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福生 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審
張福生
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審
四十多年前剛分配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時,就有老同志告訴我,我社出版的一些譯著,是由一些獄中服刑人員翻譯的。這些譯著往往用集體筆名“秦水、柯青、黎星、秦柯”等等。他們是怎樣的一群人?我一直想探個究竟。去年讀到“訓詩”的《被遺忘了半個世紀的翻譯精英:清河翻譯組的故事》(《南方周末》2018年4月19日C25),解開了許多郁積于心的謎團,同時也引起了我的一些回憶。
幾部譯稿給我的
印象較差
1980年我所在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外文部蘇聯(lián)東歐組組長馮南江交給我一部稿子《卡拉馬佐夫兄弟》(耿濟之譯,秦水、吳鈞燮校)。耿濟之先生是已故著名俄語文學翻譯家;吳鈞燮先生是我們外文部的老編輯,著名的翻譯家,中英俄文功底扎實深厚,有才子之稱,他校耿濟之的譯文是有資格的,而秦水何許人也?老同志告訴我,這是一些獄中服刑人員的集體筆名,再多,就沒人說得出了。
后來我又搬到負責東歐書稿的趙蔚青先生的辦公室,見他正在編輯加工匈牙利作家約卡伊·莫爾的《金人》。那時,我是單身漢,晚上就睡在辦公室。下班后,我便坐到老趙的桌子前看《金人》譯稿,學習老同志是怎樣改稿的。老趙是1951年入社的老編輯,聽綠原先生講,他在復旦上學時,就讀過趙蔚青翻譯的文學作品。老趙加工得很細,幾乎每個句子都有改動,黑白錯很多,最要命的是不像文學語言。我問老趙,這么差的稿子為什么不退掉,費這么大勁。老趙說,這是監(jiān)獄里的犯人譯的,已向公安部門付過稿酬,不能不用。我拿過稿子的第1頁一看,譯者是“柯青”,不是“秦水”。(最近據(jù)劉訓練先生說,多年后《金人》出現(xiàn)在清河翻譯組成員朱亞英的譯著目錄上)
我還看過一部服刑人員的稿子,是法國作家盧梭的《懺悔錄》第一部。這部書稿的責任編輯是秦順新,當時的歐美組組長,他隨社里的老干部去北戴河療養(yǎng),崴了腳,捎信來讓我去給他送《懺悔錄》。我從上火車到下火車一直看這部譯稿,學習老秦怎么編輯加工稿子。同《金人》譯稿一樣,每頁都是紅紅的,有些段落幾乎是重譯。我和老秦同住一室,每天見他改稿至深夜,如此辛苦,于是問他譯者是誰,他說,這位“黎星”他也不認識,聽說是勞改犯;有些情況可以去問趙瓊,她曾負責接待來聯(lián)系犯人改稿件的事。
當時留給我的印象是這些稿子的質(zhì)量都很差,若不是特殊原因,肯定會作退稿處理,至少也要退譯者重新校訂,否則根本不可能出版。
協(xié)助處理譯者來信
1981年8月,為配合文學界關(guān)于現(xiàn)實主義的討論,人民文學出版社重版了1961年出版的英國作家瑪·哈克奈斯的《城市姑娘》(譯者署名秦水),該書前面排印了恩格斯致哈克奈斯那封著名的信件,這是大討論必讀的重要文獻,書后附有一篇蘇聯(lián)評論家的論文。沒想到,當年12月剛上任總編輯不久的韋君宜同志接到一封署名張笑塵的來信,自稱是《城市姑娘》的譯者。現(xiàn)將原信抄錄如下:
尊敬的韋君宜同志:
您好。我們并不相識,由于我看到再版的《城市姑娘》,使我浮想聯(lián)翩,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想來想去,我覺得應該給文學界的長者,給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領(lǐng)導,也就是給您寫這封信,談談我的心情。
您知道《城市姑娘》是誰譯的嗎?不會的。這部中篇是我在冤獄期間(1955-1961年)是在飽嘗鐵窗風味的時候譯的,我是被誤為所謂“胡風分子”而被投入監(jiān)獄的(現(xiàn)早已平反)。在那六年被“專政”的日子里,曾為貴社譯過不少書籍,如《時候就要到了》《煙草》《埃及短篇小說》等等。舊話太長了,有些嘮叨。我原是中央輕工業(yè)部的翻譯,打倒四人幫之后,平反了,落實了政策,我并未回京(因戶口難辦),現(xiàn)在研究所工作。
說起來,我和貴社的關(guān)系還是很久的,很深的,而今還有聯(lián)系,1979年第二期《當代》上發(fā)表的《懲罰》,我就是其中譯者之一。我和外編室二組的程文同志至今還有工作來往。
我看到《城市姑娘》的再版書,心里有些難過,如同二十年前生下一個嬰兒的母親,而今看到它長大了,而不敢承認似的。因此,我想請教一下:
貴社在出版之前,是否事先要通知原譯者呢?如果找不到原譯者(像我這種情況),你們怎么辦呢?冤案都可以平反,冤案期間所譯的書,是否也應該得到平反?這些情況,我都覺得糊涂。您是作家,是掌握政策的人,而接觸這類事情很多,請抽暇示教。
幾次公出,我都到貴社拜訪,只是同程文同志接觸工作,我和貴社還是很有感情的,日后得暇,定去拜訪。
此致
敬禮!
張笑塵
81.12.15
這封信共兩頁,第1頁抬頭上面有韋君宜用紅鉛筆寫的批示:
請轉(zhuǎn)繩武同志處理,如確實,應回函并補稿費,結(jié)果告我。韋
韋老太的工作作風是很放得開的。需要外文部處理的東西她一般都“退繩武同志處理”,像“結(jié)果告我”的批示很少見。
為了這個結(jié)果,副總編孫繩武找了外編室主任盧永福,要蘇東組組長馮南江負責此事,老馮便組織《城市姑娘》的責任編輯程代熙和認識張笑塵的程文商量辦法,要我“助理”。
我當時是蘇東組的助理編輯兼秘書,也就是給組內(nèi)所有的老編輯“打下手”,幫助組長處理組內(nèi)的各種雜務。由于頭緒太多,我養(yǎng)成了大凡經(jīng)手的東西,都要保存一段時間的習慣。正因為如此,當年程代熙給北編社負責人李蘊生同志的信稿和有關(guān)材料才得以保存了下來:
李蘊生同志:
還有一件事要來麻煩您。實非得已。
在您擔任原北京編譯社副社長期間,曾給我們翻譯過哈克奈斯的《城市姑娘》(中篇小說),六十年代初版時,署名秦水譯。此書長期未曾再版,去年我們重印了一次。
近接張笑塵同志(他因受冤案牽連,當時在北編社作編輯)來信說,他是《城市姑娘》的譯者,并由“清河”的文學口負責人張文華(清華大學教授)校訂。張笑塵說他的冤案已徹底改正,現(xiàn)在阜新市液壓氣動研究所工作。我們想請您證明一下張笑塵同志講的上述情況。倘屬實,我們就按照一般譯者的待遇處理(即寄送樣書二本,付印數(shù)稿酬)。盼復。
此致
敬禮!
啟
八二年二月八日
信中用“還有一件事麻煩您”開頭,是因為此前《二葉亭四迷小說集》的責編文潔若已“麻煩”過李蘊生同志一次。文潔若是亞非組的,我未見過她給李蘊生同志的信稿,但我這里有一封李蘊生同志的回信:
人民文學出版社外編三組負責同志:
來信已收悉。
一九六二年北京編譯社石堅白同志所譯的《二葉亭四迷小說集》質(zhì)量確實達不到出版水平,之后由我叫陳崇來同志拿給清河翻譯組交由鞏長金重新校譯定稿的。當時由于特殊原因,譯者署名才用秦柯的化名出版此書。按照目前我黨的政策,又有本人申請更正,我認為再出版此書時,譯者可改為鞏長金、石堅白所譯。
至于今后你社能否約他翻譯署名的問題,多年來我和鞏并無接觸,情況不清楚,難以判斷,此事望你們酌情辦理吧。
特此作復。此致
敬禮!
原北京編譯社副社長
李蘊生
1981.12.30
此信的下面有一行字:“李蘊生同志系黨員,副校長。1981.12.30。”并蓋有北京市公安學校政治處的調(diào)查專用章。
從內(nèi)容上推測,這大概是鞏長金也向出版社來爭取署名權(quán)了。如信中所說,1962年初版的《二葉亭四迷小說集》譯者署名為石堅白、秦柯;大概正是因為李蘊生的這份證明信,此書在1985年收入“外國文學名著叢書”再版時,譯者署名改為鞏長金、石堅白。
我們還在“來稿登記冊”中查到了《城市姑娘》最初的記錄,是分兩次送來的,1961年1月3日和1961年1月17日,譯者均為北京編譯社。登記的筆跡是外文部的秘書趙瓊同志的。
在我留存的材料中,還保存著程文同志的一紙意見:經(jīng)與代熙商量并請示永福同志后,暫寄去《城市姑娘》兩本。其他問題,因“秦水”乃集體筆名,扯涉較廣,待研究后再復。1981.12.15
當時還找了一個例證,我社1963年出版的蘇聯(lián)作家伊克拉莫夫和田德里亞科夫合著的《白旗》也是北編社經(jīng)手的稿子,則署了真名沈立中(劉訓練先生最近告訴我,沈立中當時應該已經(jīng)出獄,他在其他出版社的譯著都署了真名)。如果《城市姑娘》是一人所譯,那也應該署一人真名。
出版社協(xié)商的
處理辦法
總之當時從各方面分析,大家都認為“秦水”是一個集體筆名。最后形成了一個“結(jié)果”,并擬成一封回信:
____同志:
來信收到。
過去北京編譯社曾與我社聯(lián)系翻譯外國文學作品,并交來譯稿多種。根據(jù)當時雙方商定的辦法,我社已支付稿酬給北京編譯社,書稿出版時署名為“北京編譯社”,或另用化名。現(xiàn)該社早經(jīng)撤銷,當事人亦已星散,而稿件情況又很復雜,有的系甲譯乙校,有的是多人合譯互校,因年代久遠,真相不易查清,由個人開具證明,又難免產(chǎn)生流弊。我們接來信后,曾走訪或函詢原該社負責同志和采用過該社譯稿的出版單位,征求意見,大家認為,關(guān)于稿酬和署名問題,仍應維持當年的協(xié)議,不宜另作處理。特此布復,尚希鑒諒。附寄_________四冊,聊表謝忱。您最近有何翻譯計劃?便中請示知為感。
敬禮!
___年___月___日
需要說明的是:一、信中提到“曾走訪或函詢原該社負責同志和采用過該社譯文的出版單位”。原該社負責同志應指李蘊生同志。出版單位應是人民出版社(主要以三聯(lián)書店名義)、商務印書館、世界知識出版社等,也就是說,這種處理方法,同其他采用過北編社譯稿的出版社是一致的。二、“根據(jù)雙方商定的辦法,我社已支付稿酬給北京編譯社。”
1983年1、2月又兩次接到從河北保定公安部京安翻譯公司寄來的陳煥章的來信,說盧梭的《懺悔錄》(以及左拉的《萌芽》、列勃里亞努的《起義》)系他所譯,外文部即按此方法做了同樣的處理。早先(1979年)還曾接到過從山西晉普山煤礦學校寄來的張文華(前面信中說他是清華大學教授,應為誤記)的來信,他在信中只希望能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做些翻譯工作,并未提出其他要求,盡管他在清河翻譯組時,也為我社做過許多工作。
期待更多的回憶文章
我那時只是一名剛?cè)胄械男∽州叄瑢υS多情況都不明白,也不好細問,所以心中留存了許多疑問,比如北京編譯社是什么樣的機構(gòu),與清河翻譯組是什么關(guān)系?秦水是哪些人?當時從字面上猜測,清河翻譯組應該在清河勞改農(nóng)場。“秦水”以秦字打頭,那一定是在秦城監(jiān)獄了,那里關(guān)著許多懂外語的高級知識分子。我還曾就此問過綠原先生,他說,沒見過秦城監(jiān)獄里有搞翻譯的。
商務印書館的徐式谷先生拿了《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第四冊《英國的自然主義》稿酬在北京宮飯店請客,席間,我問了他許多關(guān)于北編、秦水、清河翻譯組的問題。他只是回答說“清河翻譯組在另外一個地方”。還告訴我有位老領(lǐng)導在寫一篇文章,能回答我所有的問題。我也問過常來我辦公室聊天的江楓先生同樣的問題,他只講北編的事,閉口不談清河翻譯組。
2015年3月,我隨社里的同志到趙瓊家采訪,借機問了她一些當時接收北編譯稿的事。她回憶說:北編的稿子都是陳崇來親自送來,此人四十多歲。她只負責稿件登記造冊,其他一概不問。
直到今年讀到“訓詩”的文章,又看到黃鴻森先生的《北京編譯社對我國翻譯出版事業(yè)的貢獻》(《出版發(fā)行研究》,2017年第6期),才弄清楚了一些問題。前些天,劉訓練先生聯(lián)系上了我,給我送來了他多年調(diào)研的材料,并告訴我一些情況,使我對北京編譯社和清河翻譯組有了明晰的認識。
原來北京編譯社是北京市政府在1950年代創(chuàng)辦的一個翻譯機構(gòu),而清河翻譯組是由北京市監(jiān)獄的在押犯人組成,由于他們的特殊身份等原因,其譯文不能署真實姓名,而用集體筆名或化名,他們的業(yè)務由北京編譯社代行管理,所以稿件登記名均署“北京編譯社”。來我社與趙瓊同接洽業(yè)務的陳崇來同志實際是公安人員,當時任北京編譯社總編室干事。“秦水”“柯青”“黎星”“秦柯”等都是清河翻譯組的集體化名。我熟悉的徐式谷和江楓兩位先生也曾在清河翻譯組,出獄后進入北京編譯社。他們平反后分別任職于商務印書館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成為我國翻譯界和出版界的精英人物;可惜的是,他們在2017年已經(jīng)不幸先后去世。
從我手頭存留的部分北京編譯社的“供稿單”(時間跨度為1961-1965年)以及我見到過的“來稿登記冊”來看,清河翻譯組以北京編譯社的名義還為人民文學出版社提供了很多其他語種的譯稿、試譯稿和校訂稿,有些當時或后來用化名出版了(部分譯稿確實出自北京編譯社譯員之手,但署名通常是其本名或集體筆名“貝金”),有些則根本就沒有出版(數(shù)量不少)。至于說清河翻譯組里還有哪些人以及他們到底參與了多少以及哪些著作的翻譯和校訂,我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