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志遠
《誰能占卜我的命》(北京燕山出版社),薄薄一冊,70余章,置于我案頭已半月有余。在我收到的詩友饋贈大著中,它算是最薄、篇章最少的一本了。沒有磚頭般厚實的重量,也沒有煌煌數十萬言的字數,待我斷斷續續讀完之后,感覺無論是內容的厚實廣博、語言藝術的精湛高超,還是構思謀篇的穎異妙巧,一點也不遜色于他人,反而有領先之勢。
澄泉兄上個世紀60年代出生于重慶萬州,年少時受父親啟蒙,埋下文學的種子,16歲考上南充師范學院,廣泛閱讀中外文學名著,進入文學創作發軔期;畢業后到康巴藏區康定中學任教,1992年調入樂山犍為,更多從事文學編輯和活動。萬州、康巴、樂山是他的三個故鄉,更是他詩歌和心靈的棲息之地。人生經歷讓他的詩文打上了“高原”“流浪”的烙印,也滲透著草原民族情結。在這篇短論中,我難以詳述。如澄泉兄所言“聽命于自己的內心”,我也只能聽命于自己的內心,坦陳出我的幾點拙見。
一
寓言是莊子行文的傳統,也是他杜撰文字和情節的拿手好戲,更成就了他“縱橫捭闔、汪洋恣肆、儀態萬方”的風格。我曾私下里以為,中國散文詩的根基不源于波特萊爾,不源于《巴黎的憂郁》,而應濫觴于諸子,莊文是古代最優秀的散文詩范本。不過那時和千年以降,我們還沒有散文詩的概念。散文詩的概念和命名來源于西方,但并不代表散文詩就肇始和發源于西方。我不知道澄泉兄是否有相同的想法,或贊同我的認知。從他這部散文詩集的第一輯以“寓言鳥”為名,開篇就是《寓言鳥》,我想應該不是撞身和巧合。他已在寓言中遨走:“一只鳥的雛形是一只蟲,在坎坷的泥土里一節一節爬行。一只鳥就是一些美妙的夢?!恢圾B就用樹的葉,扇動潮濕的云霧,飛。”(《寓言鳥》)不受拘限,鳥、蟲、樹葉、云霧輕松轉換,使人想到莊子《逍遙游》中“魚和鯤鵬”之間的變化,完全進入了自由的境界?!按笙?,被蝴蝶馴服成一只小兔、一只小鼠。蝴蝶不飛,大象不動。蝴蝶歌唱,大象聆聽。蝴蝶所想,亦是大象所思?!保ā肚嗥贾罚┩耆L馬牛不相及的場景,經詩人信手一拈,就組合成匪夷所思的畫面,產生了奇幻的效果。還有《對三條魚的處置》中“讓第一條魚游回水中?!瓭M足它吧!讓沉魚和落雁,一上一下,回到美人懷抱,安樂死。讓第二條魚飛上天空。首先學習彩虹的弧線,優美一回?!训谌龡l魚掛上樹枝。按照一則寓言的指點,把它掛在路邊最醒目的地方?!逼渲性⒀缘膫鹘y和精彩,又溢出了莊文,涉乎到孟子?!段沂钦l》中,上帝回答“你是螞蟻”,螞蟻回答“你是上帝”,辯證之思跨出傳統,糅合了西方和現代觀念。在這一輯里,詩人還有石頭和良知的哲理對話,有對吃飯細節反思釋放的人性光芒,有對削足適履的琵琶反彈,有對人隨便行為的震告,有對氤氳之氣的漫想,有池塘事件中對“青蛙和魚”的戲謔……都起于寓言,而又不囿于寓言,攜寓言之神技,搭建出人和自然的對話譜系,亮相他散文詩明顯辨識于國內諸多散文詩家迥異的特色。
二
對莊文的承繼,固然文的成分更多一些;《詩經》的引入,詩的氛圍一下就濃郁起來。在第二輯“好想回到古代”中,我欣喜地看到了這一點。《詩經》是我國古代詩歌的源頭和傳統,其實也應該作為現代詩的源頭和傳統。這些年來,現代詩的作者和詩人們,挖空心思,絞盡腦汁,向西方學習,汲取技法和營養,不斷創新突破,其實并未走出,更未走遠,還是在《詩經》的范圍和影響里。澄泉兄不是復古派,不是逃避狂,一心想回到古代去做臣民,而是對當代塵世喧囂、功利、浮躁的拒絕,借以彰顯他在文化價值、精神向標、心靈皈依方面的詩性宣言。他想老老實實做一個婦人和孩子,到廣袤無垠的豐收過后的傳統文化的田疇里,去撿拾麥穗、稻谷,去挖掘遺漏的紅薯,去采摘被遮蔽的一枚兩枚剩果。在他眾多拾遺中,我想揀出《子之于歸》(化用《詩經·鵲巢》)《想起鄰家小妹》(化用《詩經·關雎》)《命懸葛蕈》(化用《詩經·葛蕈》)《周卷耳是一個好女子》(化用《詩經·周南·卷耳》)《桃之夭夭》(化用《詩經·周南·桃夭》)諸篇,一方面,我們能看到詩人為續接粘合文化傳統斷裂,默默勞作,付出汗水,得到收獲;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到了他滿足、愉悅,打發時光后,擁有寧靜,擷取的詩意生活。特別是讀到“以花養眼的人,稱她美人;用花寫詩的人,呼她妹妹;在花里采蜜且以之為命的人,叫她:我家里那位”(《桃之夭夭》)時,他已儼然避開紅塵的喧囂和嘈雜,真的回到古代,過起了桃花源的日子——真讓人艷羨垂涎,不是一滴兩滴,而是三尺懸瀑了。
三
第三輯為“一個人的飲酒方式”。表面上看,只關涉到一個人的行為習慣、生活方式,其實,也關涉到一個人的性格和寫作方式。宿命點看,關涉到一個人的性格和命運。有人說,詩歌是一種命運,轉換一下,也可以說成散文詩是一種命運。從澄泉兄散文詩集命名《誰能占卜我的命》和其《后記》里“散文詩,簡直就是我的命數”看,他是自覺地把寫作和命運結合起來,去探尋一種更高更深的命題,去找自己的去路,寫作的去路,甚至人類社會發展的去路。這是一個廣闊的方向,需要八方輻射和求索。調整一下角度,就是要聽命于內心神秘神圣的召喚,是揚自我,扛著一面大纛,后背還飄揚著各色小旗。《一個人的飲酒方式》里“他便以狼的方式豪飲自己”,痛快淋漓地張揚個性;《走進一片陽光地》里“只有人與向日葵,和諧地對唱”,是對人和自然命運共同體的入場又離場的展示;《喊疼》里“最該喊疼的,是那個把異鄉的月亮當作月餅,或把故鄉的月餅當作月亮,狠咬一口的人。但他的疼藏在喉嚨的深處,他不喊疼”,直刺當下一個龐大群體的肺腑和軟肋……諸多篇章,恕我不一一梳理,我說詩人在八方路去里探尋,這八方,言指他多方位、多領域伸展他的筆觸,而非確指;也有一些方位、領域尚未涉獵,但不是他的疏忽,而是集中所選篇目限制,我們沒有看到,而暫時留下的空白罷了。
在《后記》里,澄泉兄有“散文詩的題材要大起來,內容要重起來,形式要硬起來”之說,有“讓散文詩承載歷史與文化之重”,“承載哲學與思想之重”,“承載生命與生活之重”之觀點,這是他的真知灼見。對此我提出一點反對:一味在這種理念驅使下寫作,對于一些細小的、邊緣化素材、人物和命運關注就不免有疏忽和無視;寫作題材偏重傳統、文化、文史、經典,不免就多了些壓抑;語言也會跟著受制約,板滯、規整、范式化句子一多,自然就影響了詩文靈活、靈性和沒有羈絆的青春朝氣。
散文詩之長在表現“更抽象的現代生活”(波德萊爾)。在倡導散文詩要“重起來”和“意義化寫作”(周慶榮)時,我們是否也應該有散文詩要“輕一點”的呼吁,怎樣舉重若輕,怎樣去發現和調侃生活的細節,怎樣打破散文詩定義的無解魔咒,怎樣駕輕就熟……使這一文體得到正名、獲取合法身份從而確立自身的向度、標準,逐漸形成文本體系、理論架構、評論話語權,散文詩要有自我發展的方向,更要有自我行路的定力,盡早形成自己固若金湯的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