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雯
我出生于一九七八年初,童年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度過的。那是個很潔凈的年代。既是物的意義上的潔凈,也是精神意義上的潔凈。無論是天空大地、水和土壤,還有人的面貌、心念。
形象地來描述,我們那時的天空,早晚常布滿美麗的彩霞。我們周圍的大人身上既沒有攀比物質的喜好,也沒有拼命趕場的躁郁的戾氣。最重要的是,大人們之間還不時興拼娃。和現在被驅趕著上才藝班、被各種訓練壓榨、童年光陰幾乎被悉數剝奪的孩子們相比,我們實在太幸福了。我們的童年屬于自己。而童年給我的印象就像那首歌里唱的: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總過得太慢……
看看現在的孩子,我感到心疼。他們被強推著往前走,被大人急促地往他們腦子里填塞各種所謂知識。那么一個小人兒,那么一個無邪的年齡,不是應該做游戲、閑逛和發呆嗎?不是應該在一個人閑逛的時候,好好觀看天地萬物嗎?不是應該在發呆和遐想中,懷著好奇心去認識、思考周遭的世界嗎?羅大佑那首《童年》里歌唱的就是我們的童年,它充滿細微而簡單的美好,是夏天午后棉被底下一根冒煙的老冰棍,也是我們曾認真熱愛過的瓢蟲和蝴蝶。
八十年代的孩子,作業很少很少。幼兒園時期是從來沒有什么作業的,到了小學,作業也很容易應付。我記得我和小伙伴放學回家后開始寫作業,作業寫完了,媽媽的晚飯還沒有做好。晚飯前剩下的這段時間是我們自己的,晚飯后到睡覺前也還有那么多時間。我們于是發明了千奇百怪的方式來玩耍。
小孩子不怕熱也不怕冷,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戶外。和今天的孩子們比,我們的戶外時間實在充足得很,遠超過美國教育學家建議的每天兩小時的標準。我們的戶外游戲很簡單,例如扔沙包、踢毽子、跳繩、跳皮筋、捉迷藏……每個女孩兒幾乎都有一個媽媽親手縫制的沙包。沙包里面裝的并不是沙子,而是黃豆或玉米,外面選擇不同的彩色碎布塊兒拼接起來。我們也都有一個毽子,是用幾根漂亮的羽毛縫在一枚古銅錢兒上做成的。這些游戲大都是團隊游戲,所以,在玩兒的過程中,我們還學會了規則,以及怎么和小隊友們配合。到處都是我們的游戲場地:家屬大院兒、巷子里……我們玩兒得滿頭大汗、樂不思歸,直到爸爸媽媽喚我們回家吃晚飯。
我現在回國,發覺小孩子很少在戶外玩游戲,因為他們有了更有趣的玩具,那就是手機。看到親戚家三四歲的孩子們在吃飯的空當也在玩兒父母的手機,玩得那么專注、沉迷,我不禁心生憂慮。這不僅僅是有關他們視力或健康的憂慮,我更擔心因為這個虛擬的世界,孩子們對那個真實的世界漸漸陌生,喪失了通過真實的觀察、接觸去感知它的能力。
我們那時沒有電腦或手機,但我們也有我們的腦力游戲。最好的游戲道具是書。小時候識字太少,我們就看連環畫,稱之為“畫書”。一邊看畫,一邊根據畫猜測字的意思,這樣竟然也學會了不少字。在每個小學校的外面,都有一個連環畫小攤兒,孩子們放學后可以坐在那兒看一會兒畫書,按閱讀時間收費,一小時一毛錢。但我最喜歡的一個畫書攤兒是在縣劇院的前面,書的選擇多,不盡有故事連環畫,還有電影連環畫,譬如熱門電影《廬山戀》。我有時放學后走路20分鐘去那里看畫書,看上一個小時,大約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再背著書包回家。小街兩邊都是樹,路上、樹上染著傍晚的霞光。晚歸的我,覺得那么快樂、滿足!
另一種腦力游戲是下棋。一開始下跳棋,只是拿玻璃珠往前跳;大一點兒跟著哥哥姐姐們下軍棋,滿足了調兵遣將、打打殺殺的愿望;再大一些,又覺得軍棋不夠展現自己的聰明,開始學下象棋,學大人的樣子望著棋盤苦苦思索……
那時候的孩子不能收集樂高、機車和各種各樣的絨毛玩具,但收藏的熱情同樣高漲。我們搜集火柴盒、糖果包裝紙、郵票……我尤其記得夏天放學后,天光還很長,我和一位女同學一起從學校所在的縣城東面一路走到縣城最南面。在縣城最長的南北大街和東西大街上,我們邊走邊尋找被遺棄在地上的糖紙。發現一張色彩和圖案漂亮的糖紙,其驚喜難以言喻。我和我的小伙伴常感嘆縣城街上的糖果紙不夠多不夠華麗,希望有天能到省城大街上去撿糖紙。這大概是第一次萌生“去遠方”的念想。回到家,我們把撿到的糖紙洗擦干凈、仔細展平,夾在一個硬皮筆記本里。有時,女孩兒們聚在一起,大家拿出各自的糖紙本,欣賞彼此的寶貝收藏,同時把自己多余的糖果紙拿去和別人做交換。這應該是我們最早接觸的“市場交易”。
我從不記得有人教過我攀爬,但我五六歲的時候,喜歡爬到我家瓦屋的頂上去俯瞰縣城。后來,在小學同學的微信群里提起這事,很多人回憶起相似的經歷。有女同學說她當年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爬樹,經常一個人在樹上玩兒。男同學們則說起他們一起爬老化肥廠幾十米高的廢棄煙囪。這就像某種象征:孩子天生會攀爬,他們喜歡處于這世界的上空,他們的姿態應該是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