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經濟與道德價值是互不相干的,還是內在結合的?一百多年來,國內外學術界圍繞所謂的“斯密悖論”展開了激烈爭議,有些學者主張斯密在兩部代表作里始終堅持了利己經濟人的預設,因而不存在斯密悖論,另一些學者認為斯密悖論就在他的兩部代表作分別堅持的利己主義與利他主義立場之間,還有一些學者設法引入外在的利他因素,借助非經濟領域的力量找到破解的方案。本文試圖以“斯密反對斯密”的方式重新研讀斯密自己的經典論述,指出市場經濟與道德價值是兩位一體地結合在一起的。
斯密悖論與其說存在于他的兩部代表作之間,不如說存在于他的倫理學與經濟學見解之間:由于斯密在道德和經濟維度上以不同方式處理自私欲與同情心的關系,才產生了把經濟人與道德人隔絕開來的悖論。
首先,斯密在《道德情操論》和《國富論》兩部代表作里都反復主張,人們的經濟行為只是基于利己動機、沒有利他動機,集中體現在他關于“看不見的手”的兩段經典論述中:經濟人的自覺意向只關注自己如何謀利,不考慮是否對他人有益,盡管他們的經濟行為也會在看不見的手引導下,不自覺地產生對他人和社會有利的后果。然而,他在《道德情操論》里探究人們的道德行為時,卻在肯定自私欲的同時又引入了同情心,要求人們在倫理生活中憑借利他動機克制利己動機的偏私性擴張,以遵守不可害人的正義底線為前提追求自己的應得利益。
這樣,一旦將斯密的倫理學與經濟學見解聯結起來,便會出現一道難題:如果說人們是否具有倫理德性取決于他們能不能憑借同情心約束自私欲,那么,經濟人在缺乏利他動機的情況下,豈不是就找不到約束利己動機的內在因素,因而也無法守住不可害人的道德底線嗎?即便我們從經濟領域之外引入了“親社會性”“人格道德”等利他因素,仍然會留下一個漏洞:在這種情況下,市場經濟本身豈不是還會因為缺失利他動機的約束而無法具有積極的道德價值,需要依賴外部因素才能被賦予種種倫理德性嗎?值得一提的是,現代經濟學標榜自身無關于道德的“價值無涉”傾向,恰恰證明了斯密悖論的存在,因為這類傾向已經背離了斯密有關正義底線是人類社會主要支柱的見解:作為社會生活的重要領域,市場經濟怎么可能在缺失正義支柱的情況下正常運作呢?
從這個角度看,我們要克服斯密悖論,關鍵在于否定斯密以及主流經濟學一直堅持的利己經濟人預設,從經濟人自身之中(而非之外)找出某種與利己動機不可分離地聯結在一起的利他動機,然后依據兩者的互動關系,說明市場經濟是怎樣內在地具有或正面或負面的倫理屬性。
其實,斯密本人在某些自覺強調經濟人只有利己動機、沒有利他動機的經典論述中,已經自發承認了經濟人兼有利己和利他動機的簡單事實,從而埋下了破解那個以他自己名字命名的深度悖論的潛在契機。
眾所周知,斯密在主張“我們每天需要的食料和飲料,不是出自屠戶、釀酒家或面包師的仁惠,而是出自他們的利己打算”的同時又指出:“一個人幾乎隨時隨地需要同胞的幫助……請給我以我想要的東西吧,同時你也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東西,這是交易的通義?!奔毤臃治鰰l現,這段名言恰恰證明了一個與斯密原意相反的命題:經濟人在交易行為中既會考慮自己的利益,也會考慮對方的利益,從而讓利己和利他兩種動機共同發揮作用。問題在于,要是按照斯密自己所說,市場交易的共通機制就是雙方都以“相互幫助”的方式做到“請給我以我想要的東西吧,同時你也可以獲得你想要的東西”,豈不就意味著我和你都已經形成了想要幫助對方從交易中獲益的利他動機,并且以此作為實現自己也想從交易中獲益的利己動機的必經途徑嗎?舉例來說,經營者要為自己賺取利潤,肯定就得關心消費者的利益,經營那些能夠滿足消費者需要的商品,乃至打出“顧客就是上帝”的口號吸引顧客“惠顧”,不然他想賺取利潤的利己動機就無從實現了。與之類似,消費者要滿足自己的需要,也得關心經營者的利益,按照經營者標出的價格支付一定的貨幣,不然他想享用商品的利己動機也無從實現了。
有鑒于此,只要將“交易通義”涉及的“我想要”與“你想要”聯結起來,我們很容易看出:經濟人根本不像斯密自覺強調的那樣只有利己動機,反倒像他自覺否認的那樣兼有利他動機,兩者始終無法分離地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交易行為得以完成的不可或缺的內在要素。就此而言,現代經濟學由于利己經濟人預設的誤導所忽視的關鍵一點便在于:交易雙方要通過買賣達成彼此獲益的“互利”后果(而不僅僅是單方面的“利己”后果),只能以他們兼有利己和利他動機為前提,而不能以他們只有利己動機為前提。更有甚者,斯密命名的那只“看不見的手”,同樣只有以這種互利的方式才能發揮它的神奇效應:由于交易雙方兼有兩種動機,他們才能在滿足自己需要的同時也滿足對方的需要,從而增進包括他們各自利益在內的社會利益。誠然,在交易行為中,經濟人通常都是把利他動機當成了實現利己動機的手段,但這非但不足以否定、相反還證明了利他動機的存在,否則怎么談得上它與利己動機之間有著地位上的主次差異,并且在共同發揮作用時還會形成下面要談到的張力沖突呢?
斯密之所以沒有意識到自己業已自發指出的清晰事實,反倒自覺提出了利己經濟人的預設,原因主要在于他沒有辨析三個既微妙有別、又密切相關的概念“自利”“利己”與“利他”,結果在將前兩者混為一談的基礎上,又在討論經濟活動時把它們與后者互不兼容地割裂開來了。本來,每個人都擁有最廣泛意義上“趨善避惡(趨利避害)”的自利本性,努力獲得有利于自己、因而值得自己意欲的好東西,設法避免有害于自己、因而讓自己感到厭惡的壞東西。但斯密在探討經濟活動時,卻把這種自利本性片面理解成了單純利己而排斥利他的狹隘意向,結果沒有意識到一個關鍵點:人們在基于自利本性從事包括市場交易在內的各種行為時,不僅會把那些單單對自己有利而無關于他人的好東西當成自己意欲的善來追求,而且還會把那些對他人有利的好東西當成對自己也有利、因此自己也意欲的善來追求,從而將利己與利他這兩種指向不同的動機包含在自利意愿中,并在沖突情況下賦予它們不同的權重而做出不同的選擇。換言之,人們的自利意愿并非像西方道德哲學的二元對立架構主張的那樣,只包含利己的一面卻缺失利他的一面,相反倒常常是同時將兩種動機兼收并蓄地囊括在自身之中,只不過分別賦予了兩者以不同的權重而已。從這個角度看,我們要揭示市場經濟與道德價值相互關聯的本來面目,首先就應當通過辨析三個概念的微妙異同,既不把自利本性狹隘地混同于利己動機,也不把利己動機與利他動機互不兼容地對立起來,而要看到人們完全可能在趨善避惡的自利意愿中,將利己之善與利他之善都當成自己意欲的“自我利益”來追求。無論如何,哪怕商家是為了賣掉存貨才向顧客推薦荔枝的,這也不排除他們同時還有希望顧客品嘗荔枝美味的利他意圖。否則的話,假如經濟人真像斯密自覺指認的那樣僅僅擁有利己動機、完全沒有利他動機,市場經濟就會像霍布斯宣稱的那樣淪為“每個人對每個人開戰”的戰場,而不是像斯密承認的那樣能讓交易雙方都從中獲益了。
既然兩種動機總是結合在一起發揮效應的,那么如同其他人際行為一樣,市場交易行為也必然會在二者的不同互動方式中,形成或正面或負面的道德價值。斯密的大量論述自發地指認了市場經濟與道德價值的這種兩位一體關系。
例如,斯密闡述的交易通義在承認兩種動機兼容協調的基礎上,已經論及了正常交易行為的平等、公正、誠信、互助、自由等倫理德性:他們都把對方當成與自己同樣享有物品所有權、作為交易者的人來尊重,在一致同意的基礎上簽訂契約,是謂平等。他們都是通過向對方提供對方想要的好東西來換取自己想要的好東西,是謂公正。他們都會履行諾言,在獲得自己想要而對方擁有的好東西時,也讓對方獲得對方想要而自己擁有的好東西,是謂誠信。他們通過交易行為在滿足自己需要的同時也滿足了對方的需要,是謂互助。他們都沒有向對方的自由意志施加強制性壓力,而是在自己從心所欲地達成目的的同時幫助對方從心所欲地達成目的,是謂自由。從這里看,后世論者努力賦予市場經濟的種種美譽包括“自由”的標簽,原本就內在于符合交易通義的交易行為中,沒有必要訴諸外在的因素強加上去。畢竟,假如交易雙方只有利己動機、沒有利他動機,他們只會像斯密承認的那樣“去做任何有助于增進我們利益而損害他人的事情”,結果通過欺詐、偷竊、搶劫等另類途徑實現物品所有權的人際變更。
當然,交易者在以利他為工具達成利己目的的過程中,也會面臨兩種動機的沖突:雙方在獲取收益(得到自己想要的好東西)的同時,必須支付一定的成本(放棄自己擁有的好東西),結果導致自己的某些利益遭受損失。于是,面對收益與成本的沖突,雙方只有以下面的方式憑借利他動機約束利己動機,才能讓交易行為具有正面道德價值:尊重對方的應得利益,不惜自己支付必要的成本也要滿足對方的需要,從而按照“你給我以我想要的東西,我也給你以你想要的東西”的交易通義完成交易行為。不難看出,這一前提也就是斯密強調的正義底線:“正義是一種消極德性,旨在阻止我們傷害鄰人?!庇需b于此,我們顯然沒有理由否認正義底線對于作為社會生活組成部分的經濟領域同樣具有不可或缺的支柱效應,否則就無法澄清市場經濟何以有資格名之為自由的終極根源。
不僅如此。在現實中,交易者還可能在符合正義底線的基礎上,讓交易行為呈現出高尚的德性:許多商家在發生災難時主動降價銷售商品,乃至無償捐贈給有需要者。與正常交易行為相比,交易者在這類情況下其實是以不同方式處理兩種動機的沖突的:他們不再以利他動機作為實現利己目的的工具,而是在尊重對方人格的基礎上以利他動機為目的,將他人利益置于自己利益之上,不惜自己遭受額外損失也要幫助對方達成目的,結果憑借同情心對于自私欲的內在約束,不僅守住了不可害人的消極底線,而且具有了仁惠關愛的積極德性。所以,這類交易行為也不再像正常交易行為那樣屬于利己利人的“互利主義”范疇,而是呈現出舍己為人的“利他主義”傾向。從這里看,那種認為經濟人謀取利潤的唯一目的就是貪圖享受、屬于“為富不仁”的流行見解,包括斯密自己將經濟人一概說成是“天性自私貪婪”的偏頗見解,當然也是無從成立的。
進一步看,斯密還察覺到了另一類交易行為的不道德特征,并且站在正義立場上對它們展開了道德上一點也不中立的抨擊。例如,他多次譴責某些經營者通過“誘騙軟弱的消費者購買自己全不需要的東西”等不正當手段追求不應得的利潤、嚴重損害消費者和社會利益的做法,并且從道德視角把“公正商人”與“下流商人”區分開來了。此外,他還反復批評當時某些不義的法條政策偏袒資方、損害民眾的負面效應,要求立法機構制定符合正義的法律規范以防止不正當的交易行為,從而指出了政府在自覺調控市場經濟方面理應發揮的優先功能:依據道德領域的正義底線,對市場經濟展開有效的監管治理,像對待其他領域突破正義底線的違法行為那樣,對于各種違法交易行為實施強制性懲罰。
就此而言,斯密給自己的經濟學研究貼上的“政治經濟學”標簽的確是名副其實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后世經濟學熱衷于標榜自己與正義無關的嚴重扭曲。當然,斯密自覺倡導的利己經濟人預設又妨礙了他澄清不正當交易行為何以具有負面道德價值的深層機制,結果反倒助長了后世經濟學自以為非道德的偏頗傾向,甚至有可能為不正當交易行為提供理據:既然經濟人只有利己動機,因此也無從憑借利他動機約束利己動機,他們的所作所為不管怎樣突破了正義的底線,豈不都是出于他們的“天性”無可非議的嗎?
其實,按照前面的分析,不正當交易行為的形成機制就在于:經濟人將利己目的凌駕于利他動機之上,甚至為了利己目的不惜否定利他動機,結果在損害他人應得利益的情況下為自己謀取了不應得利益,最終以損人利己的“利己主義”態度從事市場經濟活動。當然,這類交易行為的不道德屬性也不是外來的,而是與它們違反了交易通義內在相關:它們可以說是以“你給我以我想要的東西,我卻不給你以你想要的東西”的扭曲方式完成的。
此外,我們還應當注意到自由競爭與自由交易的微妙異同:前者不是像后者那樣發生在想要交換可欲商品的交易者之間,而是發生在想要將同類商品銷售給數量有限的消費者的經營者之間,所以才會造成各個競爭主體基于利己動機爭奪消費者的普遍現象,乃至造成某些競爭主體不惜采取爾虞我詐、坑蒙拐騙的手段爭奪消費者的特殊現象。但我們在承認某些經濟人的確會僅僅基于利己動機以不正當方式展開市場競爭的同時,也不能忽視了市場經濟條件下正常自由競爭的基本特征:各個競爭主體按照交易通義遵守不可害人的正義底線,在基于利己動機的同時基于利他動機努力經營能夠滿足消費者需要的商品,通過價廉物美、服務周全的途徑爭奪消費者,達成賺取利潤的正當目的。
綜上所述,如果我們依據斯密闡述的交易通義明確承認經濟人兼有利己和利他的動機,從而讓經濟人擺脫“只利己不利他”的不實名聲,市場經濟與道德價值無關的悖論就很容易破解了:由于任何交易行為都要涉及人際關系,它們根本不可能是道德中立的,相反總會由于處理沖突的不同方式呈現出或正面或負面的道德屬性,要么因為遵守了正義底線、符合了交易通義是道德上正當甚至高尚的,要么因為違反了正義底線、扭曲了交易通義是道德上不正當甚至邪惡的。
進一步看,由于斯密在現代經濟學中的開創性地位,他的自敗悖論還造成了諸多混亂偏執的錯謬見解,或者彰顯市場經濟無關于道德的中立特征,或者贊美市場經濟作為現代社會根基的自由價值,或者貶斥市場經濟作為萬惡之源的損人傾向。有鑒于此,今天我們有必要在否定利己經濟人預設、破解斯密悖論的基礎上,讓經濟學研究重新回歸斯密認同的“政治經濟學”框架,堅持不可害人的正義底線,扭轉當前主要以抽象化、形式化、定量化、數學化的道德中立方式探討市場經濟的研究模式,讓經濟學理論更貼近現實中市場經濟的本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