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峰
摘要:《廣陵散》,是中國古代一首大型古琴音樂作品,位居十大古琴曲之首,處于我國古琴藝術最高峰的地位。長期以來,歷代琴家對于《廣陵散》所表現的故事內涵、呈現的音樂體裁、遺存的曲譜版本和實操中的演奏技巧等維度,都做過深入研究,本文旨在將這些因素聯系起來,簡要呈現《廣陵散》在歷史進程中難以描述的發展與流變。
關鍵詞:《廣陵散》;聶政;嵇康;管平湖
一、現本《廣陵散》所反映的歷史信息
《廣陵散》,又名《止息》、《廣陵止息》,被公認是唯一具有“刀兵殺伐”之氣的琴曲,蓋因其題解均與戰國時的著名刺客聶政有關。
故事的版本一,認為《廣陵散》作品源于漢代河間雜曲《聶政刺韓王曲》,講述的是聶政刺韓王的故事,其中以東漢學者蔡邕所著《琴操》為代表。
戰國時,聶政的父親曾為韓王鑄劍,但因在約定的時間內沒有成功而被殺。聶政長大之后,不知道父親在哪里,就向母親詢問,見聶政已長成,母親就不再隱瞞,因此聶政就立志為父報仇,刺殺未遂,逃亡江湖。后來他跟隨一個仙人七年,學成鼓琴,改變了自己的身形相貌,再次入韓鼓琴,觀者成行,馬牛止聽。這件事被韓王知道了,就召見聶政,讓他彈琴聽。聶政假裝鼓琴作歌,迅速從琴腹內抽出刀殺死了韓王。聶政知道自己也必死無疑,為了不連累家人,遂自己用刀毀容,讓別人認不出來。他被處死之后,聶母跑到刑場抱著聶政的尸體哭號,對圍觀者說,他就是聶政,是為父報仇的義士,怎么能讓他默默無名的死去。
故事的另一個版本,以《史記-刺客列傳》和《戰國策》為代表:韓國大夫嚴仲子因與韓相韓傀素有仇隙,潛逃在外,聽說了聶政的俠義之名,有意結交,花巨資為聶政的母親賀壽,然后求他刺殺韓傀為己報仇。聶政是個孝子,也感恩韓傀,故于母亡故守孝三年后,獨自一人仗劍入韓刺殺了韓傀。因怕連累姐姐,遂毀容剖腹自殺,他的姐姐找到了弟弟尸體,伏尸痛哭,撞死在聶政尸前。
《廣陵散》所反映的歷史背景取材于哪個版本,一直是歷代琴家爭論不休的話題。客觀而言,蔡邕為東漢末年學者,其所著《琴操》的時代要晚于司馬遷著《史記》、劉向編著《戰國策》的年代,加后兩者均為正史,故第二個故事的真實性自然可信度更高一些,但是我們討論的內容是《廣陵散》這部藝術作品的鑒賞問題,而非考證歷史真相,因此應關注于哪一個故事更接近《廣陵散》曲意所表達的原意。
從《神奇秘譜》所載的《廣陵散》中小標題可以看出一些有效信息,“亡身”、“取韓”、“投劍”表面看起來,表面看起來同時符合兩個故事的情節,但聯系其后的一些小標題,如“辭卿”、“烈婦”等標題可以看出,此曲意更接近于第一個故事的表達。
此外,在漢武梁祠石室中出現了具有“聶政刺韓王”內容的石刻,也說明了當時卻有這樣的故事,故《廣陵散》出自《聶政刺韓王曲》的判斷應當是有依據的。
二、《廣陵散》與嵇康
談及《廣陵散》,就無法繞開嵇康。
文化界一直認為兩者可能有如下聯系:一是《廣陵散》是否為嵇康所作;二是在其死后,《廣陵散》是否成為絕響。
嵇康,會稽上虞人,魏晉名士,幼年聰穎,博覽群書,學習各種技藝,與成年后山濤、阮籍、向秀、劉伶、阮咸和王戎并稱“竹林七賢”。嵇康開“越名教而任自然”之風,魏大將軍司馬昭聞其名,欲請他入幕,但他堅決拒絕出仕,更與鐘會交惡,從而觸怒了當朝權貴,終于被處死。據《晉書》等史書描述:行刑當日,三千名太學生集體為其請赦,但是遭到當局拒絕。臨刑前,嵇康神態自若,索琴鼓奏一曲后說:《廣陵散》從此絕矣!言畢慷慨赴死。
關于《廣陵散》和嵇康之間的關系,在魏晉南朝北朝時期的文獻里,通常可以讀到兩種和“鬼”有關的說法,一種說法是古人化身為“鬼”將《廣陵散》傳授給嵇康;一種是嵇康死后為鬼,將《廣陵散》傳授下去,前一種說法提出了嵇康是不是《廣陵散》作者的疑問,后一種說法則似乎想回答該曲沒有失傳的原因。
事實上,在歷史文獻中,《廣陵散》的出現,要比嵇康的時代略早。漢末應璩曾提到該曲,晉初潘岳的《笙賦》中也有“流《廣陵》之名散”的詞句;就連嵇康自己所作《琴賦》中提及“廣陵止息”,都充滿贊嘆之情,由此看,在他之前就已經出現《廣陵散》了。
但是,如果嵇康并非《廣陵散》的作者,為什么會有“古人(鬼)”教授神曲的傳說呢?又為什么會他死前有“從此絕矣”的惋惜呢?
成玉膷《琴論》曾說:“蔡邕、嵇中散、柳文暢等,皆規模古意為新曲。”嵇康《廣陵散》便是借其舊題制作新聲,從此才有了真正的《廣陵散》。因此,《廣陵散》就是嵇康作的。
我們可以觀察到,其實最早的《廣陵散》并非是古琴曲,而是《樂府詩集》中相和歌楚調曲目的一首,是以琴、箏、笙、筑合奏之曲,琴家王世襄先生也持此觀點,他認為該曲應當是楚文化的遺存。
這就為以上問題找到了答案之可能——到漢末、魏晉,《廣陵散》已經成為一支有記載、有題解(聶政刺韓相)的佚曲,存名而無聲,時蔡邕以《琴操》賦予了它新的題解(聶政刺韓王),幾乎同時代的嵇康則取蔡氏之意,創作了《廣陵散》——古代琴學著作《琴論》也曾持有如此觀點:“蔡邕、嵇中散、柳文暢等,皆規模古意為新曲。”
嵇康死了,所有人都不希望《廣陵散》失傳,因此才有了他托身為鬼教授后人的傳說。事實上,在他身后,《廣陵散》在文獻中不但沒有消失,而且屢被提及。如東晉大家謝靈運詩:“凄凄明月吹,惻惻廣陵散”;南朝庾信也有“聲煩廣陵散,杵急漁陽摻”的詩句,連李白也用“一罷廣陵散,鳴琴更不開”湊了這個熱鬧,但這并不能說明嵇康所做的《廣陵散》依舊存世——宋《樂略·三十六雜曲·廣陵散》中就談到:“嵇康死后,此曲遂絕,往往后人本舊名而別出新聲也。”
既然嵇康能夠根據佚曲的再造《廣陵散》,在他身后絕響,也未必不會有人再造一個新的《廣陵散》,因此“廣陵依舊在,此散非彼散”,成為我們認知《廣陵散》流變的一個最為合理的理論。
三、《廣陵散》歷代譜本流變
在嵇康死后,《廣陵散》因流傳時間久遠,加之為歷代琴人所鐘愛,其曲譜更出現了錯綜復雜的流變。能夠流傳至今的《廣陵散》琴譜中,最具廣泛影響力當屬明代的《神奇秘譜》。這是是明太祖之子——寧王朱權所編纂的一部古琴譜集,成書于明初洪熙(公元1425)年,也是我國現存最早的古琴曲專集。
見諸《神奇秘譜》的《廣陵散》被后世稱作“神本”,這也是一部國內現存最早的減字譜譜本,全曲四十五段。朱權在此譜題解中說,《廣陵散》曲譜世間本傳有兩個版本,在《神奇秘譜》中所錄的來源于隋朝宮廷所收錄的版本,該譜經隋入唐,唐末流入民間,直到宋高宗建炎年間才又回到宮廷,經歷了九百三十七年之久,他認為這個譜子流源中正,所以加以收錄。
明皇室中喜歡古琴的不止寧王朱權,在他之后的兩百年的崇禎年,潞王朱常淓也為古琴藝術的流傳做出了極大的貢獻。崇禎七年(1634年),朱常淓刊出了一部名為《古音正宗》的琴譜——其基礎文獻主要是來自明代宮廷藏譜。該譜中所錄《廣陵散》曲譜被后世稱為“潞本”,這個版本的琴曲只有九段,各段也沒有小標題。
無論是“神本”還是“潞本”,都屬于明皇室私藏,其影響的范圍至多波及到明代皇室及官僚集團階層,可謂束之高閣,而民間士子難窺其真容。但到明亡入清后,琴家汪子晉得到了“潞本”曲譜,并對之進行過整理和刪改,合為十段,并給每段加上了評語,才在民間廣為流傳,為當時及后世眾多琴譜所采用,其中知名的有《十一弦館琴譜》、《蕉庵琴譜》等。也有一些琴譜同時收錄了“神本”和“潞本”,如刊印于嘉慶年間的《裛露軒琴譜》,刊印于宣統二年的《琴學叢書》等。
有必要說明的是,清代《廣陵散》曾一度絕響,因現存的《廣陵散》曲譜眾多,不同的琴家也都根據不同的譜本進行打譜整理,將古譜變成妙指流音。因這些曲譜無非的“神本”或“潞本”兩宗溯源,相較之下,“神本”可以直溯于隋,歷史久遠,“潞本”則至多溯于明崇禎,再往前的流變則無考。因此當代琴家也多認可四十五段“神本”,如著名古琴藝術家管平湖先生,就于上個世紀50年代初依據“神本”打譜《廣陵散》,因能借助當時較為先進的傳播途徑——電臺錄制播出,而得到了更為廣泛的傳播,“管版”《廣陵散》也終成現在最為權威的版本。
四、《廣陵散》的藝術成就
北宋琴書《止息序》描述,“其怨恨凄戚,即如幽冥鬼神之聲,邕邕容容,冷冷清清……風雨亭亭,紛披燦爛,戈矛縱橫,粗略言之,不能盡其美也!”可見傳說中的古曲應當是非常凄清清脆的,但不妨礙在慷概激昂的樂段,又有雷霆風雨,刀兵殺氣起起伏伏——古人彈此曲,常有“激烈至流涕”的情形發生。
通過對以上文字記錄,和對管平湖先生打譜、演奏的《廣陵散》進行對照,基本上是相符合的。
“管版”《廣陵散》樂譜出自“神本”,因此全曲共有四十五個樂段,分開指、小序、大序、正聲、亂聲、后序六個部分。
正聲之前的樂段,小標題基本為“止息”,用以對聶政不幸命運的進行鋪墊;而后樂章進入正聲部分,全曲始終潛伏于兩個主題音調的反復交織之中,并兼以不斷變化,通過這種重復性的推進,表現出聶政聞知父親死因,從本能的怨恨發展到憤慨的歷程。
在“管版”《廣陵散》的宏大音樂敘事之中,正聲部分空前運用了大量的泛音技法,“烈婦”中的幾句,音韻清脆幽清,所謂“言語清冷”、“浮云野絮無根蒂”就體現在泛音的聲色之中;同時,在表現氣勢雄偉的故事中,又將慷慨激昂揮灑到淋漓盡致,如“長虹”一段,左手取徽于下準,右手反復而有節奏的進行“撥拂滾”,樂音寬厚而激越,給人一種氣勢如虹的感覺。
如前所說,在眾多古琴曲目之中,《廣陵散》是唯一一部具有刀兵殺伐之氣的音樂作品,樂章“歸政”一段,在指法上以用七徽以上快速連續的勾剔進行處理,刻畫出了刀兵相見的緊張氣息,極富表現力;在“沖冠”一段中,一股噴薄而出的怒氣如長虹貫日,氣沖霄漢,勇不可當。
正聲部分進入亂聲和后序部分,樂段標題為“意絕”、“悲志”、“嘆息”、“恨憤”等,更像是在講述完刺韓的故事之后,以第三者的身份,對聶政的壯烈慷慨之舉進行反復吟誦。蓋因為歷代逐步增補的樂段,自然注入了后世琴家對這段故事的評價。
取材于聶政刺韓的《廣陵散》,就注定其成為一部具有悲劇色彩和史詩氣質的音樂作品,由于故事具有對權貴階層的反抗精神,及其歷史文獻傳承的多種緣故,它始終在“亡佚”與“重生”中不斷循環,歷經千年留存于今的它,絕非某人所作可以描述,而成為歷代琴人的共同之作,其故事內涵、音樂體裁、曲譜版本、演奏技巧等都出現了難以描述的流變,也許只有如此,才更能彰顯它的偉大。
《廣陵散》,從來不會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