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大學英語老師的電影課授課錄

史鳳曉

電影課≠文學課

還記得初次看《死亡詩社》（Dead Poets Society）時，我被里面追尋自我的豪情與面對權威力量之時好不絕望的張力所震撼與沖擊。電影里基汀先生與死亡詩社中的那些男孩子對詩歌的感知如生命般有力。賀拉斯、赫里克、莎士比亞、惠特曼、梭羅、弗羅斯特……這些詩人在千年延綿的歲月中觸動著不同時代的讀者，又通過這部電影如此清新、鮮活、有力地傳遞著他們的詩行與思想。

這部電影在一瞬間給了我授課選材的靈感。

我要竭力避免去年授課時安排文學知識的方式。文學內容不是不可講，而是要盡可能選擇與電影有直接關系能增加同學們對電影的興趣與了解的文學知識。

在《死亡詩社》的導入時，我參考李永毅教授翻譯的拉丁文與中文對照的《賀拉斯詩全集》為同學們詳細講解了基汀教授所言之“carpe diem”的含義與來源，以及它所在的賀拉斯的詩作以及這個觀點在西方文學史上的影響。賀拉斯將這首詩寫給一名叫琉柯諾的女子以“生命短暫”為由，勸她明智地珍惜當下，不去探詢未來。在勸她珍惜當下時，賀拉斯用了“carpe diem”這個詞。這個詞直譯成英文是“pluck the day”，即“采擷日子”。李永毅教授將這個短語在詩中翻譯為“摘下今日”。“Pluck”這個詞表示了動作的猛烈，也表達了詩人勸一名叫琉柯諾的女子珍惜、享受當下這條建議時的急切與熱望。

今天這個短語更多地翻譯為“seize the day”，意即，抓住今天，及時行樂。賀拉斯寫給女子灌輸這種思想的方法影響了諸多英國詩人。同時在這部電影中出現的“gather ye rosebuds while ye may，”（趁早吧，快采那玫瑰花苞，何功杰 譯）是英國詩人羅伯特ズ綻錕誦錘倥塹氖癟o the Virgins， to Make Much of Time”（致妙齡少女：莫誤青春）。安德魯ヂ砦礎噸濾慕啃吲選罰═o His Coy Mistress）也是勸詩中的嬌羞女友趁青春尚在把時間“立刻吞掉”（楊周翰 譯）。愛德蒙ニ貢鋈諂渚拗斷珊蟆分幸步杷艘耘憂啻閡資盼齜⒌闥怠癵ather the rose of love， whilest yet is time”（花須折時請你折，切莫等錯過，刑怡 譯）。更莫提莎士比亞一百多首十四行詩中大都是在勸自己的俊友與黑美人珍惜青春美貌。講這些內容時，我看著教室里那么多青春嬌美的臉龐和亮晶晶的眼睛，他們對內容的興趣超出我的預料。

這樣的講解，能讓他們更加理解“carpe diem”的內容以及它之所以能影響電影中那些少年們的所在。雖然這個觀念的延伸在后代詩人中主要與愛情有關，但我相信基汀教授的講解不僅能抓住那些少年們的心，我所望向的這些少男少女們也會在觀影過程中將它拓展至更深廣的方面。

在導入中，我詳細解讀了電影中所出現的美國詩人羅伯特ジヂ匏固氐摹段囪≈貳貳K淙淮笠壞耐嵌允杞喲ゲ歡啵饈資目貳盎粕氖髁擲鋟殖雋教趼罰上也荒芰教趼范甲吖砦每停邑⒘季謾保ㄖ荑？譯）還是深深吸引了他們。到詩歌結束時“我選擇了人跡罕至的那一條，/從那一刻起，一切的差別就已鑄就”。他們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期待著我對這首詩說些什么。我解釋道，這首詩的偉大在于其呈現的多維度的解讀可能。這兩條路可能是你畢業時不知道如何選擇的繼續讀研還是工作，是生活中與我們息息相關的任何一個選擇。

剛剛學過希臘羅馬神話的他們，肯定對我所要舉出的俄狄浦斯的例子不陌生。我問，你們是否想過，如果俄狄浦斯在十字路口走的是另一條路，會發生什么？殺父娶母這樣的事情或許不會發生，希臘悲劇作家索福克勒斯與俄狄浦斯相關的一切經典戲劇將不復存在。或許，弗洛伊德便無從得出“俄狄浦斯情結”這個概念。俄狄浦斯自己是深深明白“道路接引著道路”這句話的，他肯定知道無法“回返舊地”。

我問他們聽說過但丁的《神曲》嗎？他們說知道。在《神曲》的《地獄》篇開始時，但丁回憶自己迷失在一個昏暗的樹林中。在迷茫無助時，他遇到了維吉爾給他的向導。然后我們有精彩的《地獄》、《煉獄》與部分《天堂》篇可以讀。同樣是昏暗的樹林，誰能確定，弗羅斯特在寫這首詩時不曾想到但丁呢？這，我們或許可以說是這首詩的神學維度。我想，或許我對這首詩的解讀不重要，重要的是，種種解讀能讓他們對這首看似簡單的詩更有印象，對其在電影中的出現更能理解。這樣他們會更加理解電影中的基汀先生與少年們面臨兩條路時的抉擇及其背后的力量。

對惠特曼的《啊，船長，我的船長》的解讀包括它的字面意思以及它與林肯的關系。這里會讓他們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基汀教授喜歡別人喊他“船長，我的船長”。當然也不會忘記與他們分享里面惠特曼的那句“強有力的戲劇正在上演，你可以貢獻一首詩篇”。這些知識看似都是文學知識，但與我第一次在這門課上講文學的方式已經完全不一樣。

我盡量避開非常詳細地講解一個詩人或作家的生平，而是盡可能地集中在相關的作品上。他們對作家和作品都不熟悉，而如果把不熟悉的內容堆在一起，很大程度上會影響他們的接受。在講《阿甘正傳》的導入部分時，我講到肯尼迪總統就職儀式時，羅伯特ジヂ匏固卦詰淅襠俠仕興氖琛N仕鞘欠窕辜塹夢頤茄Ч飧鍪說氖裁醋髕貳S脅簧俚難梢曰卮穡段囪≈貳貳？

電影專業詞匯的講解與觀影后討論

除了文學知識，我試著講一些電影的技術知識。比如，在《死亡詩社》這部電影的導入中。我分兩次給同學們介紹了“色彩”、“光與影”與“鏡頭”。色彩的冷暖與故事的情感基調之間的關系，并迅速簡潔地回顧了黑白電影到彩色電影的發展，“光與影”的明暗之間與角色的命運之間的關系，以及“鏡頭”如何體現角色的心理狀態。

觀賞完每一部電影之后，我們有四十分鐘的討論。第一部電影《死亡詩社》，我發現每個分享的同學都是有備而來。大家幾乎是一個人講完，另外一個同學就站起來要話筒。

主角尼爾的經歷每個同學都多少有所感悟。尼爾自己的夢想與學校與父母對他的期待相沖突。悲劇的是，尼爾無力化解這一沖突，最終選擇了自殺。一個女孩子，幾乎是哭著講完她的感受的。她用英語講述了她成長中的苦惱，父母與外在世界給她的壓力。她最后眼中泛著淚花，對我以及她的同學們說，這部電影給了她足夠的力量堅持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成為她想成為的人。這是自由，基汀為了將自由這個概念灌輸給同學們丟掉了工作，尼爾丟掉了生命。但托德為首的幾個孩子在電影的最后站在課桌上給我們的不僅僅是感動，希望，還有莫大的力量。這種力量，我在一個又一個同是青春年少的同學們的發言中感受到了。一個同學說，之前喜歡詩歌，大家都說沒用，還笑她。但是，看著電影中那些迷戀詩歌在詩歌中找到力量與存在意義的一代又一代的少年，她說以后會很驕傲地繼續堅持自己的愛好。

為了更好地了解尼爾，我在討論課后，給他們講解了尼爾在莎士比亞戲劇《仲夏夜之夢》中飾演的角色“帕克”的性格特征。“帕克”的自由與威力與尼爾的絕望與無力剛好是一個對比，這本身存在著極大的張力。最后尼爾的父親在劇院出現后，他飾演的帕克所說的“倘蒙原宥，定當補報”（朱生豪 譯）一方面是帕克說給觀眾聽的，另一方面也是忤逆了父親意愿的尼爾說給父親聽的。

一學期下來，我相信學生們在《亂世佳人》中能看到戰爭對人的改變，在斯嘉麗那句“明天又是另外一天”與《肖申克的救贖》中習得了對“希望”的辯證理解，在《阿甘正傳》中對“命運”有所了解，在《黑客帝國》中，對“我是誰”開始有所思考。看他們能從墨菲斯告誡尼奧的“解放思想”想到基汀先生告誡那些少年們的話，從安迪為了自由幾十年如一日打通隧道的堅持想到斯嘉麗為了回到摯愛的家園在戰火與戰亂中的跋涉，我是充滿欣慰的。《黑客帝國》作為最后一部電影，有一句臺詞，“Dont think you are， know you are”，圓滿地結束了這門課。這是墨菲斯與尼奧初次對練功夫時說給尼奧的一句話。大意是，別想著自己是誰，要去真正了解自己是誰。這句話與墨菲斯的其他啟發性的言語讓尼奧從一個不知自己是誰的人成長為救世主一般無所不能的存在。

憶這門課始，我“認為”它是一門很難的課，但經過摸索，在教與學的互動中，我做到的比自己最初想象的、期望的要多。同學們的表現與收獲超出他們的想象。“Dont think you are， know you are”是最后一節課給我們彼此最好的禮物。

責任編輯：鐘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