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妍杏



白居易喜花。
在他39歲時,母親因看花墜井而亡,似乎愛花之情已深深刻進他的基因里。在白居易的一生中,共寫詠花詩逾150首,玲瓏玉立之蓮花、怒放著盛唐氣息之牡丹、傲雪凌霜之梅花、嬌艷欲滴之薔薇、沉靜高潔之木蓮、燦若驕陽之桃花——這千紅萬紫,是天地山川之間的萬千姿態,亦是悲歡離合的人世百態。
白居易出生于河南的一個官僚世家,算得上是書香門第,童年時經歷了戰亂與顛沛,9歲時遷居至宿州符離。從小時白居易便發奮讀書,“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特,不遑寢息矣”。然而直到29歲,白居易方應進士第。某一日,他看到階前芍藥花正開得燦爛,驀然想到,佛經有云,世間諸色相,皆是虛妄,如露如電,芍藥嬌艷如斯,亦避免不了枯萎化作塵土。于是提筆寫下:
今日階前紅芍藥,幾花欲老幾花新。
開時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
空門此去幾多地,欲把殘花問上人。
他將對茫茫前途的迷惘與忐忑盡數寫在該詩之中,而詩中透露出的關于人生無常、陰晴圓缺終無定數之感,也似一讖,應驗在今后白居易與大唐的命數之中。
貞觀十九年,白居易及第,授校書郎一職。這是他步入仕途的第一個官職,卻是一個無法讓他施展抱負的閑職。某日散步到下邦莊時,村子南邊的桃花灼灼盛開,傍晚的夕陽余暉將天邊暈染成桃紅色,晚風將桃花瓣吹落滿地,深淺不一的桃紅色與此刻暮光融在一起,白居易震撼于眼前這一片艷麗逼人的緋色景象,喃喃欲開口,卻發現周圍無人,唯有他自己,站在此番美景中,將這一片震懾大自然的美,沉默成一道無人分享的寂寞。這片美景,是不是每個晴天的夜晚都會如約降落在人間呢?這片桃花,是否也驕傲于自己的美呢?而無人贊賞的美,可會讓這片桃花漸漸追尋不到盛開的意義?白居易兀自想著,吟道:
村南無限桃花發,唯我多情獨自來。
日暮風吹紅滿地,無人解惜為誰開。
無人賞識無人解,正如自己的滿腹才華與滿腔抱負,何時才能有被賞識的機會呢?
元和元年(公元806年),白居易罷校書郎,應“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試,及第,授盞廑縣尉,負責維持地方治安及催賦納稅。白居易認為該職位并不適合自己,故當看到京兆府栽種蓮花之時,蓮花被移栽在污濁的溝渠內,下有污臭的青泥,上有漫天的塵埃,蓮花的清香不存,嬌艷的色澤亦被掩蓋,而他此刻也正如被移栽進溝渠的蓮花,昔日熠熠生輝的才華蒙塵,于是提筆寫道:
污溝貯濁水,水上葉田田。
我來一長嘆,知是東溪蓮。
下有青污泥,馨香無復全。
上有紅塵撲,顏色不得鮮。
物性猶如此,人事亦宜然。
托根非其所,不如遭棄捐。
昔在溪中日,花葉媚清漣。
今年不得地,憔悴府門前。
第二年,白居易任進士考官、集賢校理,授翰林學士,事業漸有起色。這一年他已經36歲,卻依舊尚未娶妻,即使春風暖得人心沉醉,依舊感到孤身一人的寂寞,庭院外移栽的薔薇迎著春光分外好看,他忍不住將這美麗的花戲稱作自己的夫人:
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種春。少府無妻春寂寞,花開將爾當夫人。
元和三年,白居易任左拾遺,并迎娶楊虞卿為妻。早在貞元末,白居易便在宣州與楊虞卿結識,元和二年,楊氏家族的楊寧入京為官,與樂天交游,楊寧宗人楊于陵在貞元時的文壇與政壇有著廣泛的影響,與柳宗元等人關系密切,元和初任戶部侍郎。故楊氏家族對于白居易來說,是較為理想的結姻對象。這一年,白居易意氣風發,事業上壯志滿懷,婚姻上亦幸福美滿,此時他的創作理念是“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詩歌便是白居易參政議政的工具。
唐人尚牡丹,為一睹牡丹的天姿國色可謂是“車馬若狂”。白居易亦寫了許多詠牡丹詩,他看不慣城中王公貴族只追求奢靡享樂,為牡丹便能狂亂如斯,而對平民百姓的民生不置一顧,便寫下《牡丹芳》以針砭時事:
牡丹芳,牡丹芳,黃金蘗綻紅玉房。
千片赤英霞爛爛,百枝絳點燈煌煌。
照地初開錦繡段,當風不結蘭麝囊。
仙人琪樹白無色,王母桃花小不香。
宿露輕盈泛紫瞌,朝陽照耀生紅光。
紅紫二色間深淺,向背萬態隨低昂。
映葉多情隱羞面,臥叢無力含醉妝。
低嬌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斷腸。
秾姿貴彩信奇絕,雜卉亂花無比方。
石竹金錢何細碎,芙蓉芍藥苦尋常。
遂使王公與鄉士,游花冠蓋日相望。
庳車頓星貴公主,香衫細馬豪家郎。
衛公宅靜閉東院,西明寺深開北廊。
戲蝶雙舞看人久,殘鶯一聲春日長。
共愁日照芳難駐,仍張帷幕垂陰涼。
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三代以還文勝質,人心重華不重實。
重華直至牡丹芳,其來有漸非今日。
元和天子憂農桑,血口下動天天降祥。
去歲嘉禾生九穗,田中寂莫無人至。
今年瑞麥分兩岐,君心獨喜無人知。
無人知,可欺息,我愿暫求造化力。
減卻牡丹妖監色,少迥鄉士愛花心,
同似吾君憂稼穡。
白居易與元稹感情極深,莫逆的文人之情,在元白兩人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白居易看到秋天到來,涼風已吹起枯葉,白露也透著深深的涼意,他想到牡丹盛放時艷麗的色彩、蓬勃的生命力也早已遠逝,春夏之時的碧綠盎然的景色已化作蕭瑟。他與好友對坐,共同感傷著這一幕悲秋之景,幽幽嘆息,寫下《秋題牡丹叢》:
晚叢白露夕,衰葉涼風朝。
紅艷久已歇,碧芳今亦銷。
幽人坐相對,心事共蕭條。
好友元稹亦和詩道:
敝宅艷山卉,別來長嘆息。
吟君晚叢詠,似見摧頹色。
欲識別后容,勤過晚叢側。


元稹靜安坊的宅院中,種植有數株牡丹,當白居易看到元稹院落中牡丹被風雨摧折,殘紅零落,想到好友此時卻遠在江陵,不免感傷感慨,故寫道:
殘紅零落無人賞,雨打風摧花不全。
諸處見時猶悵望,況當元九小亭前。
元稹最為有名的即是其悼亡詩,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元稹思念亡妻韋叢,此番癡情纏綿,沉痛深刻,感人至深。白居易感念于好友之傷情,徘徊于牡丹亭院,想到人世間諸般深情,燦爛時如盛放牡丹之嬌艷,卻終不能避免零落風雨,隨春而逝的惆悵。感念至斯,作《見元九悼亡詩因以此寄》:
夜淚暗銷明月幌,春腸遙斷牡丹庭。
人間此病治無藥,唯有楞伽四卷經。
自居易借花詠人,亦喜直詠牡丹。元和三年至六年,白居易任翰林學士時,看到階前紅牡丹,在初秋時分為風雨零落,晚上看到枝丫上僅存兩朵殘敗的花朵,心想倘若一夜吹風,恐怕明朝這點殘紅都被吹盡了吧,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借著火光再去看看這尚存的幾片脆弱欲墜的嬌艷呢?樂天將此夜此情作詩云道:
惆悵階前紅牡丹,晚來唯有兩枝殘。
明朝風起應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
元和五年白居易由于直言上書,惹怒了唐憲宗,被排擠出長安朝堂,改京兆府戶曹參軍。元和八年,見到雨夜過后的牡丹垂頭喪氣,已被打落成飄零落紅,狼狽地被塵土掩埋,樂天見狀唏噓不已,想到自己的際遇,便寫下另一首《惜牡丹花》:
寂寞萎紅低向雨,離披破艷散隨風。
晴明落地猶惆悵,何況飄零泥土中。
元和六年,白居易母親去世,離職丁憂,歸下邦,為期三年。直到元和九年(公元814年)才返回長安,授太子左贊善大夫。此官職雖是正五品,卻無實權,白居易因自己投閑置散而感到憤懣不平,借《白牡丹》一詩來抒發自己懷才不遇、希望有所作為的心情:
白花冷澹無人愛,亦占芳名道牡丹。
應似東宮白贊善,被人還喚作朝官。
唐朝權貴們偏愛牡丹顏色多為紅與紫,“君看入時者,紫艷與紅英”“綠艷閑且靜,紅衣淺復深”,濃重艷麗的色彩,符合唐人心中華貴隆重的認知。然而,白色的牡丹,顏色倒顯得過于素雅冷清,便無太多人去欣賞它,正如此時身居太子東宮閑職的白居易,無人賞識重用。
元和十年,白居易被誹謗:母親因看花而墜井,而他卻寫有諸多關于“賞花”與“新井”之詩,有害名教,故此被貶至江州(今江西九江),任江州司馬。真正原因其實是白居易寫諷喻詩針砭時事,得罪了當權者。被貶謫江州,成為了白居易一生的轉折點。他的為政做人態度、行事行文風格都有了較大的改變,白居易此前一向堅持積極的入世濟懷的態度,而此刻,他更想早日抽身出險惡的官場,既無法“兼濟天下”,那不妨“獨善其身”。在他于元和十一年寫給楊虞卿的散文中,他提到:“今且安時順命,用遣歲月。”
可是仍是避免不了內心的悲涼與憤懣。他看到一株薔薇不知何故,枯萎凋謝在群芳叢中,朵朵紅花仍舊笑迎春風,唯此一株碎了綠葉、謝了紅花,想問大地,大地沉默;欲問春風,春風亦不知何故。他也不知,何以自己一腔赤忱、滿腔抱負,卻落得貶謫江州的下場。樂天于是寫道:
柯條未嘗損,根餐不曾移。
同類今齊茂,孤芳忽獨萎。
仍憐委地日,正是帶花時。
碎碧初凋葉,爑紅尚戀枝。
乾坤無厚薄,草木自榮衰。
欲問因何事,春風亦不知。
白居易亦親植蓮花,他極喜塘中白蓮,月光下舒展著蓮葉,是亭亭舞女的裙;裊娜的花朵盛開在月色下,泛出朦朧圣潔的光;清涼的夜風送來,是陣陣蓮的清香。此花、此情、此景,不應是這清苦人間的野水池塘中,而是應在天池上,方配得上這一方不落俗塵的美景。他于是提筆作《階下蓮》:
葉展影翻當砌月,花開香散入簾風。
不如種在天池上,猶勝生于野水中。
白蓮本非俗物,卻生長在荒地野水中,正如樂天自己,他嘆息這蓮,更在嘆息自己。
四月,城中的花朵多已凋謝,換上盛夏一派蓬勃綠意。某日,白居易正嘆息春天已逝,無處追尋春的影子,無意間卻轉進一座山間寺院,寺內桃花竟是一副剛剛盛開的景象,紅艷艷、笑盈盈,無處尋覓的春的痕跡,竟在此處偶遇:
人間四月芳菲盡,
山寺桃花始盛開。
長恨春歸無覓處,
不知轉入此中來。
元和十三年,白居易調職忠州。依舊是“黃蘆苦竹繞宅生”的荒僻生活環境,自居易仍需在這荒山僻地中,種植花木,以排解寂寞無聊。他在城東面的坡地上種花,桃、李、杏皆有,紅花似朝霞,白花若霜雪,春風一拂,千百枝葉次第開花,姿態美不勝收。蜜蜂忙著采蜜,鳥兒亦在此筑巢歌唱,閑坐此間,花蔭頭頂上,迎著微風舉杯獨酌清酒,竟有花蕊落在懷中,悠然舉杯獨詠,不知不覺中月亮都已從山頭升了起來。白居易欣然作下《東坡種花二首》:
持錢買花樹,城東坡上栽。
但購有花者,不限桃杏梅。
百果參雜種,千枝次第開。
天時有早晚,地力無高低。
紅者霞艷艷,白者雪皚皚。
游蜂遂不去,好鳥亦棲來。
前有長流水,下有小平臺。
時拂臺上石,一舉風前杯。
花枝蔭我頭,花蕊落我懷。
獨酌復獨詠,不覺月平西。
巴俗不愛花,競春無人來。
唯此醉太守,盡日不能回。
東坡春向暮,樹木今何如?
漠漠花落盡,翳翳葉生初。
每日領童仆,荷鋤仍決渠。
劃土壅其本,引泉溉其枯。
小樹低數尺,大樹長丈余。
封植來幾時,高下齊扶疏。
養樹既如此,養民亦何殊?
將欲茂枝葉,必先救根株。
云何救根株?勸農均賦租。
云何茂枝葉?省事寬刑書。
移此為郡政,庶幾氓俗蘇。

雖然遭遇不公,生活中亦有寂寞凄涼之感,但寄情山水、效仿陶潛卻是獲得內心寧靜的好方法。正如樂天另一首詠花詩《種桃杏》中所說:
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
路遠誰能念鄉曲,年深兼欲忘京華。
忠州且作三年計,種杏栽桃擬待花。
花木成為白居易在人生遭遇挫折、生活墜入黑暗時,尋找陽光與溫暖的一葉扁舟,這千紅萬紫,這萬般姿態,這花開花謝,可賞、可詠、可嘆。
820年冬,轉任主客郎中、知制誥。長慶元年,加朝散大夫,始正式著五品緋色朝服。轉上柱國,又轉中書舍人。長慶二年,即公元822年年,白居易上書論當時河北的軍事,不被采用,于是請求到外地任職,7月被任命為杭州刺史,10月到任。長慶四年五月任太子右庶子,返洛后自求分司,改授太子左庶子分司東都;寶歷元年,即公元825年被任命為蘇州剌史。
任杭州刺史時,白居易主持疏浚六井,以解決杭州百姓飲水之難;又在西湖修堤蓄水,更作《錢塘湖石記》以供后人參考。后退居洛陽時,回憶在余杭的時光,他也曾在皚皚白雪中,紅泥小火爐煮一壺酒,為那梅花醉了幾場。賞雪賞梅何等樂事,他心中已然平靜開闊,愉悅灑脫。回憶至此,提筆寫道:
三年閑悶在馀杭,曾為梅花醉幾場。
伍相廟邊繁似雪,孤山園里麗如妝。
蹋隨游騎心長惜,折贈佳人手亦香。
賞自初開直至落,歡因小飲便成狂。
薛劉相次埋新壟,沈謝雙飛出故鄉。
歌伴酒徒零散盡,唯殘頭白老蕭郎。
會昌四年,白居易這年73歲。已是白發蒼蒼的他寫下他人生中最后一首詠花詩《游趙村杏花》:
趙村紅杏每年開,十五年來看幾回?
七十三人難再到,今春來是別花來。
杏花每年都會盛開,可是十五年間,一個人能來看幾次花開?年月的力量摧枯拉朽,今年來此地看此花,明年誰又知是否換了人間呢?
白居易這一生中,喜花、賞花、詠花、嘆花,“人生有情感,遇物牽所思”。他的抱負在花中,人生中的重要伴侶在花中,他的人生亦在這花開花落中變幻了風云,翻涌了喜樂哀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