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秘密的事寫得跟司馬遷在現場一樣,但必須承認,通過對話描寫捕捉人物的心理,作者展示了極高的藝術手腕
劉勃
《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第三卷里的《趙正書》,講秦始皇臨終前,傳位給小兒子胡亥。這和流行的說法,自然很不同。《史記》說,秦始皇是傳位給公子扶蘇的,但是遺詔被趙高串通李斯給改了,這才由胡亥即位。
老實說,《史記》的記錄非常難以置信,因為公子扶蘇早就被貶到邊境上帶兵去了,《左傳》《史記》提供的大量史實,都告訴我們,太子被這么處理,幾乎就等于被廢。這個判斷,基于《史記》自身更可靠的部分就可以做出,其實也不見得需要竹簡來幫忙。
不過《史記》有個厲害的地方,有些事哪怕不見得可信,還是不得不佩服他寫作手法的高明。
就拿這一段說,篡改千古一帝的遺詔這種驚天大事,應該是怎么一個過程呢?
胡亥、趙高、李斯三個關鍵人物里,最活躍的必須是趙高。因為胡亥遲鈍,沒想過哥哥當了皇帝,對自己來說意味著什么;李斯是技術官僚,而且相對比較有安全感;趙高最緊張,他沒有其他政治基礎,價值就體現在能夠待在權力核心,而扶蘇一旦即位,他就被踢出去了。
這時候,趙高有三個選擇:第一,先說服胡亥,再去做李斯的思想工作;第二,反過來,先勸李斯,再勸胡亥;第三,約兩個人一起談清楚。
趙高選擇了先勸胡亥。這個選擇特別有道理。第一,是先主后次:說通胡亥更關鍵,如果胡亥本人不配合,說通李斯也沒用。第二,是先易后難:趙高和胡亥本來就是師生,比較親近,胡亥又傻,這事成了他好處又大,說服胡亥比李斯顯然容易很多。第三,是獨攬勸進之功。先說通了李斯,然后和李斯一起去勸胡亥,那支持胡亥當皇帝這事,兩個人就同等重要;自己先把胡亥說服,然后找李斯,自己才是唯一的大功臣。
所以趙高去找胡亥,說你爸爸傳位給你哥哥了,你看怎么樣?
胡亥很呆萌,說很好啊。
趙高說不對,那你就完了。——對渾渾噩噩過日子的人,一定要跟他販賣恐慌,然后才能把他的行動力激發出來。趙高又舉了一堆古代犯上作亂還有好結果好名聲的例子,很順利把胡亥說服了。
趙高這才去找李斯,跟李斯,趙高說話直接多了:現在遺詔就在我們倆手里,公開出來的會是什么內容,我倆說了算。
這是因為,李斯是絕頂的聰明人,你要是跟他兜圈子試探,到時候被他一語道破你的內心,反而被動了。跟聰明人就得開門見山。
看李斯拒絕了,趙高也給李斯販賣恐慌。
趙高先拿李斯和蒙恬將軍比,你有哪里不如,一二三四五……總之,一旦公子扶蘇即位,你的丞相之位就完了。但李斯說,沒關系,我可以不做丞相。
趙高就提醒李斯注意歷史,秦國退休的丞相有好下場的沒有?不做丞相沒關系,命你也不要了嗎?
李斯就說了特別高尚的一段話,我受先帝大恩,我寧可死,也不做這種事。
說到這里,趙高知道,事情已經成了。你李斯這么多年臟事臭事干得還少嗎?你是舍生取義的人嗎?這就是知識分子,矯情,干壞事需要人給個臺階。這個姿態擺出來,是跟我要臺階呢。
于是趙高就啪啦啪啦說了一大堆,文辭華麗之極,把改遺詔的問題,上升到“無常”的哲學高度。如果是勸別人,說這些屬于莫名其妙,但對李斯這種既熱衷名利,又喜歡感慨人生的知識分子,就得這么勸。可見,趙高很符合一些人士推崇的標準,不但有知識,而且有文化,只可惜從任何角度看,他仍然不是貴族。
就這么,李斯流著眼淚嘆著氣,終于從臺階上下來,同意配合趙高。
當然,你要去問司馬遷,這么秘密的事怎么寫得跟你在現場一樣?他估計沒法回答。但必須承認,這段確實寫得好。把趙高、李斯、胡亥三個人,都塑造得形象鮮明氣韻生動,每個人物的行為邏輯,都非常符合他們的身份、性格和處境,而通過對話描寫捕捉人物的心理,尤其展示了極高的藝術手腕。
相比而言,《趙正書》里的胡亥、李斯,都單薄乏味透了,若不是出土文獻自帶光環(設想下,它如果是保存在劉向《說苑》之類的書里),真是很難想象有人會對它的說法有興趣。這些年出土文獻那么多,很多研究者都想從其中發掘蛛絲馬跡挑戰《史記》的經典敘事,這種挑戰是否成功不敢亂說,但在這些同行磕磕絆絆的表述的襯托下,太史公“無韻之離騷”的文學之筆,倒是越發顯得熠熠生輝了。
(作者系歷史學者、大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