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賢德

韓天衡,1940年生于上海,祖籍江蘇蘇州?,F為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篆刻藝術院名譽院長、西泠印社副社長、上海中國畫院顧問(原副院長)、上海市書法家協會首席顧問、上海吳昌碩藝術研究會會長、吳昌碩紀念館館長、一級美術師。出版有《歷代印學論文選》《中國印學年表》《韓天衡篆刻精選》《天衡印話》等。
韓天衡近年來又登泰山,一反杜子美“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豪邁,而是感嘆,登高望群峰,更覺自我小。或許有了這種心靈感悟,才使得這位年近八十的藝術家,依然日思進取,夜夢革新。70歲時,他刻了一方印,曰“老學生”;73歲又刻了一方印,曰“老大努力”;75歲再刻一方印,曰“老來多夢”……他認為:藝術攀山,生理上的老不可怕。怕的是心理衰老、墨守陳規、不思進取。他還說,我一生的樂趣只有一個,那就是“在今天區別于昨天的探索中”。因此對他來說,年齡只是藝事長路中的一個驛站而已。
何為“夢”?革故鼎新者也。今年7月份,韓天衡在朋友圈曬了《一展宏圖》印作的11枚設計稿,并寫道:“刻印要抹掉小聰明式才子氣。是印幾天內改了十一稿,自覺改是必要的?!蓖旯扔陼r,他為了刻一方8厘米見方的“國泰民安”朱文大印,共創稿16份始刻成?,F在他治印,創稿十幾份、幾十份已為常態。不了解他的人,看到他拿起刀來,須刻成?。ㄋ碌兜拇_很爽,速度很快),卻不知背后這位豆廬老人“堪笑寒窗費苦吟”,“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之艱難。
韓天衡6歲學刻印,23歲參加西泠印社展覽;39歲加入西泠印社;43歲任西泠印社理事;53歲任西泠印社副社長;66歲任中國藝術研究院篆刻藝術院首任院長。70多年,刻刀起處,所向披靡。如今秋霜染鬢,還如此苦心經營,無非是想做一個好學生—讓作品有別于古人、有別于旁人,也有別于昨天的自我。
韓天衡書法、繪畫、篆刻、藏鑒、藝論,五藝至臻,當推治印為首。其印風格,程十早有“三字經”之允論:“我愛天衡之印,食古而能化今,非三代,非今世,獨其雄、變、韻……”在藝術中從未被圈養過的韓天衡,從不死守爐灰,老來放膽,立志排難,力爭在“三字經”上再求變求新。
觀其新作,求“空靈”,嘗“會意”,是他近幾年來書、印“捆綁式”變革的有益探索。
見其2018年所作“空靈”一印,兩個字筆畫一簡一繁,簡字處以朱文,繁字處以白文,常理有悖,匠心可鑒。又,是印雖以其擅長的鳥蟲篆入印,然“空”字,偏偏大大省略了容易討巧的花式繚繞,與“靈”字多畫并筆,攜手大片留白,以虛空之法而入靈妙之境。朱文印“般若”也以同法處理?!鞍恪弊种鄄渴湛s且移至左上角,夸張右下的“又”,橫線中引出單線垂腳;“若”字則上伸下垂,以多變求中官之豐滿,虛白四圍,懷若空谷,暗合般若之真諦。一般治?。〞ㄒ嗳唬?,得繁易,乞簡難;求實易,悟虛難。在體量上習慣于朱白平衡,以充盈飽滿為上。而是印大膽以虛白超朱紅,以空充實,可謂一空入靈境,萬籟隨月靜?!翱铡保瑹o論從唯物的物理學微觀上看,還是從唯心的佛教色空禪機而言,都不是真正的空無一物,而是別有洞天,桃源蓬萊。

韓天衡 孟子句 45×38cm 紙本 2017年款識:賢者而后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以草法篆中山國體。丁卯寒露,豆叟天衡。鈐印:天衡(白) 長毋相忘(白)

韓天衡 張九齡詩 紙本 2010年釋文:歸舟宛何處,正值楚江平。夕逗煙村宿,朝緣浦樹行。于役已彌歲,言旋今愜情。鄉郊尚千里,流目夏云生。唐張九齡《使還湘水》一首。味閑草堂豆廬叟天衡書于庚寅夏。鈐?。喉n印(白) 天衡(白)
2016年韓天衡治一印“坦蕩”,即是以心跡之自然,得刀下之自然的范例。上下兩字以斜線分格,字小占格小,字大占格大,此自然之一也;蕩字,三點水以簡短三橫為之;而右下部的“勿”,干脆直接沖刀而下,切四斜畫,不彎不曲,直來直去,落落大方。坦蕩之人,不媚上,不欺下,無需心藏暗機,處處設防,此自然之二也。當然,坦蕩并非不諳世故,不必時時露鋒,句句傷情,而應以誠待人,持善行事。是印四角切去棱角,以圓寓方,此自然之三也。韓天衡在此印邊款刻曰:“以自然刀法作秦印式,丙申夏,天衡記。”當然,如果沒有幾十年的功力,要想“意思意思”,結果可能就真的沒有意思了。
一個藝術家總有一個起步、謀進、發展、成熟之過程。韓天衡自述:“我從15歲到30歲之間,是卡殼最嚴重、最苦惱的15年。學藝的成績時好時壞,有時甚至懷疑自己不是這塊料……”許多搞藝術的人往往一輩子平庸,緣由就是過不了這個坎。好在韓天衡以他堅韌的意志和睿智的勤奮,終于找到了突破口。筆者曾在《詩心文膽品天衡》一文中寫道:“可以說篆法變革是他整個藝術戰略中,最初、最大和最主要的一次成功戰役。沒有篆法成功的奠基,也就沒有今天韓天衡篆刻藝術成就的高峰?!爆F在被書法界一致認同的、韓天衡獨創的“草篆”書法,始求于鄧石如、吳讓之、趙之謙、吳昌碩等大家,又得顏魯公、張旭、懷素等名宿的加持,最終從秦磚漢瓦、封泥劍銘、碑額鏡文中悟得機杼。以雄出奇,樊籬沖破,離群獨奔,終修得正果。他的草篆,一改傳統字體規正平和、溫雅靜穆的風格,筆畫自由奔放,線條肆情振蕩、曲直互參、大小由之、寬窄相間、長短穿插、伸縮自如,令觀者同書者一樣胸臆激奮。
以書變叩開印變的大門,韓天衡成功地舉起了跨越秦漢、明清兩座印學高峰的大旗,確立了新時代新印風的領軍地位。著名畫家孫其峰在1996年就說過:“如果有人問我新老兩代印人和新舊兩派印藝從哪里分界的話,我會堅定地告訴他,應從天衡和他同輩的杰出印人這里界定?!?/p>
我們在探究韓天衡近十多年來的書法和印作時發現,他書印風格的嬗變,始終是“捆綁式”的慣性延續:以書(主要是篆書)帶印,以印促書,水乳交融,互相滲透,書風變則印風也跟著變。如果說,與以前的書印捆綁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在線條處理上。現在更多的是以直線代曲線,使轉則以方折代圓弧,甚至斷而接之。在字體造型上,更加感性,更加率真,更加純樸,更加以意示人,而非以形取悅。如2016年韓天衡所書《毛澤東十六字令》《吳均山中雜詩》,2019年8月所書《毛澤東沁園春·雪》,都是這種風格的代表。我們以幾幅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作品對比,可以明顯地看出兩者的變化。后者主要是取法碑額、瓦文封泥等,并參入行草筆勢脫胎而來;前者則更多地取法于野性尚存、翎羽未豐的甲骨文,刀斬斧劈,力發千鈞。
縱觀韓天衡的書法,以前這種甲骨文篆書作品也偶爾為之,但未成主流,形式上也比較工整老實。而今這種書風已無木繩之束,表現得更為自由奔放、縱橫捭闔,尤其強調了書寫的自由性和觀賞的視覺沖擊力。這股新風當然又一次捆綁了他的印作。2016年所刻《抓鐵有痕》《踏石留印》,以及《壽與山齊》《不忘初心》等作,筆畫肆意穿插,運刀斬釘截鐵,驚雷疾霆,形骸飛滅,驚心動魄的布篆,天真蠻橫的刀性,一覽無余。他在《踏石留印》的邊款上刻道:“踏石留印句氣概彌天,豈能以尋常手段出。易稿過十而成……”
在韓天衡寓所客廳里,掛著他很喜歡并自書的一幅對聯: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我想此“意”應是永不滿意之意,此“心”當為不忘初心之心。初心,就是理想、就是追求、就是使命。為人有擔當,事藝也要有擔當,這就是老學生韓天衡?!?/p>

韓天衡 張孝祥詞 紙本 2009年釋文:江山自雄麗,風露與高寒。寄聲月姊,借我玉鑒此中看。幽壑魚龍悲嘯,倒影星辰搖動,海氣夜漫漫。涌起白銀闕,危駐紫金山。 表獨立,飛霞珮,切云冠。漱冰濯雪,眇視萬里一毫端。回首三山何處,聞道群仙笑我,要我欲俱還。揮手從此去,翳鳳更驂鸞。張孝祥《水調歌頭·金山觀月》。己丑夏,錄以祛汗。味閑草堂豆廬七十叟韓天衡。鈐?。喉n?。ò祝?天衡(白) 詩心文膽(朱) 大自在(白) 如意(朱) 自適(白)

韓天衡 林逋詩 紙本 2012年釋文:中峰一徑分,盤折上幽云。夕照前林見,秋濤隔岸聞。長松標古翠,疏竹動微薰。自愛蘇門嘯,懷賢事不群。宋林逋《雷峰夕照》一首。壬辰四月,海上味閑草堂豆廬韓天衡書。鈐?。喉n?。ò祝?天衡(白) 豆叟(朱白相間) 一以貫之(朱)

韓天衡 松月棲禽圖 紙本水墨

韓天衡 紅荷鳴禽 紙本設色

韓天衡 猴(肖形)

韓天衡 意與古會

韓天衡 如意

韓天衡 抓鐵有痕

韓天衡 豆叟草篆

韓天衡 不忘初心

韓天衡 登峴亭(附邊款)

韓天衡 上善若水

韓天衡 心暢

韓天衡 奇崛

韓天衡 中庸(附邊款)

韓天衡 誨人不厭

韓天衡 逃禪煮石之間(附邊款)

韓天衡 看盡江湖萬千峰

韓天衡 踏石留印

韓天衡 如意(附原石)

韓天衡 喜出望外

韓天衡 悍秀

韓天衡 且飲墨瀋一升

韓天衡 味外心緒

韓天衡 濤聲

韓天衡 空靈(附邊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