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詩詩
1
花辰河上漲了水,平常時節泊在淺灘的煙船妓船,靠岸近的很,船柱子系在吊腳樓的支腳上。從花辰河一岸的村子到對岸的城里,吊腳樓上酒館喝得醉熏趴在窗臺前的城里男人們,船上婦人陪商客煙作樂的情形,男人和女人間親昵放肆的樣子,罵著野話粗話的場景,木筏近岸,坐著的阿睿,看得一清二楚。
“阿睿哥,你曉得嘛,聽說花辰河要通淤泥道了!”
“只要通了泥道,商船和煙船都得在這轉載,誒,你說,花辰河對岸城里人都做些啥子?”
“沒啥,能有啥嘛?哪里人不都一個模子嘛。”
“那哪能一個模子嘛!茶曲館和那吊腳樓晚上的燈都帶不歇息。你曉得哇,我聽貨郎講,城里的好玩意兒多著呢,城里人穿的料子也是老軟和的,吃的都是精米細糧,而且,伢子們都做生意的,是生意人,體面著呢…….”
“說是這樣說,但咱這鄉里也體面呢。咱吃的是自家種的糧,喝的是自家挑的水,連這蔗冰糖都是咱鄉里人自個釀的,咱鄉里人不也體面著呢嘛。”
“不是不是,不是一個模子的體面。你不曉得,你不曉得。”
“我就想出去!你不去,我去!”
“去哪個當?”
“花辰河對岸那,城里去!”
阿睿清楚地看見喜兒的眼睛里發著光,那是羨慕的神情,他不禁意識到,喜兒是籠子里管不住的鳥,她拗,就算現在不去,遲早有一天也會離開村,離開這片土地,那時候,攔也是攔不住的。想到這,他竟有一絲絲不甘又有一絲絲害怕。內心涌動著的欲望和躁動在這他倆的胸口上悶燒得慌。
……
“那城里有啥好的,你去能干啥子嘛!”
“我有什么不能干?!你不懂!在村里耗著,一個女人的青春就會耗沒了的,村里這么窮,沒有任何念想的,只有離開這咱才能過上想過的生活。”
“咱在這靠自己,踏實!”
“踏實就是孬,你就是孬!反正我是不會待在這破地方的,你愛去不去!”
“砰!”
喜兒甩門而出,她定是不知道,這是她第一次甩門,也是最后一次甩門。地上的玻璃渣子還在冒著熱氣,像一個人的呼吸似的,幾縷白煙飄了出來,飄散了。
2
隨著想到這濕而發臭的甬道走去,上了船,花幾塊錢便可隨心所欲地吃煙睡覺。船上人把這件事也叫作“生意”。她們都是做生意的人來的。這樣一來,既不找唾沫星子鄙棄,說起來,心理好似也找得到某種冠冕堂皇的安慰,生意人嘛。
船上的知而不語,這些年輕女人大都來花辰河邊上的自村子里,有的逃離了苞谷地,甘蔗林,有的逃離了喂豬養牛的土里土氣,有的告別了壯實年輕的丈夫和稚嫩的孩童,她們來到船上,就這樣,跟著三倆熟人,做起了生意。遠離了鄉村似乎就意味著離城市越來越近,帶著好奇欲和新鮮感,或許還夾雜著虛榮心,生活的窘境迫使這些女人擦走在下流和卑賤的邊緣余地,如此一來,銅臭是唯一的慰藉品。
迎面,船上生活著的豐乳肥臀的年輕女人,油光發亮碩大的發髻,小鉗子人工成的細細的柳眉,蔻丹浸染過的鮮紅的指甲,胭脂香粉的臉煞白得瘆人。一身風騷的艷俗氣息環繞,一只纖白的手勾住了脖子,那嗆人的酒味直逼神經,阿睿愣了愣,一個釀蹌不禁向后退了好幾步,眼見著險些要越過船上的鐵柵欄落入湖中,阿睿緩了好一會,胸口處像是咯這什么梗似得,心理琢磨著總覺著哪哪不對,呼吸變得急促,也變得慌亂了,他不去想,他要自己不去想,他接著對著廊上的門號標碼,挨個找尋著,手里緊緊地攥著的紙條上寫的是托了好些人要到的地址。
3
擦肩而過的那一刻,清晰可見的眼尾角窩里一點淚痣,對,那一點淚痣!
阿睿猛地一把抓住了這女人的胳臂,用力一拽。
“喜兒?”
女人愣住了,熟悉的聲音“轟”地一下,炸開了所有過往的來去別離,是他?怎么會是他?不可能是他!女人扭過頭來……
是他,是阿睿!
所有得而復失的痛楚和辛酸在此刻都涌上心頭,這些年無論好與壞、對與錯,他們注定在相遇和別離都在錯過中漸行漸遠。
女人奮力掙扎開阿睿的手,扭頭就走,沒有任何語言。她知道,就算阿睿還是當初的阿睿,但她早已不是那時的喜兒了,他們都再也回不去了。
現實的殘酷和嚴峻撕咬著任何想向上的欲望與躁動,所有遠走都未必是逃避,而留下來的早已只是煎熬的等待。
“喜兒,這是蔗冰糖,我給你捎了,嘗嘗,是不是以前的味兒……”
“不了。”
“為啥子不了?”
“吃不慣。”
“那,那你跟我回去吧,咱回鄉里去咱離開這害人的破地方……咱不做城里人了,不稀罕......”
“可我稀罕!”
“回去?回到哪里去?難道我非得死在那熬不出頭的窮地方嗎!”
“就憑你現在,干的都是些什么事!”
“哼!是吧,你也瞧不起我了吧。我們,窮地方的鄉下人,就像這蔗冰糖末,再甜,也只是那城里人不要的渣渣,是別人不要的!”
梭麻布袋里鼓鼓的蔗糖末灑向湖面去,半空中飄落,白的是白灰,灰的是塵埃,就這樣化在花辰河冰涼的水里,以往的所有不甘的逃離和煎熬等待,滿腔的悔恨和無力的悲戚,頃刻間,隨層層迭起而涌的浪潮,消失殆盡……
喜兒不是不想回去,但回去又能改變些什么呢?她改變不了不愿走出鄉村走進城市生活的阿睿執拗的鄉土依戀,更何況無論她怎么努力去生活,她也只能耗在最邊緣處卑賤無恥地活著,無法成為真正的城里人。與其說夢想成為城里人是一種受人鄙夷的虛榮,不如說夢想成為城里人更是一種被注定的可悲的個人宿命。似乎告訴著未來的無數人,擺脫土地的生存關系而迫使自己擁有向上張揚的生活最終只能得不到你想要的,失去你所擁有的。
黃昏薄暮,落日緩緩沉入大地遼曠也沉入悠悠的花辰河,烘炙著左岸古老而寂靜的苞谷地、甘蔗林,也烘炙著右方喧鬧花哨的茶曲館、吊腳樓。大幫貨船從上游而至此處的淺灘,淮鹽、朱砂、水銀、五倍子;搖船人泊船近岸,浮蕩的催櫓歌聲,帶著些許過來人的唏噓,所有躁動與落魄都化作繞不開的卑傖,透過花辰河上薄稀稀的繚霧,直直駛向未知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