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前芝


在中國數以萬計的花卉品種中,如果以人們的喜好程度來列個排行榜,那么榜首位置非牡丹莫屬。前不久,中國花卉協會曾就“我心中的國花”向網民征求意見,牡丹以79.1%的絕對優勢當選。
這樣的結果并不讓人意外,在中國人的記憶里,牡丹一直都以“國花”的身份盛開著。“國花”一詞最早出現時就是用來指代的牡丹,而且在大部分歷史朝代里,牡丹一直享受著“國花”的待遇。具體來說,牡丹“國花”地位的形成,可以從下面四個方面找到答案。
牡丹的走紅,始于唐代。唐朝的皇帝們對牡丹有著超乎尋常的喜愛之情。皇帝的喜愛,大概是源于牡丹的高顏值。身為國花,賣相好自然是基本條件。牡丹花朵碩大,色彩豐富,自然豐滿,而且品種很多,有著不同的花色與花形。當時不僅皇宮內普遍種植牡丹,還在驪山專門建有牡丹花園,培植了各種牡丹萬株以上。
賞花是皇帝們的一件大事。唐高宗時,一株牡丹開了雙頭,花開并蒂,在平常所見的單頭牡丹中十分罕見。高宗認為這是件大事,也會邀請大臣們一邊吃飯喝酒,一邊賞花。唐玄宗與楊貴妃喝酒之后共賞牡丹,彼時宮內有株牡丹,一枝并生兩花,朝則深紅,午則深碧,暮則深黃,夜則粉白,香艷異常,被玄宗稱為“花妖”。他跟楊貴妃說,這個牡丹不但能忘憂,還能醒酒。
牡丹如此神奇,難怪皇帝們在它們面前毫無抵抗力。所謂上有所好,下必效焉。當時的朝廷高官養花愛花也成為一種時尚,有的甚至達到了“變態”的地步。楊貴妃的哥哥楊國忠,被皇上賜牡丹數株,栽在家里,他竟以沉香為閣,檀香為欄,以麝香、乳香篩土和泥飾壁,又以百寶裝飾欄桿,這就是所謂的四香閣。每年春日,牡丹盛開之時,楊國忠便邀請親朋好友在閣內賞花。如此裝飾,雖然說有皇帝御賜的由頭在里面,但其中更主要的還是愛花之情。事實上,別說楊國忠這種有錢人,當時的普通人家在買花回家后,基本操作也是,“上張帷幕庇,旁織籬笆護。水灑復泥封,移來色如故?!?/p>
在這樣的愛花氛圍中,每年春暖花開,長安城內都要舉行花卉比賽,同時進行交易。牡丹是最主要的,凡是品種新奇稀少的,就會吸引更多的人贊賞而賣得高價。長安城的花市,一直延續到唐末而不衰。種花賣花的人家世代相傳,收入比種田的農民高,還可以免除政府的勞役。當時的洛陽人宋單戶因善種牡丹,能變易千種,被朝廷召到驪山,植花萬本,色樣各不相同。玄宗賜金千兩,稱他具有幻世之絕藝,并尊為花師。
到了宋代,牡丹得到極大發展,品種更為豐富。宋微宗年間,每年春天,洛陽地方官挑選最名貴的“姚黃”“魏紫”花束,盛于竹籠內,快馬疾馳送抵開封皇宮,以獻皇家欣賞。并且,此時貢花,同樣可以頂租稅。另一個以愛牡丹聞名的是清朝的慈禧太后。慈禧自尊為老佛爺,常以富貴花牡丹自比,不僅在頤和園內大量種植,整座仁壽殿所有裝飾的主題,包括慈禧的寶座都是鳳凰和牡丹。
可以看出,從唐至清,除去元,牡丹在大多數歷史時期都很受尊崇,不僅在皇宮花苑內大量種植牡丹,還給在培育牡丹方面有貢獻的花農以賞賜。這種待遇,恐怕是其他花木所享受不到的。新中國成立后,牡丹在官方依然有很高的地位。1959年秋,周恩來總理到洛陽視察時曾說,牡丹是我國的國花。我國發行的硬幣、紙幣和紀念幣中,很多都有牡丹圖案出現。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官方喜愛,引領了風尚,牡丹花在老百姓當中也相當受歡迎。
唐代牡丹,最初僅限宮廷栽植,但很快就發展成為民間的普遍種植。一到牡丹花期,長安城里三巷九陌,均是買花賣花之人。白居易《買花》詩中“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描述的就是這個場景?!秶费a》也記載:“長安貴游尚牡丹三十余年,每春暮,車馬若狂,以不就觀為恥,人種以求利,一本有直(值)數萬者?!闭f明當時牡丹之貴和人們的狂熱之情。
不光老百姓狂熱,連那些看破紅塵的僧道,也喜歡牡丹,不少寺院與道觀中也大量種植牡丹。當時慈恩寺堂院內有牡丹兩叢,每每開花多達五六百朵,繁艷芬馥,近少倫比。興唐寺有牡丹一窠,花開一千二百朵,其色有正暈、倒暈、淺紅、紫白、白檀,獨無深紅,其花直徑七、八寸,引來大量游客圍觀。
北宋時,人們對洛陽牡丹的喜愛,簡直到了入迷的地步。歐陽修在洛陽做西京留守推官時,為洛陽牡丹所陶醉,寫了篇《洛陽牡丹記》,其中寫道,洛陽當時有黃芍藥、緋桃、瑞蓮、千葉李等優良花木,但洛陽人并不感興趣,稱這些花木為“果子花”,直呼其名,但對牡丹卻單稱一個“花”字,以表“天下真花獨牡丹”之意。每當春天牡丹花開時,全城男女老幼爭相看花,竟出現了“絕煙火游之”的盛況。在牡丹花市上,以種牡丹為生的花農搭起帳篷,奏著笙歌,招攬顧客。
從明代起,曹州(今山東菏澤)牡丹開始興起,其牡丹品種系民間從洛陽引進。嘉靖年間,曹州人趙瑞波很喜歡花,他在行醫經過洛陽時,得到了白、紫、粉、紅四種,回來后加以種植。萬歷年間,他再赴洛陽求得姚黃和魏紫等十幾種牡丹的名貴品種并移植曹州。到明末清初,曹州牡丹發展到高峰,曹州城東北一帶,牡丹連阡接陌,萬紫千紅。當時一個謝姓太守回憶在曹州看牡丹的情景時寫到“曹南一路,百里之中,香風送鼻,蓋家家畦園之中俱植之,若蔬然”。在農村,種牡丹竟然跟種菜那樣普遍,可見牡丹有多火。此時的牡丹也不再是皇家貴族獨享,即使是一些名貴品種,一般官員和普通百姓也能觀賞得到。當時曹州有大量以種植牡丹而聞名的花園。流傳至今的“趙粉”“趙紅”“趙紫”“趙綠”等牡丹珍品,就是當年曹州趙樓村先民趙邦瑞等選育而成。與此同時,北京牡丹也開始發展起來,在北京城南豐臺、草橋一帶,有十八個村莊以生產花卉為業,其中以排林村種植牡丹最具盛名。
除了長安、洛陽、曹州等,安徽的亳州、銅陵,四川的天彭(今彭州),江蘇的江陰以及陜西、河北、黑龍江、云南、廣西、甘肅等地都有種植牡丹。其分布范圍之所以能這么廣,主要原因在于老百姓為躲避戰亂,四處流浪,牡丹花的種子就跟著這些流民在中華大地四處生根,繼續盛開。

牡丹的長盛不衰,與文人墨客們的大力宣傳也分不開。
在雍容華貴的牡丹面前,這些文人絲毫不吝嗇自己的筆墨。每逢牡丹盛開,他們蜂擁而至,賞花漫游、飲酒集會,引吭高歌、酬唱贈答,或描寫牡丹開放的繁華景象,或吟詠牡丹的嬌媚香艷,也有的借物喻志,抒發胸中的家國情懷。
歷代詠嘆百花詩中,以詠牡丹詩詞最多。這些詩詞中,有的只是純粹的表達對牡丹的喜愛之情。比如白居易對牡丹情有獨鐘,他專門寫過一首詩,名字就叫《牡丹》:“絕代只西子,眾芳唯牡丹?!绷硪辉娙死钫鈩t僅憑“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兩句就讓自己流芳百世,牡丹花的“國色天香”也由此而來。同樣有此感慨的還有劉禹錫,他在《賞牡丹》中非常直白地贊美:“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詩人王建在他新租的房子中發現種有牡丹后非常高興,在牡丹盛開時特別寫了首五律《題所賃宅牡丹花》:“賃宅得花饒,初開恐是妖。粉光深紫膩,肉色退紅嬌?!痹姷乃阶匀粺o法與前幾位相比,不過愛花的心情卻躍然紙上。比起其他人光動口動筆,陸游則自己親自栽牡丹,并也為此寫了詩:“攜鋤庭下刨蒼苔,墨紫靼紅手自栽。老子龍種逾八十,死前猶見幾回開?!笨粗约涸缘哪档ら_花,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李白以詠嘆牡丹為題的清平調詞,則是玄宗皇帝攜楊貴妃在興慶宮沉香亭前賞牡丹時給他的命題作文,其中一首非常出名:“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詩人本意應該是想贊美楊貴妃,不過不知怎么被人解讀出有暗諷楊太真的意思,結果因此惹禍,被貶出長安。白居易雖然很喜歡牡丹,但對當時因牡丹而帶來的社會問題也深表擔憂,“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寫出了當時社會畸高的花價和巨大的貧富差距。而今日所提到的“國花”一詞,也是借由詩人之口首次出現。明代李夢陽《牡丹盛開,群友來看》中“碧草春風宴席罷,何人道有國花存”,嘉靖年間邵經濟《柳亭賞牡丹和弘兄韻》中“自信國花來絕代,漫憑池草得新聯”,都是牡丹被稱作“國花”的詩例。盡管此時的中國人,并沒有現代民族國家之概念,詩中所寫的“國花”,其意思與之前人們常說的國色、國香一樣,都是表示遠超群類、冠蓋全國的意思,但也足以看出詩人對牡丹的推崇之情。而且,古代詩詞中關于國花的記載,唯一可以確切指向的就是牡丹。
在信息傳媒并不發達的古代,一件事物的流行,更多的是靠口口相傳??梢韵胍?,牡丹之所以能歷經數朝而始終熱度不減,文人們的助攻非常重要。一方面,讀書人在每個朝代都處于受人尊崇的較高地位,他們的喜好一定程度上代表著所處時代的風向標,他們對牡丹的喜愛和贊美,不可避免地會對當世人產生積極影響。另一方面,文人筆下的牡丹,經過一定的藝術加工,比之牡丹花本身更加富麗堂皇、引人入勝,其植物屬性背后的文化和精神內涵也得到較好的發掘,使得牡丹花較之其他花木更顯得與眾不同。
牡丹之被稱為“國花”,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它背后的文化隱喻。
首先,牡丹花雍容華貴的特質,既符合封建統治者對盛世太平的美好期許,也符合老百姓追求美好生活的心理。尤其是當社會穩定、百姓安居樂業時,皇帝們可以從觀花隊伍中看出群眾滿意度,老百姓也能從牡丹花中滿足對于富貴的內心想象。這或許是牡丹得以長盛不衰最為重要的心理基礎。
其次,牡丹千姿百態的特點,使其象征意義最為多元。古人說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就是將牡丹象征為世俗情欲,這在封建時代是一種大膽的表述。湯顯祖的《牡丹亭》中,虛構了杜麗娘在牡丹亭下因情感夢的旖旎故事,牡丹成為男女主人公情欲結合的媒介。而在明清文人筆下,牡丹還具有堅貞、忠誠之義。如清初魏禧的《借一亭賞牡丹詩序》云:“世徒以牡丹為富貴,富貴無常,何足道?是花榮衰不忘故主,今又能如主人以好客,以謂花之君子可也?!?/p>
最后,牡丹受人尊崇的地位,還成為不同歷史時期民族、國家和政權力量的隱喻。五代周世宗派使者南下接觸南漢國王劉鋹,對方很是傲慢,大夸其國勢,接待人員贈送茉莉花,稱作“小南強”。宋滅南漢,劉鋹被押到汴京開封,見到牡丹,大為驚駭。北宋官員故意說,這叫“大北勝”,借牡丹的豐盈華貴彈壓南漢人引以自豪的茉莉。在這里,牡丹已經被視為大一統王朝或大國氣勢的象征。
北宋滅亡后,南渡的中原人士常以牡丹為載體,懷念故土。一位程姓官員在看到牡丹后感慨“自離洛陽,今始見花耳!”自己種牡丹的陸游,也寫過借牡丹來懷念故土的詩:“洛陽牡丹面徑尺,鄜疇牡丹高丈馀……周漢故都亦豈遠,安得尺棰驅群胡?!?/p>
到了明代,牡丹與國家政權、民族情感之間的聯系被表達得更為充分。學者王路在《花史左編·花之品》中以牡丹花王姚黃、花后魏紫為正品之首,并在花王、花后分別標注“擬照臨萬國”“擬母儀天下”,直接用上了對皇家才用的敬語。李佩把帝舜姓姚、是黃帝八世孫、在五行中為土德(黃色)等知識點聯系在一起,專門為“花王”姚黃寫了篇傳記叫《姚黃傳》,雖有點牽強附會,但體現了當時的時代背景下牡丹與民族、君王、政權之間的隱喻關系。到了清末,隨著外國入侵,中華民族意識得到強化,現代國家意識開始萌芽,牡丹再次成為中華民族精神及氣象的代表。丘逢甲曾作一首《牡丹詩》:“東來花種滿西園,誰與乘槎客細論。從此全球作香國,五洲花拜一王尊。”以此表達對中華民族早日復興的期望。
牡丹在“國花”之爭中吃到的唯一一次敗仗是在中華民國時期。南京國民政府尊梅花為國花。究其原因,一方面,牡丹作為封建皇權的象征在“五四”后被舍棄,另一方面,在當時民族危機比較深重的情形下,梅花的堅韌不拔、不畏嚴寒更契合時代氣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