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悅

鄒元標的名字并不為當代大眾熟知,但在晚明可謂享譽海內的忠臣孝子,亦為“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東林黨魁。鄒元標曾在中央和地方為官,后來居鄉講學30年。他以儒術經世,恪盡職守,剛直的性格和堅貞的氣節家喻戶曉。
鄒元標早年不畏權貴,力抗張居正奪情而聲名遠揚,晚年真的如小說家所言后悔少時魯莽,為張居正平反奔走呼號嗎?事實遠非這么簡單,張居正這位毀譽不一的大政治家和鄒元標這位名滿天下的清流領袖有怎樣的人生交集?有關兩人的恩怨情仇,后世又有著怎樣的誤讀?
鄒元標,字爾詹,號南皋,嘉靖三十年(1551年)出生在理學名流匯聚的江西吉水。他“九歲通五經”,是當地出名的神童。年輕時的鄒元標在學堂讀書時,因老師對某段古文解釋有誤,憤然與之爭辯,遭老師用戒尺打手板。可他就是手被打腫了,也堅決不肯認錯,以至被逐出師門。鄒元標剛直的性格自幼可窺一斑。
鄒元標勤奮向學,17歲就考中了舉人,前途一片光明,可他放棄了即將到來的會試,拜當地名士胡直為師,并跟隨其走遍大明朝兩京十三省的名山大川,體察世情百態。他把一路走來目睹的民生疾苦記錄下來,報國安民的理想,從此生根。
鄒元標出游時,正是張居正榮登首輔寶座、厲行改革之際。張居正年長鄒元標將近30歲,和這位尚且名不見經傳的青年才俊相比,彼時執掌大權的張居正,早年的命運卻與鄒元標有著頗多相似。年輕時的張居正也曾是湖廣神童,受到顧磷、李士翱等理學名流的賞識。青少年時期,張居正的祖父被湖廣的遼王害死,從此開始,張居正立下了拯救蒼生、改變世道不公的愿望。
初入官場后,面對官場黑暗,張居正曾幾多憤懣,更曾借病告假,四處游歷,體察民間疾苦后,張居正抱定了改革之心,此后沉浮官場,經數度起伏,最終執掌了明帝國大權,開始了他長達十年、除舊布新的“張居正改革”。
萬歷五年(1577年),鄒元標考取進士,他在試卷中提出獨到見解,字字句句都洋溢著憂國憂民的滿腔熱情,給考官留下深刻的印象。這次科舉的主考,就是首輔張居正的副手呂調陽。呂調陽將鄒元標答卷中部分言論轉告當權的張居正,張居正聞聽后也感嘆說:此子性剛直,可堪大用也。
鄒元標的座師呂調陽和申時行,都是張居正一手提拔重用的大臣。與鄒元標關系更密切的業師胡直和羅汝芳,也都是張居正敬重的論學好友。甚至鄒元標的精神偶像羅洪先和歐陽德,也都是張居正仰慕的翰林院前輩。朋友圈的重合與同樣的理想抱負,張居正本應欣賞并提攜小鄒進士。
然而,就在五個月后,兩人有了直接交鋒,交鋒的結果沒有把他們變成親密的戰友,卻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萬歷五年九月,張居正父親張文明病逝,按例當回鄉丁憂27個月。圍繞首輔的去留問題,朝中大臣展開一場激烈的交鋒。以戶部侍郎李幼孜為首的一群官員為討好居正,首倡奪情之議,掀起了一場波瀾。
明代奪情之事極為罕見,尤其自英宗起,更是三番五次嚴令“內外大小官員丁憂者,不許保奏奪情起復”,明代中葉以后,除天順朝的內閣首輔李賢和成化朝臭名昭著的首輔劉吉外,基本已無閣臣奪情之事。如今李幼孜等人為討好居正而倡議奪情,科道曾士楚、陳三謨等人交章請留,一系列舉動無異是在暗潮洶涌的政局中投下一顆“炸彈”。
張居正作為首輔,自己尚不能踐行儒家最基本的倫理道德,對下官何有威信,何能服人?張居正對父不孝,勢必引起對皇帝不忠的猜疑,對上不忠,如何能當首輔,統率百官?

奪情起復的結局自然引起許多大臣的不滿,他們或堅守國家大典,或秉持儒家孝道精神,或不甘于無法借機進行政治排擠,紛紛起而反對,最激進的有張居正的門生吳中行、趙用賢,湖廣同鄉艾穆與刑部郎沈思孝,他們相繼上書反對張居正奪情,都未能阻止萬歷皇帝挽留首輔,還遭受了廷杖酷刑,為明史又添上了血腥的一幕。
然而,強權鎮壓異議者并不能使所有人都屈服。就在廷杖后的第二天,又一位年輕人挺身而出,再次彈劾張居正奪情。這個年輕人就是當年的新科進士鄒元標,此時正在吏部實習,且親眼目睹了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四人遭廷杖之苦辱。
恰逢此時,鄒元標的恩師胡直、羅汝芳等人也因學術分歧與張居正分道揚鑣。尤其是羅汝芳四處講學,剛剛被張居正逐出官場。面對兩位恩師遭張居正欺凌,年輕氣盛的鄒元標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
私仇與公憤交織在一起,與其望而生畏,不如奮起抗爭。鄒元標勇往直前,奮筆疾書寫成《論輔臣回籍守制疏》,悄悄揣入懷中。入朝時,他靈機一動,謊稱“這是告病請假的奏疏”,又賄賂管事的太監,把奏疏交給他們,得以呈進給皇帝。
鄒元標這道奏疏寫得比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四人更為尖刻。鄒元標站在儒家倫理觀來考量,認為人親死而不葬,是為殘忍薄行,斥責張居正為禽彘,驕橫自大,學術偏激,不堪重用,皇上以“奪情”挽留張居正是大錯特錯的決斷。抗奪情疏還延伸到張居正為政獨擅專權、進賢未廣、決囚太濫、言路未通等諸多方面,猛烈批評他的改革措施。
在奏折的最后部分,鄒元標危言聳聽地“展望未來”說,張居正一個人并不足惜,倘若后世有覽權戀位的人,以張居正奪情一事作為榜樣,居心叵測,覬覦皇位,那可就貽害無窮了。
此疏一上,轟動朝野,鄒元標也從默默無聞的無名小輩一舉變成天下讀書人敬慕的精神偶像。
據說張居正閱之亦感動,內心深處佩服鄒進士明知不可而為之的丈夫氣慨,嘆曰:“此人不怕死,真奇男子!”(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但鄒元標對施政措施的尖銳批評和對張居正道德的詆毀還是令張居正憤怒不已。張居正和司禮太監馮保商量決定仍以高壓政策打擊反對派,當天下發圣旨:鄒元標廷杖八十,發謫貴州衛所充軍。
平心而論,鄒元標的奏疏,顯然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所能寫出。細細讀來,不難發現他與張居正同樣是位憂國之士,他對新政進行了長期的觀察和思考,提出了一系列他人敢怒不敢言的值得深思的社會問題。
這種犯顏極諫的精神可嘉,展現了中國古代士大夫堅持信念的光輝形象,萬死不辭的凜然氣節,且鄒疏中確存不少有價值的言論,遺憾的是,由于他是在不恰當的時機、不恰當的場合提出這些哪怕也算正確的意見,那下場就適得其反了。
鄒元標幸免一死,但廷杖給他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每遇天陰,腿骨間隱隱作痛,晚年不能作深揖”。他在晚年曾對好友周汝登言:“弟則兩足大不如前。蓋舊瘡杖傷,臨老氣血不足,始難支持。”
鄒元標遭受酷刑后,張居正的狀元門生張元忭和會元門生鄧以讃等人伸出援手,給予鄒元標莫大的支持,張元忭鼓勵鄒元標:“丈學正而養邃,非僅以氣節自見者。”
在謫戍貴州都勻衛的途中,有御史為了諂媚張首輔,跟蹤鄒元標行跡,不料御史中途暴卒,未能行兇,鄒元標又躲過一劫。同時,江西奇女子江坤芷佩服鄒元標不畏強權的氣節,放棄饒洽之家,毅然選擇許身鄒元標,一道赴黔,同甘共苦。江坤芷在貴州時產下一子,因無乳而傷,江氏過度憂慮而體虛多病,剛過不惑之年就離開人世。“日濱九死,母倚閭而長盼,子瞻云而長號。”母親辛酸的淚水,妻子痛苦的呻吟,嬰兒嗷嗷待哺的凄慘。一人遭難,全家受苦,這種痛苦絲毫不亞于廷杖。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貴州僻處萬山叢中,在明朝儼然學術搖籃。昔王陽明經歷千難萬苦,闖過生死關門才有龍場悟道,然后開始他漫長的講學生涯,終成一代學術巨擘。王陽明的講學活動培育了一批地方心學人才,形成了全國較早的地域性心學學派一一黔中王門。

鄒元標來到貴州時,黔中王門已蔚為大觀。鄒元標到貴州后平心靜氣,苦心鉆研,時常與當地名儒孫應鰲、李渭、馬廷錫、郭子章等人切磋學問,尤其對孫應鰲、李渭二人推崇備至,并虛心向孫應鰲請教。
孫應鰲與張居正私交甚篤,萬歷初年在張居正邀請下相繼出任國子監祭酒和禮部尚書等要職,可謂萬歷新政的元老重臣。就是這樣一位文苑領袖和張居正事業的追隨者,此時也極為同情反張英雄鄒元標。
在孫應鰲等賢達的幫助下,鄒元標在貴州六年間學業大進,以傳播良知學顯赫于學林,以忠介聞名朝野。戍邊生涯成就了鄒元標的道德學行,他在當地積極從事書院講學活動,也推動了陽明心學在貴州少數民族地區的傳播。這為他以后主持江右王門,引領陽明學發展,乃至在北京主持首善書院,成為東林黨的精神領袖做好了準備,這似乎還要感謝為他創造條件的張居正。
張居正利用政治高壓廷杖并流放鄒元標,不僅陷自己于不仁不義,而且擴大了鄒元標的影響力,張居正的門生張元忭、鄧以瓚、郭子章,好友耿定向、胡直、孫應鰲等人紛紛對鄒元標抱予同情之心,而與張居正貌合神離,加劇了張居正改革團隊的分化。
萬歷十年,首輔張居正溘然長逝,張四維繼任首輔。為收買人心,建立新政府威信,張四維相繼把曾遭受張居正打壓的異議分子召回朝廷,萬歷十一年,鄒元標才得以重返京師。而就在同年,張居正在反對派的追殺下被削官奪謚,萬歷十二年,籍沒家產,長子自殺明志,次子流放煙瘴之地。
經歷了從忠貞不二、精忠謀國的王者師到擅權亂政“千古罪人”的一百八十度身份轉變,張居正其人其事一時成為萬歷朝的政治大忌,不少投機者在張居正家破人亡之后仍彈章追論,窮追猛打,將其比為楊國忠、秦檜、賈似道之流的邪佞大奸,揚言要剝其骨、食其肉,以解心頭大恨。同一時期涌現的多種筆記小說以及士人墓銘,都將矛頭直指張居正,斥罵他是玩弄權術、禍國殃民的大奸。
一代名相尸骨未寒,便遭家破人亡之禍,令人唏噓不已。張居正的門生、鄒元標的好友張元忭當年對乃師奪情耿耿于懷,此時卻對張家慘禍深表同情,致信鄒元標表達他的同情與不平,希望鄒元標等言官認清張居正的功罪,不可全盤否定張居正其人其政。
鄒元標也對政局的反復和世態炎涼感到擔憂,奏上《嚴加修省以答天心疏吏科》諷刺了這種惡劣政治文化,表達了他對國家未來的擔憂:“如處故相一事,昔稱伊呂,今異類唾之矣。昔稱恩師,今讎敵視之矣。一人之身前后,背馳為鬼、為蜮,不可測度猶且悠悠策馬跡;遍公卿以軟熟為工,以謀國為迂,有臣如此,國奚賴焉?”(鄒元標《鄒忠介公奏疏》卷一,《嚴加修省以答天心疏吏科》,明崇禎十四年林銓刻本)
倒張大潮中,鄒元標沒有像吳中行、趙用賢等遭遇廷仗官員那樣伺機報復張居正,也未如投機分子一般墻倒眾人推,落井下石博得美名。他所做的不是攻擊張居正本人劣跡,而是不遺余力推薦胡直、耿定向等被張居正排擠的官員,彈劾張居正器重的禮部尚書徐學謨和戶部侍郎張士佩等人,批評張居正的毀書院政策,請求開放書院講學,可謂是張居正改革政策不折不扣的強硬反對者。
時間會沖淡一切,隨著明朝統治危機的加深,越來越多有識之士開始深刻反思張居正及其開創的萬歷盛世。明史在張居正本傳斷言:“終萬歷世,無敢白居正者。”很多學者包括傳記大師朱東潤先生都曾采信此說,其實事實并非如此。
早在萬歷四十八年,戶科給事中官應震就大膽奏上一本《為救時舊相論定多年,仰祈昭雪沉冤以慰忠魂以開相業》,這真是萬歷當朝難得一見的全面為張居正洗白辯冤、乞求昭雪的奏疏。
官應震逐條列舉張居正在內閣十六年對國家的貢獻,招人怨恨的原因和他的過失,聲稱他早年崇拜鄒元標的忠肝義膽,痛恨張居正奪情違制、剛愎專擅,但經歷二十余年的宦海風雨,他深刻體會到張居正功在國家、過在身家,祈求明廷為他昭雪,激勵后來人。
官應震的奏疏充分表達了這一代士人對張居正從仇視,到理解,直至景仰、追慕的轉變,從而展示出新一代讀書人憂憤國事,要求重新評價張居正歷史功績的思路歷程。
由于張門冤案的始作俑者萬歷皇帝尚在,官應震懷著滿腔熱血寫成的奏疏如石沉大海,依舊以“留中”的方式冷處理。幾個月后,萬歷皇帝一命嗚呼,他生前的專橫暴戾,胡作非為已將大明王朝推入到內外交困的淵藪之中。
明史亦有論“鄒元標為都御史,亦稱居正”,當時及后世論者都認為,盡管鄒元標早年因激烈反對張居正奪情遭受酷刑,可鄒氏德高望重,不計前嫌,是張居正身后恢復名譽的第一功臣。
鄒元標時任左都御史,言官的上疏他都會過目審核,并且鄒元標留下那句著名的“功在社稷,過在身家”的經典評論,成為主導明清史學家對張居正其人的主流評價。
凡此種種,人們普遍認為,白發蒼蒼的鄒元標目睹時局敗壞,幡然悔悟,后悔當年的魯莽行為,重新拜倒在這位社稷能臣腳下。于是,他拖著因為張居正而被打殘的雙腿,又積極為張居正平反事奔走呼號。
明末清初廣為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鄒元標后悔年輕時輕狂無知彈劾張居正,待他起復來到京城,第一件事就是囑咐時任內閣首輔的葉向高為張居正復謚。
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我們姑且不辨這個故事的真偽,至少它透露出兩層信息:鄒元標晚年思想轉變,赴京后叮囑時相葉向高為張居正平反。
天啟初年,鄒元標在眾人交章推薦下,重返闊別數年的京城做官。這個承載著他治國安邦理想的地方,令他感到親切而又憂慮。此時的朝廷,史書謂之“眾正盈朝”,東林黨人遍布朝廷,他看到同道人執掌國家大政,心中固然高興,可這群自詡正義的士大夫有個致命弱點,就是和早年鄒元標一樣,以氣節自負,陷入黨爭的泥潭而不自知。
隨著官位的提高,從政經驗的豐富,晚年鄒元標的性格更為成熟,剛介敢于直言的憤青已磨練成和易維持大局的老臣。幾十年的講學生涯,鄒元標繼承和發展王陽明的“良知之說”,既重視儒家所提倡的綱常倫理,又推崇中庸之道。有感于朝內黨派紛爭,大臣各懷偏見的情況,鄒元標向皇帝進“和衷”之議。
鄒元標宦海沉浮二十年,厭惡黨同伐異的朋黨政治,一心矯正弊政,主張朝臣和衷共濟,容納不同政見的同僚,為了國家大計求同存異,他所舉薦的人才也盡量跳出門戶之爭的局限。
有人譏諷他已失去了年輕時的氣節,鄒元標笑日:“大臣與言官異。風裁踔絕,言官事也。大臣非大利害,即當護持國體,可如少年悻動耶?”
鄒元標所言的“大臣當護持國體”與張居正立朝的老成持重何其相似,或許正是這里的“可如少年悻動耶”演繹為坊間“悔其論劾,為少年客氣”的傳言,加之鄒氏又是聞名海內的東林君子,他痛心時局,志在起衰振墮,與昔日的張居正有著共同的政治抱負。當時確有年輕人勸誡他能為張居正平反,茅元儀就是一例。
茅元儀是嘉靖狀元茅坤的孫子,熟知兵略。他深深敬慕張居正,向鄒元標上書希望為其平反。為避免引起鄒元標的反感,他在信中措辭極為委婉,首先列舉了張居正晚年各種過錯,證明鄒元標早年彈劾張居正確有先見之明,然后筆鋒一轉,認為治亂興亡的關鍵在于振飭綱紀,振飭綱紀就必須先褒錄先朝名相振綱紀之功以激勵天下任事之臣。因此,他懇請鄒元標“為江陵復爵謚,以成大君子光明無我之舉動”。
茅元儀還特別指出,早在先帝(萬歷)時就有士大夫為張居正喊冤叫屈,而天啟改元之初,士大夫反而沉默不言,就是依違觀望道德領袖鄒元標的態度,張案平反一事只能由眾望所歸的鄒元標率先號召,方能服眾。
遺憾的是,鄒元標現存文集并未收錄他的回信,茅元儀的建議對鄒元標究竟有無影響,影響多大則不得而知。
至于鄒元標究竟有無后悔當年彈劾張居正奪情為少年意氣,并苦口婆心規勸葉向高籌劃平反之事,以現存文獻來看,并無明文記載。假若鄒元標真如傳言所說,積極為張居正平反奔走呼號,他應將和茅元儀等人的書信自豪地收入文集,作為信史流傳后世;而其文集未收入任何相關信函,似可說明鄒元標對此并不熱衷。就連當時的復社文人吳應箕對此也頗為質疑,正是因為鄒元標當年不畏權貴,誓死捍衛綱常名教,才成為天下清流共同仰慕的精神偶像,他晚年難道就全盤否定當初義舉了嗎?吳應箕按捺不住,親自找來知情的御史方震儒詢問究竟。
方御史告訴他:“先生為總憲蒞任,諸御史皆在。先生曰:‘江陵之不守制者,罪也!予往時不得不論。由今思之,江陵未嘗無功,則謚亦不可不復。諸君以為何如?時諸御史皆服先生無成心,其始終為國也。嗚呼,由侍御之言,此所以為東林哉!(吳應箕《樓山堂集》卷七,《江陵奪情》)
原來,鄒元標為張居正平反一說的雛形大概源于方震儒對吳應箕的談話,僅從方震儒的原文看來,鄒元標晚年對張居正也只是部分肯定,而且并無后悔自己先前彈劾張居正奪情。方震儒還提到鄒元標要求為張居正復謚,而終鄒氏一生,張居正并未獲得復謚待遇。(鄒元標卒于天啟四年,張居正正式復謚是在崇禎中期)
翻閱《明熹宗實錄》和鄒元標本人的文集,并無專為張居正喊冤叫屈的奏疏或書牘,卻能發現不少他抨擊張居正專權亂政的言論。
黃宗羲的《明儒學案》鄒元標本傳記載說,“給事郭允厚言,侍郎陳大道請恤張居正,元標不悅,修舊怨也!”(黃宗羲,《明儒學案》卷二十三,《忠介鄒南皋先生元標》)天啟二年,湖廣籍的戶部侍郎陳大道為故相請求恤典,遭到鄒元標的不悅,不肯為張居正正名。面對言官的指責,鄒元標馬上站出來為自己辯駁。
鄒元標仍然不改昔日的政治理念,批評張居正學術偏激,剛愎自用,對他的人品也頗有微詞;他回憶當年的大清算運動中,不少人是出于忠憤,其中也夾雜著投機媚上的小人。他在那么惡劣的政治環境下,都不落井下石,現在怎么會和死去四十多年的朽骨為仇?總之,當時眾口鑠金,任由事態發展到張居正家破人亡確實過分,現在該是平反昭雪的時候了。
彈劾鄒元標的郭允厚是著名的閹黨分子,他亦非單純同情張居正,他對鄒元標的攻擊帶有濃重的黨爭色彩,批評其有心報復張居正,或許也有幾分夸張。
然而,即便是鄒元標本人的自辯疏,面對“國衰思良相”的政治大環境,鄒疏中也僅僅只說“旌其昔勞”,連張居正的社稷大功都未曾提及,可見晚年鄒元標依然對張居正抱有一定成見,也從一個側面折射出以鄒元標為代表的東林清議對張居正其人其學、其治國之術始終存在分歧。
接著,東林首輔葉向高也連忙跑來為同志說情,他直言是楚人積極為張居正請求恤典,鄒元標只是沉默不語,沒有阻攔。面對首輔的贊美和挽留,鄒元標作出淡泊名利的高姿態,再上一疏請求放歸,表明他不貪權位、不慕虛名的品格:“張居正相幼君十年,昧人臣小心之義,昔議其非,臣非私意,今錄其功,臣付公論,此心如衡,不能為人輕重,必欲臣出一言爭,以成己之是,亦小之乎?(葉向高:《明熹宗實錄》)
他說得更加明確:當年批評張居正是出于公心,今天記錄張的功勞也是付諸公議,一心為公,始終不變。由此可見,鄒元標晚年依舊崇尚儒家倫理綱常,以反抗居正奪情為榮;但他能夠審時度勢,順乎輿論民意。
張居正案平反的主要力量是梅之煥、官應震、陳大道、羅喻義、楊嗣昌等湖北士紳,鄒元標自己亦坦言,他所作的只是遵從公議,順水推舟。
鄒元標主導為張居正平反一說影響甚廣,流傳四百余年。筆者以為,時人及后人編造出這樣的美好傳說,主要目的莫不是以強硬反對派的悔悟來彰顯張居正的偉大和東林黨人的一心為公。
其實,這種做法大可不必,鄒元標尚能從大局出發,顯示了他海納百川的君子風度。公道自在人心,張居正的偉大亦不需通過反對派的稱贊來證明,梳理清楚歷史事件的來龍去脈,顯然比無意義的襯托更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