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靜
蘇軾在彌留之際,回首自己一生的榮辱浮沉,以寥寥數語概括了一生經歷:“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這雖是晚年蘇軾憤懣自嘲的話語,卻也可以窺見顛沛流離的貶官生涯對蘇軾人生的影響。在紹圣元年(1094年),蘇軾被貶為遠寧軍節度副使,在惠州(今廣東惠陽)安置。三年后,年已六十二歲的蘇軾又被流放到荒涼之地海南儋州。
嶺南地區在古代歷史上被稱為“南蠻之地”,被認為是偏僻、落后、愚昧的代稱,歷代文人都避之不及。從韓愈的“惡溪瘴毒聚,雷電常洶洶”到柳宗元的“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謫居嶺南的文人們留下了無數的絕望悲鳴。而蘇軾憑借著豪放脫達、詼諧隨和、“無所往而不樂”(《超然合記》)的性格適應了這蠻夷之地的生活,把窮困潦倒的日子活得詩情畫意,實現了人生的突圍。蘇軾隨遇而安,入鄉隨俗,與嶺南的鄉民們一起食荔枝,嚼檳榔,食芓飲水,還學習釀酒,親手烹茶,不僅從困難的生活中找到了樂趣,還發現了美,認識了美。《汲江煎茶》《四月十ー日初食荔枝》《食檳榔》《真一酒歌》等等描寫嶺南生活習俗的詩篇,生動活潑,自然而有真趣,可以說是古代詩歌中絕無僅有的篇章。
蘇東坡在嶺南創作了大量的風物詩,把各地名勝古跡、特產花木都取來作為詩歌題材。其中,以荔枝為主題的詩歌就有九首,蘇軾對于荔枝的喜愛從最膾炙人口的那句“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中可見一斑,至今仍是嶺南地區廣為流傳的一段佳話。除了《食荔枝》,蘇軾第一次食荔枝后寫下的《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對荔枝極盡贊美之能事:
“南村諸楊北村盧,白華青葉冬不枯。垂黃綴紫煙雨里,特與荔子為先驅。
海山仙人絳羅襦,紅紗中單白玉膚。不須更待妃子笑,風骨自是傾城姝。
不知天公有意無,遣此尤物生海隅。云山得伴松檜老,霜雪自困樝梨麤。
先生洗盞酌桂醑,冰盤薦此赬虯珠。似開江鰩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
我生涉世本為口,一官久已輕蓴鱸。人間何者非夢幻,南來萬里真良圖。”
蘇軾把荔枝的生長環境寫得有如蓬萊仙境,虛幻飄渺。潔白如玉的仙女從天上下凡,化為美麗的梅花。在這荒涼的地方,她太孤寂了,但那些凡庸的草木又豈足與她為偶呢?于是,她翩翩辭枝,飛向月宮尋找幽潔芳香的桂樹去了。不知天公是愛才還是妒オ,竟把絳襦雪膚的海山仙子打發到荒涼的海隅?真乎?幻乎?是梅花,荔枝?還是詩人自我?虛實相間,物我交融,這才是高超的藝術境界。擬人、幻想、比喻、用典、襯托、對照等等藝術手法的使用,將荔枝的本性、形、色、肉質、美味、風韻可謂是形容備至。
在蘇軾的嶺南詩中,嶺南的自然風物從來就不是自然的陪襯,而是滲透了作者的個性的藝術客體,達到了一種物我交融的境界。嶺南壯麗的山川風物大大陶治了東坡的性靈,處處激發著他的創作契機。面對著南國自然風光的奇美,他簡直遏制不住自已的創作沖動。那遇之于耳目,味之于ロ舌,滿之于心胸的前所未有的南方風物,簡直使他拜倒在大自然的面前,嘆服造化的鬼斧神工“人間何者非夢幻,南來萬里真良圖”。
正如木心所言:“你若歡喜,目之所及皆為歡喜。”不同于其他作家對嶺南的厭惡或怨天尤人,蘇軾對他所描寫的嶺南風物所賦予的基本上是積極向上的審美情趣。嶺南的山光水色對他并不是不可接近的窮山惡水,嶺南的人也不是魑魅魍魎。他馳騁于自己的想象,寄托自己的理想,讓這一片充滿綠色生機的大地變成人們可以親近、向往的地方;嶺南的民情風俗在詩人的筆下也閃爍著異域的神秘光彩,破除了中原人長期以來對嶺南的誤解,以詩歌為嶺南正名。
在另一首《荔枝嘆》中,蘇軾一改之前對荔枝的輕快贊美語調,以激憤之調痛斥統治者的荒淫奢侈,為受剝削壓迫的底層百姓發聲:
“十里一置飛塵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顛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龍眼來。
飛車跨山鶻橫海,風枝露葉如新采。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
永元荔枝來交州,天寶歲貢取之涪。至今欲食林甫肉,無人舉觴酹伯游。
我愿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雨順風調百谷登,民不饑寒為上瑞。
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后蔡相寵加。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吾君所乏豈此物,致養口體何陋耶?洛陽相君忠孝家,可憐亦進姚黃花。”
荔枝很難保鮮,采下的鮮果只要放置二、三天就會葉枯、皮黑、味變。詩的開始八句,生動地描述了漢唐進貢荔枝的情景。為了讓荔枝“風枝露葉如新采”,博取宮中美人的一破顏,竟讓運送者日夜兼程,人馬倒斃,驚塵濺血,殘害百姓無數。作者憤怒譴責那些把一己享受建筑在人民痛苦身上的統治者。詩的下半部,蘇軾指名抨擊那些爭新買寵,諂媚固權的古今官僚,聲言人民“至今欲食林甫肉”。詩歌夾議夾敘,大開大闔,波瀾壯闊,表現了作者的堂堂正氣,反映了他“民為邦本”的思想,展現出深刻的人民性。
正如羅曼·羅蘭所言:“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在疼痛與彷徨的處境里,蘇軾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的生命理想。他的生命早已摒棄了那些華而不實的絢麗,走向了返璞歸真的本質。
在最陰暗的歷史底層,蘇軾面對著貧瘠荒蕪的土地,電閃雷鳴的風暴,他在曠野里櫛風沐雨,一抬頭卻看見了皎潔的一輪明月,那遙遠而穿透一切的光芒始終照耀著他。于是轉身向無邊的曠野走去,在嶺南的精神家園里不辭辛勞地繼續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