受禁閉?沖突的世界觀在引人入勝的語言、冷靜的見證、與想象的縫隙中纏繞。于堅攜有道家圣人的智慧與全景覺察。Ron Padgett——一位大詩人,其情懷和兄弟意識都足以承擔這次了不起的翻譯任務。他和中國本土出生的詩人王屏受到于堅詩歌的激發,鼓足了力氣,以傳播這份尖銳卻悲痛辛辣的作品。在他們細心的譯介中,于堅特有的敏感刺穿了一個黑暗時代。于堅還能幻化出非人類的精靈——豹、虎、龍——來漫游在他的潛意識和薩滿巫師的圖景之中,就像是它們前世的朋友。他勸誡詩人們:
詩人啊 你在何處
快從群眾中站出來
你是最后一個
留著尾巴的人
于堅從人群中呼嘯而出。讓我們追隨他的足跡、他的尾巴……我是否忘了提起,他是一位搖滾明星級的詩人?繼續鼓掌吧,我愛于堅和他的作品。”
(翻譯:梅丹理)
另一個夜晚,我們坐在昆明白龍潭邊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的一間教室里,里面擠滿了聽眾。青春煥發的臉。
“二十世紀產生了許多杰出人物。
其中一位現在就坐在我旁邊。”
安妮·沃爾德曼,現在坐在我旁邊。
她昨天深夜兩點半才到達昆明。剛剛穿越了天空、落日和另一個太陽。
昨天晚上,當我和她坐在黑暗的車廂中朝著我的大學奔馳的時候,我覺得就像一個夢。
我非常不喜歡飛機場,不喜歡它的氣味,它的安全檢查,舉起手來!
但現在,我真的要感謝飛機,那個怪物確實也有可愛的時候。
金斯堡在昆明的時候,我不知道,其實我距離他只有百米之遙。當朋友告訴我的時候,我很難相信那是一個活著的人。經典難道不都是死者的作品嗎?
現在,艾倫·金斯堡的朋友,親愛的安妮就坐在這里。她美好地活著,安妮!謝謝你來。謝謝,偉大的飛機!
這是一個比各位詩人所操持的語言更神秘的時刻。
我聞到的是諸神的偉大氣息。
正像今天下午墨西哥詩人奎亞爾說的,有些人在破壞,而我們在建設。
詩人是世界上能夠出現的最后一個部落。
二十世紀給我的印象,那是一個充滿激情的世紀。而我們這個世紀,激情日漸消失,物的冷漠席卷每個毛孔。
但是這個晚上,安妮來了。她就是激情。激情并不抽象,它穿越時間和空間來到了昆明,古老的激情,裹挾著生命的魅力與神秘。
現在,讓安妮的聲音激活我們。
安妮朗誦的時候,舞臺上只有一個立式麥克風,話筒取不下來。她只好狼狽地揮舞那根金屬桿子。她的朗誦足之舞之蹈之的。過了兩年再見面的時候,她還記著這件事。
再次見到安妮和羅恩,是在紐約42 街的一個車站。春天已經開始,天氣還是冷,一眼就見他們兩個站在大巴車下面的人群中。蒼老而挺拔,說不出來的與眾不同。一陣風揚起了安妮的頭發,她還有那么多頭發。70 歲的時候她得了癌癥,曾經在丹麥的一個瀑布縱身一躍。滾到懸崖下沒有死,只是擦破了一些皮?!斑@意味著上帝要我活下去!”安妮告訴過我這個故事。她胸前掛著一個墨西哥的青銅項圈。堅毅的巖石般的臉,就要被時間削成雕塑,已經超越了性別。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
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
參合在一起,又讓春雨
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
——艾略特《荒原》 (趙蘿蕤譯)
我在攜程網上訂的那家旅館聲稱位于哈德遜河邊上,地圖上還有公園、健身中心、博物館……號稱景觀酒店,還不貴。地圖顯示距離曼哈頓不過兩三公里。就憧憬著如何沿著哈德遜河像惠特曼那樣走去紐約城,經過大橋,伐木工,海鷗像仆從一樣跟隨著……
紐約是紐約,紐約外面是美國。從美國的外省進入紐約,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感覺強烈,仿佛來到某種剛剛崩潰的大壩上。賓夕法尼亞車站的大廳里人群爆炸般地洶涌,到站的人逆流而行,趕車的人奔騰喧嘩,每個人都走得很快,在幾乎撞個滿懷之際避開了。個個謀生技巧嫻熟。出了車站,當街擋了一輛黃色出租車。司機是個黑臉的小伙子,矮。進了車子給他地址,北伯根梅多蘭滋景觀酒店。他就傻眼了,說是不打表,要五十美元。好吧,一掉頭就朝郊區方向駛去,穿過漫長且毒氣熏天的隧道,就過了哈德遜河。出來,彎來繞去全是公路,紅綠燈、高壓電線、公寓、廢墟、空地、大倉庫、麥當勞一閃而過……令人絕望。小伙子繞昏頭了,打了幾次電話向同事問路,他的手機一會兒指示在這里,一會兒指示在那里。繞了半天,計價表都跳到50美元了,公路邊才赫然出現一棟白色長方形盒子。他要了78 美元,說是從來沒有來過這里。很老實的小伙子,他得開著空車回去,為不得不提高的錢抱歉著,他低估了這趟生意的難度。這不過是一家汽車旅館,周圍是停車場,倉庫、密密麻麻的公路和百廢待興的郊野。房間里散發著過度刺鼻的消毒液氣味。用消毒液搞定一切,相當見效,一切都消滅了。金斯堡詩里提到的那些……腳臭、狐臭、香水、精液味、蟑螂、老鼠、壁虎……旅客成為房間里唯一的細菌。浴缸塞子失蹤了,避免你用太多的水,你也不想,浴缸里落著一根誰的毛。沒有細菌,但是感覺很差,變得孤獨起來。窗子下面,高速公路上塞滿便秘般的汽車?!八麄兣腔苍谝拱氲蔫F路調車場不知去往何方,前行,依然擺不脫憂傷”(金斯堡《嚎叫》)。紐瓦克,只有物沒有生活的地區,金斯堡就出生在這里,難怪他要“嚎叫”。賓館不賣晚餐。有個小賣部,賣點蒸餾水、硬餅干、鑰匙牌、打火機。一個悲傷的女子坐在里面撕著頭發。服務生說旅館后面有家中餐館。繞過幾排汽車,從嵌在一堵鐵絲網之間已經壞了的大門走出去,來到一條冷風嗖嗖的街上。走了一陣,遇到一個在暮色中亮著的黑人,他站在一個黑洞洞的車庫外面的孤燈下值班。似乎就要走到荒野上了,忽然發現了那家掛著英文招牌的中餐館,一扇卷簾門那么寬。里面只有一張桌子,柜臺后面的牌子上貼著些食物的照片,都是糊狀的東西,看起來像是糖醋什么之類。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白人男子正坐在桌子前喝啤酒,長得像西部電影里面的某人。另一位坐在角落里,只看得清一半臉。柜臺后面一高一矮站著兩個穿夾克的中國人??次覀冞M來干什么,有點兒驚訝。似乎從來沒有中國人進來過。一開口,滿口的漢語,去年才從遼寧過來的。那倆個食客見我們進來,就站起來走了,帶走了啤酒。點了一份烤鴨、一份米飯,沒有湯,再要了一瓶可樂。很快就端出來,在微波爐里熱的,半熱不熱,甜膩,油淋淋的,咬了一嘴,溢出一股已經放了很久的味道,難吃之至。25 美元。哈德遜河無影無蹤。中餐館的小伙子說,那個河確實在后面,聽說要走一小時,他們沒去過。
這是一個勤奮的國家,上班族四點鐘就開車上路去工作,封死的窗子震得要掉下去,外面一片燈火,燈火之間是長長的土紅色貨柜、空地、死掉的汽車堆、坑坑洼洼的公路、灰蒙蒙的汽車燈,沒有半個人影。這是洛麗塔和亨伯特私奔的那種旅館,或者布考斯基偶爾醉醺醺地進來躺一個晚上的那種地方。那種喜歡在精神煥發的早晨打著領帶走進餐廳四顧,找個靠窗的位置,開始慢條斯理地享用公共早餐的美國鄉巴佬來的地方,他們的私家車就停在外面的水泥地上。吃完、結賬,輪子一擺就可以回到公路。芭比娃娃般的小姑娘、穿夾克的青年、金發女郎、西部老油條、穿廉價條紋西裝的私家車司機、稅務員、密探、胸肌隆起的健美先生……早餐永遠是那一套,咸過了頭的豬肉香腸、油炸土豆球、水煎雞蛋、面包片、苦得像抗菌素的咖啡、發泡的蘋果、似乎加了色素的橙汁……巨大的、繃著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吃剩的食物反胃似的從邊緣漫出來。非裔服務員是個胖女子,與另一位服務生,一個卷發的黑色小伙子擠眉弄眼。每天有幾趟定時交通車到城里去,15 美元,終點是42 街,你得按時回到停車點。我打定主意明天就搬走,即使預付的房費不退也不顧了。
德羅死了,如今在紐約我只認識羅恩和安妮。都是接近80 的人,要陪我去大都會博物館。
扭頭朝時代廣場那邊的巨幅廣告看了一眼,羅恩說,他從來沒去過那邊。他已經在紐約住了五十年。
紐約市圖書館里面正在舉辦一個惠特曼的展覽。展品包括惠特曼的一絡頭發和幾頁手稿。他的頭發是焦黃的。從前我在工廠閱讀楚圖南翻譯的《草葉集》的時候,可沒想到惠特曼的頭發。我問羅恩,你的頭發在哪里,他說,在我頭上。他的頭發已經不多了。門口的櫥窗里擺著一組與惠特曼有關系的詩人的著作,安妮和羅恩的詩集都在里面。
大都會博物館已經對非紐約市民取消了“隨意付費”(pay-as-youwish),紐約州居民需要提供居住憑證取票。其他人得買票入內,每張票25美元。
十年前我來的時候真是好時光吶,捐助一美元,進去看累了,出來去中央公園的草坪上睡一覺,再進去。十年前,撫仙湖還是可以游泳的,最近“立法”禁止了。二十年前,香格里拉還沒有一處收費站,森林可以隨便走進去,我曾經在碧塔海里的一個獵人小屋里睡了一覺,挨著微溫的火塘。世界收費的速度在加快,得抓緊,呵呵!
又來到那些偉大的靜物面前,很難想象它們近在咫尺。他們將永樂宮壁畫的整塊地、連著后面的泥巴一道揭下來,打包裝箱,漂洋過海,再裱到博物館的一面墻上,看上去天衣無縫。但是博物館并沒有成為永樂宮。整體粉綠色的調子,那些靈動飛揚的線條令整個博物館所有的線條都相形見絀,那時代的人物逍遙而自信,飛揚而謙虛。尊卑有序,主次有別,上下有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個個不亢不卑。希臘、羅馬、埃及、波提切利、野獸派、印象派、畢加索、馬蒂斯、波洛克……的線條都嫌太硬。元代的手。今天的手已經畫不出這種線條了,滿世界是玩手機的指頭。
中國館里的東西都是偉大作品。不是德薄位尊之輩。看的人還是不多,觀眾集中在印象派的館里,許多人搶著與梵高的《星夜》合影。
他們居然將埃及的一處神廟“截成一千多塊”搬了進來。丹鐸神廟。落成于公元前15年。那些不可思議的石頭,某一塊刻著19世紀西方人的“到此一游”。
重新找了一家旅館?;蒽`頓旅館在紐約第七大道和55 街的交匯處。建于1929,有六百個房間。中國旅客的評論大多抱怨這個酒店“老舊”“服務人員都是連路都走不穩的老人家”?!袄吓f”在漢語中已經成為一個價值判斷,強烈的貶義詞,罵人的話。子曰:溫故知新,可以為師也。故就是舊,溫故知新是中國思想的根基之一。溫故,就是道法自然。沒有比自然更舊的了。道是舊的?!霸诖嬖谡咧?,在那里還發生著另一回事情。在存在者整體中間有一個敞開的處所。一種澄明( Lichtung)在焉。從存在者方面來思考,此種澄明比存在者更具存在者特性。”(海德格爾《依于本源而居》)海德格爾所謂的這個“之前”,這個“另一回事情”,是舊的。大地是舊的,太陽是舊的、水是舊的、季節是舊的、糧食是舊的、父親母親是舊的……舊是存在的根基。有無相生,無是舊,有是新。日日新才是死亡,新向死而生,就是日日新。不死的是舊。從前,老是一個尊稱。“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睹献?· 梁惠王上》 “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薄抖Y記 · 大學》里,老是舊的重復?!按襞f”。新,取木也(說文)。舊是守,新是取?!拔┙现屣L,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碧K軾講的“用之不竭”者是無,是道,是舊,是海德格爾所謂“非真理”。而今天,取已經成為有,人們迷信有“用之不竭”。我估計新青年胡適、魯迅對這種價值觀的摧枯拉朽式的顛倒始料未及。
惠靈頓旅館相當舊,包漿厚重,里面的服務生仿佛都是古董,老派人士,彬彬有禮,和藹可親。有家的氛圍。許多游客是奔著“日異月新”而來的,非常失望,“還不如國內”。曼哈頓從100年前開始、陸陸續續將大約5500 棟摩天大樓蓋起來之后,就開始過日子、做包漿了。如今紐約日夜籠罩著一層古董店特有的那種暗黑色的霧。一位長著高鼻子的華裔出租車司機在上東城一邊開著車一邊罵罵咧咧“美國太落后了!沒有一家新飯店,我要回福建去蓋房子!”紐約確實已經老掉牙,已經不是那個二十年代好萊塢電影里從德國、意大利或者愛爾蘭來的打家劫舍的小伙子。《花花公子》奄奄一息,最時髦的安迪·沃霍爾都已經死掉三十年啦。《生活》雜志???。從前,這本世界上最偉大的關于生活的雜志出現在紐約是有道理的,紐約要生活,而不是“日日新”,生活的本質是守舊。“實用主義方法對待某些觀念不是以贊賞性的玄思為最后的結果,而是把它們投入經驗之流中,用它們作為手段來擴展我們的視野、合目的性、自由意志——絕對心靈、精神而非物質,它們的意義就是對這個世界的結果有一個更好的希望,不管它真還是假,它們的意義就是這種改善論。”“如果一個真理對人生沒有好處或用處,那我們的責任就會是回避真理?!保ㄒ陨弦娬材肥俊秾嵱弥髁x》)有人質問詹姆士:“難道有用的就是真理嗎?”詹姆士回答說,“實用主義只和生活打交道,不討論這些抽象的問題?!笔嘏f。守住那些最古老的舊,守住那些面包店、珠寶店、電影院、劇院、公園、街道、球場、芭比娃娃、迪士尼、酒吧、布魯斯……怎么能夠持存生活,就怎么活。所以,紐約新的地方令人目瞪口呆,比如惠靈頓酒店隔壁的耐克專賣店,裝修得就像是某種機器人閃閃發光的內臟。而惠靈頓酒店,蒼老得就像幽靈,守著那種傳統的舒適(衛生間的水龍頭是銅質的,空調機是三十年代的。實用,自然而然。繼續用著一切,只要還能用)。來自美國北方的老派人士很喜歡這家酒店,那些白發蒼蒼但是花花綠綠的老人家成群結隊,在大堂里進進出出。
羅恩和安妮邀請我在紐約的“撕頁”(Torn Page)沙龍朗誦。紐約西二街435 號。一個老房子,樓梯很長。房東是一位女士,她正披著披肩站在門口。她把二樓騰出來,搞各種文化活動。這是紐約詩人接頭點之一,世界各地的詩人也會來。朗誦會的消息發布在網站上,誰都可以參加。羅恩帶著他的太太來,她是一位退休編輯。安妮的垮掉派的老朋友從巴黎趕來。賈木許也來了,我很喜歡他的電影。他悄悄地靠墻坐著,面色蒼白。來了大約30 個人,灰綠色的房間,一群烏鴉般的家伙聚集在里面,喝著葡萄酒和水。我念漢語原作,安妮和羅恩念譯文。一些人白發蒼蒼,一些人風度翩翩,我十年前在圣馬可教堂朗誦的時候就見過他們。我們只是在各自的房間里寫著詩,現在過來敲敲門,老弟,寫的怎么樣了?我正念得入迷,外面樓梯上傳來一串漢語口音,遲到者厲聲喝道:你能不能大聲點兒?我屬于口齒不清之輩,頓了一下,繼續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