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文杰
“舊社會好比是黑咕隆冬的苦井萬丈深。井底下壓著咱受苦人,婦女是最底層。”井,經過歷史文化的積淀,被賦予了多重的象征意義和文化內涵,成為了帝制社會中壓抑的隱喻修辭。在蘇童小說《妻妾成群》中,井也是極具象征意味的載體,它折射出父權社會的森嚴,冷漠與無情。與此同時,曾經受新文化教育的頌蓮也無可奈何地陷落到這座枯井之中,似乎意味著,“每個白晝,都要落進黑沉沉的夜,像有那么一口井,鎖住了光明。”歷史周期律只會吊詭地一再循環,如幽靈般徘徊在這片黃土地之上,
這似乎打破了五四新文化知識人的啟蒙神話。在他們的筆下,啟蒙之為白晝,是可以重新點亮舊井的燈盞。曾幾何時,“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陳獨秀《敬告青年》)是指引青年的“空谷之足音,暗室之燈光”,“像春雷初動一般,驚醒了整個時代的青年”(楊振聲《回憶五四》)。在五四新文化知識人的重估、解構與想象中,一代“覺慧”掀起了光明的浪潮,將井打碎。“狂人”發出了吶喊的先聲。
而在譯介進中國的進化論的眼光中,歷史周期律更是可以避免的,那口枯井,人們更是可以不陷落。李歐梵先生指出,“中國的現代性……是和一種新的時間和歷史的直線演進意識緊密相關的。”由于嚴復對《天演論》中社會達爾文進化概念的譯介與想象,以及梁啟超在《夏威夷游記》中采用西歷——對“時間”的重寫,以及現代中國對“進步”的焦灼,“進化論”所代表的現代性線性進步史觀日益成為中國現代思想史的一個神話。“治亂循環”的歷史周期律,已從這片黃土地中被逐出。
那口枯井,五四之后似乎就可以告別了。
然而,復歸的幽靈仿佛將先前的“革命功績”付之東流。一九二五年的三一八慘案,訴說了種種幻想的虛妄;當幽靈復歸,光明被鎖住之后,許多先前進步的知識分子,也重新走回了復古的老路:例如康有為、嚴復等知識分子在歷史上正像“狂人”一樣,一開始是先鋒的知識分子,后來卻被保守主義思潮吸引與被利益收編,這就不難理解了:康有為是維新先鋒,但卻在變法失敗后東渡日本,自稱持有皇帝的衣帶詔,組織保皇會,鼓吹開明專制,反對任何形式的革命。辛亥革命后,作為保皇黨領袖的他一直反對共和制,并謀劃溥儀復位。民國六年他和張勛發動復辟,擁立溥儀登基,不久即下宣告失敗。他在晚年始終宣稱忠于清朝,溥儀被馮玉祥逐出紫禁城后,他曾親往天津并覲見溥儀。嚴復譯介《論自由》、《論法的精神》,與達爾文的進化論思想,后來卻一度黨附袁世凱,卷入洪憲帝制。
這就是結局嗎?一切注定落入枯井中嗎?
并不是。魯迅的選擇是,“必須坐在/黑洞洞的井口/要很有耐心/打撈掉落下去的光明。”他選擇的是深沉而韌性的戰斗。一味哀嘆,只能落入傷感主義的頹唐。“更重要的是改變世界。”馬克思如此說道。
他冷靜著,坐在黑洞洞的井口,充滿了耐心。他仍然扎扎實實地做事,冷靜,孤獨、沉思,而在冷靜的同時又以悲憫的態度觀照社會與人生:在“主義”上,他加入“左聯”,想以自己的身份為青年們做些事,但他始終保留自己的獨立精神,從不盲從“左聯”的某些片面主張,最后還因為一些原則問題退出“左聯”;而在“問題”上,他在實際工作中仍然默默耕耘,不知做出了多少實績,“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是血”,直到身體極為虛弱時,仍然堅持校《海上述林》的校樣,印珂勒惠支的畫,翻譯《死魂靈》下部……
他以熱枕與真誠,與黑暗抗爭,反抗絕望,打撈那掉落下去的光明。在晚年,他依舊擁有巨大的情懷,像南京大學王彬彬教授所說的“魯迅晚年情懷”。在國民黨的文網中,他仍然執著地書寫雜文,為社會發聲:譬如《準風月談》、《偽自由書》等對時局的諷刺,譬如《且介亭雜文》系列對傳統的重新反思回顧——如李歐梵先生所說,他從來不是偏激地全盤“反”傳統,他是以生命來“抗傳統”:抵抗那些深不見底的“吃人”制度。盡管頻頻被某些青年辱罵、誹謗,乃至背叛,他仍然對青年有著極為深切執著的關懷:左聯五烈士“半夜被拉出去槍斃”,他痛而發表悼文《為了忘卻的紀念》,吟道“怒向刀叢覓小詩”,即便“吟罷低眉無寫處”,仍然繼續書寫,繼續他的大關懷與大悲憫……
而在日常中,他更是對青年有著無微不至的關懷。盡管常常抱怨青年人寫的字太壞,他仍然熱心回青年的信;盡管自己事務繁忙,他仍然熱切地與青年談話、交流,往往累得“在椅子上合一合眼”就算是休息了;盡管自己業已成為自由撰稿人,只有稿費收入了,他仍然不息資助貧苦的文學青年,給他們生活補貼,幫助他們出書,譬如蕭軍、蕭紅……他說“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
當白晝落入井中,最可怕的就是沉默,選擇向黑洞洞的井屈服,向歷史周期律屈服。沉默意味著虛空與無所有,意味著一種無反抗的彷徨,意味著屈從。這種生命狀態是老中國的兒女常有的,道家所說“身如槁木、心如死灰”、“與光同塵”、“哀莫大于心死”,用魯迅的話來說便是“寂寞的平安”、“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這是一種生命的枯萎。
如果白晝落井,就去打撈光明,就去言說,行動,去踐行,拋棄不切實際的幻想,去打破歷史周期律。真偽需要通過言說辨清,而河渭決不能自清……唯有用“深沉而韌性的戰斗”來持續地“反抗絕望”,方能突出重圍。像魯迅先生所說的“摩羅詩人”一般,在鐵屋中吶喊,在荒原上高歌——這是存在的彰顯,這是生命血肉的力量。“而舉天下無違言,寂漠為政,天地閉也!”從青年開始,魯迅就在論文《破惡聲論》中指出“有聲”的重要性:只有歌頌之聲的家國是荒蕪與寂寞的,青年應當“人各有己,不隨風波”,那么國家才能“隨之立”。而到了中年,魯迅更是最為憎惡“無聲的中國”。他說,“有聲的中國”是最為寶貴的,“青年們先可以將中國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只有真的聲音,才能感動中國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須有了真的聲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如果白晝落井,就去打撈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