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魯迅化”,也被稱為“魯迅大撤退”,是21世紀以來人們對語文教材中魯迅作品逐漸減少的一種現象的概稱。這兩種稱呼法,前者更為恰適。因為前者“魯迅”是作為被動名詞,后者“魯迅”是作主動名詞,而在語文教材的調整中,魯迅作品是被調整,帶著一點無可奈何。相對于魯迅作品在語文教材中的被動狀態,現實中人們的話語狀態則更為主動。這種主動的話語狀態讓本只屬于語文教育域場上的簡單教材調整,逐漸演變成公共文化域場上群雄舌戰的文化大討論。而且,此討論不是熱議過后便歸為平靜,而是成了一種“間隔性爆發的癔癥”。
“去魯迅化”進入公眾討論視線,至少可追溯到2007年。在百度搜索引擎上能查到的最早的關于語文教材刪減魯迅作品的新聞是在2007年8月16日,人民網楊卓發文質疑中學語文教材放棄魯迅作品而選擇金庸作品,這是否讓中學語文課本變味兒了。但人們當時的關注點多集中在對金庸作品《雪山飛狐》進入北京版語文教材的爭議上。“去魯迅化”成功撩起公眾討論欲望得從2009年說起。這主要是由于,湖北省進行高中課改,在準備使用的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中,魯迅的文章相較于之前少了兩篇。2009年7月17日,許多網站轉載《長江日報》關于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的新聞稱,“梁實秋文章首次入選語文教材,魯迅作品明顯減少”。此文章一投入公眾視線,便激起了千層浪。新聞報紙、社交媒體紛紛對此發表評說,魯迅的作品成為了“雞肋”、與時代有隔膜、被踢出中學語文教材等字眼刺激著人們的眼球與神經。雖然有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編輯室老師表示,人教版選錄篇目在調整,魯迅被剔出中學課本是一個偽話題,教材已經在一些省市用好幾年了。然而,人教社的澄清早已被網絡難以控制的流言淹沒。
2010年9月6號,一位編劇的微博牢騷,竟將“去魯迅化”的熱議推向了高潮。編劇劉毅發微博稱語文經典大換血,“魯迅大撤退”。“魯迅大撤退”一詞便來源于此。此言論火速在網絡上傳播,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看客們”你一言我一語,主要形成三種態度:第一種是看到魯迅文章終于減少了,歡天喜地,奔走相告;第二種是強烈批評中學語文教材刪減魯迅文章,認為這關系到中華民族“立人”之根本;第三種是認為魯迅文章調整是語文課本改革的正常變化。
“去魯迅化”熱議過后,亦慢慢有冷卻的趨勢。但在余論還未偃旗息鼓之際,2013年,人教版初中語文教材中魯迅的《風箏》一文“飛”走了,這一引火線導致關于“去魯迅化”的討論再一次席卷而來。在此次討論中,人們逐漸反思表象之下的更深刻的問題,如教材改革只是教學的一部分,如若教學方式不改革,單調無味的課堂將趕走任何一篇被選入的“魯迅”。另外,“去魯迅化”大討論猶如單士兵所言,形成了一個輪回:一旦討論形成新聞,很多人就會運用魯迅的批判精神對其他風花雪月的文章指責一番;出版社會跳出來肯定魯迅的文壇地位與教材地位安撫人心;文壇的專家學者則搬出“魯迅論”,高呼他不能被拋棄;不少邏輯混亂的知識分子也發表驚世駭俗的言論以搏一回眼球。然而這樣的爭論是偏離了教材的受眾(學生)的討論,僅僅是一場空談。此后,每逢開學季、魯迅逝世紀念日、魯迅的誕辰紀念日等與教材、魯迅有關的日子,與“去魯迅化”類似的新聞標題都會出來露個面。在2017年秋季全國推行統編本初中語文教材之時,有關“去魯迅化”的新聞又卷土重來了。總體來說,雖然公眾對此的討論影響廣泛,但是很多討論并不是平心靜氣的對話,并不是有理有據的辨析,并不能作較為全面的分析,甚至還有以訛傳訛等不負責任的言論出現。
調整魯迅作品的第一施事者為語文教材的編者,我們不該忽視編者的聲音而隨波逐流。人民教育出版社編審顧之川,曾呼吁大家應“理性審視教材對于魯迅作品的選編”。事實上,“去魯迅化”是為積極落實語文課標要求作出的適應學生認知規律的合理調整,是教材編寫不斷自我改進的必經之路,同時也是過往經典與當下時代激烈碰撞的必然取舍。
一是積極落實語文課標要求而作出的適應學生認知規律的合理調整。語文課標對教材編制應該依據學生生理、心理以及語言能力的階段發展規律已作明確要求。《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指出“教材編寫應依據課程標準,全面有序地安排教學內容”,“教材應符合學生的身心發展特點,適應學生的認知水平”,“各種類別配置適當,難易適度,適合學生學習”。然而眾所周知,魯迅作品帶有深深的時代烙印,其思想深刻性更是令很多成年讀者讀后都陷入云里霧里,而要使中小學生充分了解當時復雜的時代背景,進而分析理解這樣有難度的作品,可能是一項艱巨而枯燥的任務。即使優秀的老師能將魯迅文章講得形象生動,多數學生仍難以對其感興趣。正如語文課堂教學那句為人熟知的、聽起來讓人哭笑不得的玩笑話所言,課堂上教師和學生常常是“一怕文言文,二怕寫作文,三怕周樹人”。所以,為了讓中小學課堂教學能夠適應學生的認知規律,做到適時而教,教材的編選有必要對過分深刻的作品作適當調整。
二是教材編寫不斷自我改進的必經之路。教材的編寫是一件眾口難調的艱巨任務,有關魯迅作品在中小學教科書中的數量、位置等問題,最終的教科書成品也必然經歷多方爭論的妥協與和解。大眾在輕而易舉地提出對教科書編寫的不滿時,往往容易忽視教科書編寫的每一步自我改進的艱苦嘗試。語文教科書的課文容量是有限的,如果因為魯迅文章對有些人來說是一種無可比擬的偉大,而使得教材必須永遠將其置于重要位置,不能作絲毫改動,那么,這可能是對魯迅作品的最大諷刺。魯迅的懷疑批判精神是我們向高度精神文明社會邁進的基石。“從來如此,便對么?”,這一經典之問對于語文教科書的編寫也同樣受用,對于大眾如何看待“去魯迅化”現象依然會有所啟發。
教材的“去魯迅化”現象,乃至“類魯迅”作家選文的減少現象,是教材改革進程的一部分。教材編寫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是一個朝著科學合理的編寫機制不斷嘗試的過程。不得不說,魯迅的某些文章在必修課本中被刪除,是整個教材編制系統中的一個小部分。雖然這一部分很重要,但是依然要服從整個系統的協調安排。
三是反復衡量過往經典與當代精品的必然選擇。在語文教材的課文編選過程中,會遇到很多矛盾選項,比如在有限的容量下如何能夠既強調過往的經典作品,又強調豐富的時代氣息,與學生的經驗世界保持緊密聯系。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也可以回答為什么語文教材會出現“去魯迅化”的現象。但遺憾的是,這一問題目前還沒有統一的答案。過往經典與當代精品在中小學的教材中,并不是水火不容的兩端。語文教材應該把握好度,讓矛盾的兩面相互協調,形成最大的合力,共同為提高學生的語文核心素養而鋪設好語言文字之路。而且,語文教材還有一個重要的特征——豐富性。教材內容的豐富性特征不僅是時代的要求,也是學生閱讀各樣文本、掌握多種學習方法的需要。由此觀之,魯迅先生的作品篇數在教材中的調整,是綜合考量教材編選經典性、時代性與豐富性等要求的結果。
“癔癥”,又叫“歇斯底里病”,是醫學范圍內的一種神經障礙。這里是指人們聽聞語文教材“去魯迅化”時,表現出的一種興奮性情感狀態,或歡呼慶賀,或赤面相批,或悲憤無奈。這使得各種情緒化表達充斥網絡之中,而理性化的分析屈指可數。那么,究竟“去魯迅化”為什么會引發社會間隔性的歇斯底里呢?我們可以抓住關鍵詞“間隔性”“去魯迅化”“社會”幾個關鍵詞,逐步抽絲剝繭,探其緣故。
在發生時間上,語文教材“去魯迅化”事件有一個明顯特點,它并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而是一個隔一段時間就出現一次的未終結事件。它主要是隨教材變動而出現。由于不同版本的語文教材篇目調整時間不一樣、同一版本不同地區使用時間不一樣,“去魯迅化”討論便呈現出一種間隔性。而隨著語文教材的調整完善,“去魯迅化”這個事件可能依舊會持續間隔發生著。
事件的發生和大眾的知曉中間是依靠媒介來聯系的。在“去魯迅化”由社會大眾傳播并引發討論這個事件中,媒體發揮著巨大的信息傳遞和價值導向功能。然而,在此事件的傳播過程中,出現了一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有些媒體缺乏事件報道的真實性,存在著炒作嫌疑,部分為博眼球的炒作行為讓魯迅作品調整的討論事態升級;而且,部分新聞媒體對舊事重提的偏愛也是“去魯迅化”引發社會間隔性爆發歇斯底里的原因之一,如在和魯迅有關的重大日子里,語文教材中魯迅作品減少的新聞常會再次浮出水面。
媒體在“去魯迅化”大討論現象中其實只處于“助攻”地位,中學語文調整魯迅作品之所以會讓社會歇斯底里,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于魯迅作品本身的爭議性。其實,教材進行的篇目調整并不是只針對魯迅作品,但只有魯迅作品被刪減引起了如此軒然大波。對于“去魯迅化”,一方面,人教社本著從學生認知出發,根據新課標的要求,對中學語文教材進行篇目調整;另一方面,諸多研究魯迅和愛好魯迅文章的知識分子,把魯迅供奉于神壇地位,大有動誰都不能動“魯迅”之勢。還有部分一線教師單一從自己的角度,以魯迅作品難讀、難教為由,站在刪除魯迅作品的贊同面,這對于評價魯迅作品也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因此,“去魯迅化”呈現間隔性的爭議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人們對魯迅作品理解的差異性。
從“社會”方面分析,魯迅作品減少引發群眾“歇斯底里”的情感宣泄主要原因有兩點。其一,由于中華民族向來的保守性生成了一種新不如舊的習慣性思維,在“去魯迅化”現象中,則演化為一種“魯迅情懷”。這種情懷源自兒時對“三味書屋”的好奇,源自曾受到“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的問題的攪擾,源自對《山海經》的遐想,源自將“早”字刻在桌上的模仿行為。當這樣一種情懷遭到破壞的時候,群眾將對學生時代的記憶統統化為了歇斯底里的表現。這實則是對魯迅文章的懷念,并且包含著一種懷念學生時代的復雜情緒。其二,在對“去魯迅化”的歇斯底里的爭議中,不乏有人是借討論魯迅作品調整之名,行指責中學語文教改之實。這主要體現在人們表達對魯迅作品被刪減的情緒中,既有對語文教材變動的不解,又有對語文教學弊端的反感,還有對中國教育的批判。當這些情緒紛紛融入對“去魯迅化”事件的看法中時,自然而然達到了歇斯底里的爆發。因此,“去魯迅化”引發的社會癔癥是民眾復雜性情感的綜合爆發。
從2007年到如今,“去魯迅化”討論仍在繼續,熱鬧一陣,沉寂一陣,而且討論的過程十分相似。這樣的討論很像是在原地打轉,如魯迅曾在《在酒樓上》形容的那只蒼蠅一樣,被人一嚇,飛走了,繞了個圈,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去魯迅化”現象產生的影響是有利有弊的,我們需要認真辨別,并且反思如何繼續保持有利影響,減少甚至去除弊端。
這種全民參與的大討論,實際上體現的是全民對語文教育的關注和重視。以往,民眾對語文教育的關注,多是和高考有關,如高考語文分數調整、高考作文題難易等。這次“去魯迅化”的大討論,涉及的群眾包含各個知識階層。它無疑成為了人們關注語文教育的一個新的突破口。人們的關注其實也是現代公民意識的體現,他們不再一味地服從上級安排,而是有一種平等意識,借助網絡媒體平臺發出自己對事件看法的聲音,與教材編者大膽對話。在這種全民關注語文的氛圍中,語文教育改革者將會更加慎重地完善語文教育,促進語文教學改革穩步前進。
然而,“去魯迅化”的討論也暴露了一些問題,我們可以試圖探尋行之有效的辦法以減少甚至避免類似“去魯迅化”中極端社會歇斯底里的輿論爆發。首先,從語文教材選編的角度來看,教材選編“魯迅式”作品不僅應該做到經典性與可感性的統一,而且要加強宣傳力度,提升教材編選過程透明度,增進公眾對語文教材調整的理解,讓群眾既明白每一篇教材選文的重要性,又明白并不是所有經典作品都能進入語文教材,這其中還要從學生的接受能力等方面考慮其成為教學文本的可能性。當然,為了減少學生對魯迅及其作品的隔膜,語文教材也可以讓學生從別人筆下的魯迅形象中了解魯迅其人,從別人對魯迅作品的評價,增進對其文本的閱讀興趣。另外,現行教材編寫機制可多加創新,設置大眾參與機制,集思廣益。同時,亦可考慮讓學生擁有閱讀選擇權,從而達到經典性與學生可感性的調和,編選出優秀的語文教材。其次,在語文教材試行或正式使用階段,媒體應做到全面調查、真實報道,以認真負責的態度為人民群眾報道語文教改的進程,而不是以增加關注率、點擊率為主要目的,創造新聞噱頭,引導大眾展開歇斯底里的爭辯。同時,魯迅研究專家和愛好魯迅文學作品的知識分子,在面對“去魯迅化”的教材改革事實下,應選擇理性表達自己的見解,維護魯迅地位的神經不要太過敏感,要明白語文教材對魯迅作品的選擇不能單單從魯迅的文章之偉大的角度來論證,更應該從中國語文教育的實際情況、中小學生的接受情況來研究。
“去魯迅化”歇斯底里的情緒爆發也暴露了很多人淺表性的二元對立思維。當看到北京版教材金庸作品《雪山飛狐》入選教材,魯迅的作品《阿Q正傳》被刪減,則立馬想到金庸頂替魯迅,并將二人做一番比較;當看到梁實秋的《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入選人教版教材,魯迅的《藥》和《為了忘卻的紀念》被刪,則又聯想到了梁實秋頂替了魯迅。這種淺表性的思維是缺乏深入思考能力的表現,是中國教育依然任重而道遠的體現。公眾對于語文新教改,應該多一份寬容,在保持現代公民意識的同時,以應有的理性去看待、思考和評價身邊的社會事件。
回顧“去魯迅化”間隔性大討論的始末,或者說這是一個仍未完結的過程,隨著語文教材的變化,討論依舊會間隔性爆發。但是,通過反思討論的整個發生過程,剖析其深層次的原因,我們希望未來的討論不再引發社會的極端癔癥,不再淪為文化討論的泡沫,不再依舊輪回、停滯不前。未來的討論,應是在公眾對語文教學的了解下,對教育現狀的熟知下,對中國教育的關注與信任下,展開的一場多元的、平等的、文明的深度思考與自由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