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中培
福利污名(Welfare Stigma)是選擇式社會救助項目難以避免的副產品,以經濟因素衡量救助資格的方式容易對受助者產生經濟和道德上的雙重評判,導致受助者感到社會身份被貶低,形成社會群體之間的歧視與排斥現象。①Neil Gilbert,Paul Terrell:《社會福利政策引論》,沈黎譯,上海: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2013,第115-116頁。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福利國家不僅面臨著養老金政治困局、經濟滯脹和福利依賴等危機,而且社會排斥和貧困固化等現象的出現對福利制度構成了日益嚴峻的挑戰,逐漸成為歐美學界反思福利國家矛盾的焦點。在上述現象中,福利制度的“污名化”社會過程加劇了受助者的身份貶損,阻礙貧困群體擺脫貧窮狀態;②蒂特馬斯:《蒂特馬斯社會政策十講》,江少康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第24-26頁。隨著福利制度領域污名議題的發現,社會救助項目可能存在福利污名問題被引入相關政策影響評估之中。③Besley T., Coate S. Understanding Welfare Stigma: Taxpayer Resentment and Statistical Discrimination. Journal of Public Economics, 1992,48(2):165-183.福利污名現象的特征、原因和效應受到社會學、心理學和公共政策等領域的廣泛討論,消除和改善福利制度污名效應成為國際社會保障制度改革的目標愿景。
作為世界上最大規模的現金轉移支付項目,農村最低生活保障(以下簡稱“低?!保┎粌H是我國農村社會保障體系的主要安排之一,也是一項以入戶調查和社區評議為特征的代表性社會救助項目。從2007年國務院出臺《關于在全國建立農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的通知》決定全面實施農村低保制度以來,農村低保制度在緩解農村貧困群體基本生活困難、輸送扶貧救助資源等方面作用重大,這方面的政策評估研究也集中于探討農村低保制度的保障水平、瞄準效率和減貧作用,形成了從收入、消費等經濟因素衡量農村低保政策效果的研究視角。①張開云、葉浣兒:《農村低保政策:制度檢視與調整路徑》,《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 2016(4)。隨著制度實踐的發展,農村低保政策實施中產生的“反貧困微效”②汪三貴、Albert Park:《中國農村貧困人口的估計與瞄準問題》,《貴州社會科學》,2010(2)。和“瞄準偏差”③朱夢冰、李實:《精準扶貧重在精準識別貧困人口——農村低保政策的瞄準效果分析》,《中國社會科學》,2017(9)。等問題受到關注,已有研究開始注意到農村低保制度存在的倫理缺陷、“標簽化”和社會排斥等局限性④方菲、李華燊:《倫理視閾下的農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倫理學研究》,2010(5)。,但就政策的社會影響評估而言,相關文獻對農村低保制度可能產生的社會效應未有充分考察。⑤何植民:《農村最低生活保障政策效果研究的現狀與展望》,《商業研究》,2012(5)。
正如劉鳳芹和徐月賓指出,農村低保制度作為一項新型社會救助項目“始生之物,其形必丑”,該制度從粗糙到成熟的發展階段中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不如人意的現象。⑥劉鳳芹、徐月賓:《誰在享有公共救助資源?——中國農村低保制度的瞄準效果研究》,《公共管理學報》,2016(1)。從選擇型社會救助項目的特征來看,農村低保制度通過家計調查、社區瞄準等方式向符合救助標準的家戶提供收入支持,一方面,這能夠直接提高低保家庭的收入水平,甚至提供附帶的諸多救助待遇,幫助其擺脫物質生活貧困;另一方面,現行農村低保政策規定的入戶調查、群眾評議、信息公示和定期核查等機制的繁復運作,也可能產生社會救助身份的“污名化”壓力,表現為受助群體在社會歧視、社會地位和社會關系等社會交往領域受到的廣泛影響。進一步評估農村低保制度的社會影響特別是其可能存在的福利污名效應,能夠更清晰地揭示受助群體因污名化帶來的社會身份貶損,從社會效應層面探討農村低保制度優化的政策建議,也有助于理解我國鄉土情景下福利污名現象表征,為國際社會救助研究提供獨特的中國經驗。
從已有文獻來看,國內對農村低保政策社會影響的分析處于初步探索階段,有研究者根據質性訪談等材料注意到農村低??赡軒淼娜后w心理疏離和社會排斥⑦方菲:《社會排斥視野下農村低保對象的生活圖景探究——基于湖北省X村和T村的調查》,《中國農村觀察》,2012(2)。,也有研究進一步展開了農村低保制度對受助對象的政治信任、社會信任和社會問題感知的量化檢驗。⑧韓華為、陳彬莉:《中國農村低保制度的政治社會效應——基于CFPS面板數據的實證研究》,《農業經濟問題》,2019(4)。但是,從國際上福利污名相關理論視角分析我國社會救助政策的社會效應,特別是相關制度對受助群體的社會身份和社會交往可能產生的影響,仍缺乏基于全國性、大樣本的高質量微觀數據的探討。鑒于國內社會政策學者對中國情景下福利污名化的特征和表現形式的具體分析較少⑨李棉管:《技術難題、政治過程與文化結果——“瞄準偏差”的三種研究視角及其對中國“精準扶貧”的啟示》,《社會學研究》,2017(1)。,本研究試圖在回顧福利污名相關理論和研究經驗的基礎上,從社會交往維度構建福利污名化衡量指標,基于“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數據,運用傾向值匹配(PSM)方法的反事實估計,對農村低保制度可能存在的“福利污名”效應展開定量檢驗,進而探討受助群體污名化后果的影響因素。
歐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被視為把“污名”(Stigma)議題引入社會科學領域的開拓者,他提出污名是指個人或群體擁有“一種令人大大丟臉的特征”,表現為被污名者在社會交往和社會關系中被歧視或排斥;“污名確實是特征和成見之間的一種特殊關系”,主張污名概念的核心在于解釋社會關系現象。①戈夫曼:《污名:受損身份管理札記》,宋立宏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第2-6頁。與戈夫曼的觀點類似,英國社會政策學家保羅·斯皮克(Paul Spicker)指出,福利污名應當理解為一種社會關系的反應,污名化意味著受助者的地位、社會性、甚至人性價值的下降,具體表現為被污名者在身份認同、社會交往和人際關系等方面的困難。②Spicker P. Stigma and Social Welfare. London: Croom Helm Ltd., 1984, p. 95-109.本研究認為基于社會關系視角揭示污名化產生的社會影響是揭示福利污名效應的關鍵,本文擬通過文獻回顧,梳理農村低??赡軐κ苤咴谏鐣缫?、社會地位和社會關系方面產生影響的觀點,然后對前述三個維度上農村低保制度可能存在的福利污名效應展開檢驗。
針對受助者的歧視源自英國濟貧法的古老傳統,工業革命時期的濟貧法體系把窮人分為值得救助和不值得救助的(deserving and undeserving poor),要求個體必須服從有損人格或屈辱性的申領程序才能獲得救濟,接受救助變成個人和家庭名譽上的一個永久的傷痕,這一傳統把公共救助和恥辱相聯系,強化了社會公眾對窮人和受救濟者的厭惡態度。③Blakemore K., Griggs E. Social Policy: An Introduction. Berkshire: Open University Press, 2007: 41-44.在當代社會救助體系中,根據瞄準標準制定的選擇式救助方案仍然對社會產生著分裂化影響,收入貧困者屬于受助方,近貧者、中產階級和工人則成為施與方,隱含著道德上的判斷;④Gilbert,Terrell:《社會福利政策引論》,沈黎譯,上海: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2013,第132-134頁。而且,一旦出現社會救助瞄準偏差現象,將加劇非受助者對受助者的嫉妒和怨恨⑤Cameron Lisa A., Shah Manisha. Can Mistargeting Destroy Social Capital and Stimulate Crime? Evidence from a Cash Transfer Program in Indonesia.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Cultural Change, 2014, 62(2): 381-415.,形成身份污名。另一方面,社會救助過程中由街頭官僚執行的家計調查等資產審核方式容易形成對救助申請者的不信任感,維持著受助者可能存在不誠實行為的道德懷疑和“福利欺詐”等刻板印象的假定,容易導致公眾對受助群體的歧視心理⑥Kumlin S., Rothstein B. Making and Breaking Social Capital the Impact of Welfare-state Institutions.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 2005,38(4): 339-365; Jarrett R. L. Welfare Stigma among Low-income, African American Single Mothers. Family Relations, 1996, 45(4): 368-374.,表現為程序污名。
自農村低保制度全面實施以來,選擇式社會救助項目的特征在政策設計中得到一再強調,農村低保政策的目標群體被明確為主要是“因病殘、年老體弱、喪失勞動能力以及生存條件惡劣等原因造成生活常年困難的農村居民”,而且低保申請者必須通過申請受理、家庭經濟狀況調查、民主評議、入戶抽查和信息公示等程序才能獲得救助待遇,相關部門對受助家庭執行定期核查和信息長期公示等動態管理機制。⑦相關政策文件有:《國務院關于在全國建立農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的通知》(國發〔2007〕19號);《最低生活保障審核審批辦法(試行)》(民發〔2012〕220號)。一些村莊案例研究發現,社會救助資源“進村”會引起低保戶與非低保戶之間的利益沖突,轉型時期的“福利捆綁”現象加劇了二者的落差感,不利于村莊社會穩定。①仇葉、賀雪峰:《泛福利化:農村低保制度的政策目標偏移及其解釋》,《政治學研究》,2017(3)。從程序污名來看,針對受助家庭頻繁的入戶核查等方式造成制度上的“不光彩”感,犧牲個體人格尊嚴;②方菲、李華燊:《農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的倫理問題探討》,《道德與文明》,2010(2)。而且,低保家庭信息長期公示機制會導致受助者身份暴露于公共場合之下,一些社會公眾容易利用相關信息識別出低保對象而差別對待。③任喜榮、周隆基:《“低保信息永久公示”的制度邏輯及其法學批判》,《當代法學》,2014(2)。農村低保給受助家庭不僅帶來了經濟保護,也伴隨著受助身份的標簽化和社會歧視。
社會救助對受助者社會地位的影響存在兩種解釋途徑。側重結構主義的解釋主張,社會救助的現金轉移支付對受助者經濟困難的保障有利于促進其生活信心,并且社會救助政策的公正執行能夠增強受助者的社會信任和社會資本④Samuels F., Stavropoulou M. ‘Being Able to Breathe Again’: The Effects of Cash Transfer Programmes on Psychosocial Wellbeing.The Journal of Development Studies, 2016, 52(4):1-16; Kumlin S., Rothstein B. Making and Breaking Social Capital the Impact of Welfare-state Institutions.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 2005, 38(4): 339-365.,進而改善受助者的社會地位,這一定程度上構成救助身份去污名化的影響。傾向個體視角的觀點則認為,盡管現代福利國家賦予了全體國民包括社會權利在內的公民身份,但領取救濟金這一行為意味著個體承認自身努力失敗,在某些情況下甚至不得不公開宣布自己需要依靠救助維生而名譽掃地,喪失了其原有的社會地位和身份。⑤Rogers-Dillon R. The Dynamics of Welfare Stigma. Qualitative Sociology, 1995, 18(4): 439-456.福利領取者的“個體失敗論”是福利污名化研究的主流觀點,但具體情形下受助身份與社會地位的影響取決于福利待遇設計和社會文化環境等因素。
不少研究注意到中國農村部分地區出現的“人人爭當低保戶”的亂象,發現農村低保與諸多社會救助待遇的捆綁產生了“低保福利包”,救助瞄準中基層管理者的尋租行為使得“關系保、人情保”等身份反而成為“有面子”的象征⑥胡思洋:《低保制度的功能定位研究》,《南都學壇》,2015(1)。,基層的腐敗尋租活動減弱了農村低保污名化效應。⑦Li M., Walker R. On the Origins of Welfare Stigma: Comparing Two Social Assistance Schemes in Rural China. Critical Social Policy, 2017,38(4): 667-687.我國轉型時期貧困觀念的多樣性減輕了對受助群體社會地位的貶損,如果大部分公眾認為貧困是由外部結構因素造成,則缺乏指責救助申請者個體失敗的理由。⑧Zhou Fenghua. Selectivity, Welfare Stigma, and the Take-up of Social Welfare: How Do Chinese People Manage Welfare Stigma? Working Paper of the 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 2012.基于文化墮距的觀點則認為,曾經我國計劃經濟體制下長期的集體主義保障模式使人們廣泛認為來自政府或集體的資源“人人有份”,而減少了非貧困群體申請社會救助的羞恥感。⑨李棉管:《技術難題、政治過程與文化結果——“瞄準偏差”的三種研究視角及其對中國“精準扶貧”的啟示》,《社會學研究》,2017(1)。需要指出的是,上述討論側重于分析農村低保瞄準偏差導致的福利去污名化,這類現象在精準扶貧進程中無疑呈縮減趨勢。由于已有文獻對農村貧困群體獲得低保與其社會地位之間關系的研究較少,這方面城市低保相關文獻認為低保家庭被打上了“窮人、吃低保”等標簽,強化了個體的自我認同危機,而入戶調查、社區評議和鄰里監督等方式賦予了他人對于低保對象的優越感,導致受助者處于道德不利位置,進而削弱貧困家庭在社會交往中的自尊自信和社會地位。①王錦花:《福利悖論:中國社會保護中的社會排斥——基于廣州市的實證研究》,《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2)。中國鄉土場域下農村低保對受助者社會地位可能存在復雜的污名化后果,一定程度上取決于不同影響因素之間的強弱對比。
政府主導的現金轉移支付救助項目一定程度上與傳統社會中的私人互惠行為呈現替代關系,公共轉移支付資金支持對個體之間原有的私人轉移支付形成了“擠出”,進而削弱了個體的社會關系網絡。②Oduro Razak. Beyond Poverty Reduction: Conditional Cash Transfers and Citizenship in Ghana.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ocial Welfare, 2015,24(1): 27-36; Cox D., Eser Z., Jimenez E. Motives for Private Transfers over the Life Cycle: An Analytical Framework and Evidence for Peru. Journal of Development Economics, 1998, 55(1): 57-80.盡管社會救助能夠顯著改善受助者的經濟貧困狀況,但是部分救助資格限制不利于受助者的社會融入,污名化表現為受助者在社會關系方面被排斥。③Palacios, Simón Pedro Izcara. Welfare Benefits and Social Exclusion in Southern Spain. South European Society and Politics, 2007, 12(2):165-182.
隨著農村低保標準的逐年提標,家計調查、長期公示和動態管理等政策執行也愈加完善,部分收入-財產限制標準帶來的完全邊際稅率和福利懸崖等問題,可能導致有一定勞動能力的農村勞動力缺乏就業動力而陷入“福利依賴”和“貧困陷阱”,而且不少農村低保戶社會關系網絡閉塞,形成了社會排斥和自我排斥的疊加現象。④何植民:《農村低保政策實施效果評價與分析》,《行政論壇》,2014(1)?;诖迩f案例的研究發現,農村低保制度對受助者生活消費的限定導致其排除在村莊普通消費空間之外,村民對低保戶形成的貶低性評價不僅引發社會歧視,而且擠壓著受助對象的日常交往空間,導致低保家庭社會關系的疏離。⑤方菲:《社會排斥視野下農村低保對象的生活圖景探究——基于湖北省X村和T村的調查》,《中國農村觀察》,2012(2)。已有研究表明,農村低保向受助者提供的現金支持可能對私人關系轉移支付網絡形成擠出效應,低保制度中入戶調查、財產標準和長期公示監督等機制帶來的歧視標簽會加劇受助者社會關系上的排斥。
本文所使用的數據來自于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調查中心主持的“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hina Family Panel Studies, CFPS)。該調查以2010年為基期,進行兩年一次的跟蹤調查,旨在反映中國的經濟發展和社會變遷狀況。CFPS調查對象覆蓋我國東中西部24個省區,是一項具有全國代表性的大型微觀調查數據,目前已公開2010、2012、2014、2016年四期調查數據,由于2016年數據中未再調查家庭是否獲得政府低保救助信息,本文使用CFPS2014農村樣本展開實證研究。
CFPS2014數據調查了被訪個體和家庭所屬的社會救助類型和社會交往狀況,而且涵蓋家庭人口、經濟和社會等層面的大量特征信息,為本文采用PSM和回歸分析等方法提供較多可觀測變量,能夠盡可能控制樣本選擇引起的偏差。鑒于CFPS2014數據未再明確家庭戶主信息,為減少樣本損失,本研究以家庭問卷的財務回答人(最熟悉家庭經濟狀況)樣本作為家庭戶主,對家庭、成人問卷進行匹配。本研究以農村家庭樣本為研究對象。結合數據質量要求,在刪除各項變量值缺失的樣本后,得到8487個農村家庭(含戶主信息)樣本。
1. 因變量
本研究運用傾向值匹配方法目的是檢驗農村低保制度“福利污名”效應,被解釋變量為家庭在社會歧視、社會地位和社會關系方面的相關狀況,從社會交往層面衡量農村低保制度可能存在的污名化社會后果。鑒于目前國內福利污名研究缺乏操作化指標的設計,本文將結合國外文獻中福利污名相關指標和國內污名研究進展探索中國農村低保制度“福利污名”效應的變量操作化。
福利污名是一個難以測量的復雜概念,在國外福利污名研究中存在個體化污名(Personal Stigma)和污名化(Stigmatization)兩種測量取向。個人化污名關注個體的自我認知方面,即作為救濟金的接受者意味著身份的污損;污名化更強調由于某個人正在接受社會救助而導致社會對其身份的貶低。①Barreiros Mónica. Shame on You: The Stigma of Social Welfare Benefits. A Work Project of School of Business and Economics, Northern Virginia Community College, 2017.前者試圖直接測量個人污名感知,后者則側重于間接識別社會層面的污名化后果。個人化污名傾向于從心理學角度測量受助者對領取救助行為的心理感知,霍蘭·帕里克(Horan Patrick)等人在較早的研究中以“你經常因領取救濟金而感到羞愧嗎?你經常因領取救濟金而感到煩惱嗎”識別福利污名。②Horan P. M., Austin P. L. The Social Bases of Welfare Stigma. Social Problems, 1974, 21(5): 648-657.之后,不少研究從福利污名給受助者帶來心理健康、認知能力的負效應層面展開測量。③Contini D., Richiardi M. G. Reconsidering the Effect of Welfare Stigma on Unemployment. Journal of Economic Behavior & Organization,2012, 84(1): 229-244.已有文獻對城鄉低保制度福利污名的探討延續了個體化污名的視角,例如,亓迪等發現城鄉低保對個人主觀感受和心理狀況有負向影響④Qi D., Wu Y. Does Welfare Stigma Exist in China? Policy Evaluation of the Minimum Living Security System on Recipients’ Psychological Health and Wellbeing. Social Science & Medicine, 2018, 205: 26-36.,霍萱等選取“是否認為吃低保有損個人尊嚴和隱私”作為福利污名感知變量,發現家計調查行為導致了福利污名。⑤Huo X., Lin M. Understanding Welfare Stigma in China: An Empirical Study of the Implementation of Urban Dibao. China: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2019, 17(1): 29-47.污名化視角主要從“社會如何對待受助者”來間接測量福利污名的社會層面表征,這方面美國早期研究的代表性測量指標有“你和沒有接受AFDC項目的人在一起時經常感到尷尬或不舒服?”“你覺得社區其他人對待和你一樣接受AFDC項目的人有什么看法?”。該指標主要基于社會交往和人際互動角度測量受助者感到身邊和社區其他人持有的態度。⑥Handler J., Hollingsworth E. Stigma, Privacy, and Other Attitudes of Welfare Recipients. Discussion Papers, Institute for Research on Poverty,University of Wisconsin, 1969.
結合戈夫曼對污名現象作為一種“社會關系”本質的闡述,本文認為福利污名不僅代表受助者身份污損帶來的心理后果,而且需要考察福利污名在社會交往和人際互動等社會關系層面的表征。本研究選取社會歧視、社會地位和社會關系三個維度測量福利污名效應的表征,試圖從社會層面的污名化研究視角拓展中國農村低保制度福利污名效應的量化檢驗,變量定義如下。在社會歧視維度上,選取不公正對待作為因變量,通過家庭(戶主)是否有因貧富差別而受到不公正對待的經歷,衡量農村低保家庭是否更有可能受到貧富差距帶來的社會歧視,CFPS中受訪者回答分為三類:在過去12個月,從來沒有、見到過但未親身經歷、有親身經歷;該變量可以代表了個體因貧富差別受到社會歧視的感知程度,因而本研究視其為序次變量并分別賦值為1、2、3。在社會地位維度上,選取的因變量是家庭社會地位,通過戶主自評家庭在本地的社會地位測量農村低保家庭個體是否產生了社會地位認同的自我貶損,CFPS要求受訪者通過1(很低)到5(很高)之間的整數反映其對家庭社會地位的認知。社會關系維度主要從人際關系層面測量,選取的是親戚交往聯絡,變量定義為:過去12個月,家庭與非同住親戚之間的交往、聯絡頻率1=沒有交往;2=不常交往(1年1~2次);3=偶爾交往(每半年1~3次);4=經常交往(每月1次)。通過親戚交往聯絡這一指標來衡量農村低保家庭的親戚關系是否受到弱化,該變量屬于代理變量,主要從間接層面測量污名化對社會關系的影響。需要說明的是,從污名化視角展開社會救助政策的福利污名效應評估的研究較少,加上運用公開數據問卷設置的限制,本研究選取的測量指標難以涵蓋福利污名效應在社會歧視、社會地位和社會關系層面的全部影響后果,而是從代表性指標的層面刻畫福利污名效應在上述維度的表現。此外,家庭類型維度以是否得到政府低保救助作為農村家庭處理組和對照組的劃分標準。
2. 自變量及描述性統計
根據傾向值匹配方法的要求,本研究借鑒農村低保政策規定和已有文獻關于低保認定影響因素的分析,從家庭特征和戶主特征兩個層面選取了15個可觀測變量作為衡量家庭是否獲得農村低保的影響因素。其中,家庭人均年收入、現金存款和住房資產等屬于農村低保認定中的“收入-財產標準”①樂章、程中培:《收入是低保制度的唯一認定標準嗎?——基于政策文本與中國家庭追蹤調查數據的分析》,《學習與實踐》,2017(7)。,這里對家庭人均年收入和人均現金存款兩個線性指標進行了對數化處理。在農村低保實踐中,家庭是否存在失業、住房、教育和醫療等困難狀況,相關群體對社會救助的需要程度,一定程度上也影響著基層救助認定的裁量。戶主相關變量借鑒了古斯塔夫森(Gustafson)等人的研究②Gustafson B. A., Deng Q. Di Bao Receipt and Its Importance for Combating Poverty in Urban China. Poverty and Public Policy, 2011, 3(1):1-32.,主要從戶主性別、年齡、婚姻狀態、教育程度、健康狀況和黨員身份因素上控制可觀測變量。此外,考慮到地方差異因素,本文還控制了地區這一虛擬變量。
在變量選取的基礎上,本研究根據家庭類型對農村低保和非低保家庭展開分組,進行自變量的均值描述性統計,具體內容見表1。描述性統計結果顯示,在自變量中,與農村非低保家庭相比,低保家庭的收入、財產、車輛和住房等經濟狀況較差,家庭存在失業、住房、教育和醫療困難的比例較高,低保家庭戶主的男性比例、年齡、不在婚比例較高,其教育程度和健康狀況較差,但低保家庭戶主具有黨員身份比例略高。

表1 自變量定義及均值描述性統計

續表
根據現行農村低保政策規定,家庭是否獲得低保救助并非隨機決定的,而是需要滿足戶籍、收入和財產等容易識別的資格標準,經申請受理、入戶調查、民主評議、公開公示和審核審批等程序后才能成為民政部門確定的低保家庭。因而,可能存在著樣本“自選擇”或“被選擇”的問題而可能導致嚴重的內生性偏差,即相關污名化后果可能是由于低保家庭自身經濟狀況較差或困難情形較多所導致的,即貧困本身可能誘發的污名化,而非農村低保制度帶來的“福利污名”。為了消除內生性問題導致的估計偏誤,本文采用傾向值匹配(PSM)方法通過控制可觀測變量,在保證低保和非低保家庭相關特征不存在顯著差異的前提下,估計出農村低保制度在福利污名效應維度上的平均處理效應(Average Treatment Effect on the Treated, ATT)。
采用傾向值匹配方法的優勢在于農村低保是一項選擇式社會救助項目,在控制可觀測的相關家庭特征基礎上,能夠估計出該家庭獲得低保救助的傾向值進行匹配,進而比較低保家庭和非低保家庭在其他維度上的差異。換言之,從家庭個體層面而言,傾向值匹配方法試圖為每個低保樣本找到與之家庭特征相一致、獲得低保救助概率相一致的非低保樣本進行匹配,該非低保樣本即構成相對于低保樣本的“反事實”,即非低保樣本除未得到低保救助外其他可觀測變量均與低保樣本十分接近,進而構成控制組作為處理組的參照。由于農村低保政策執行中不可避免的瞄準偏差,而且部分貧困家庭可能因為自尊、避免羞辱和不了解政策等原因沒有申請低保,也為傾向值匹配方法提供了充足的控制組樣本。自世界銀行經濟專家馬丁·瑞沃林(Martin Ravallion)首次運用回歸傾向值估計城市家庭得到低保救助的概率以來①Ravallion M. Miss-targeted or Miss-measured?. Economics Letters, 2008, 100(1): 9-12.,進一步研究在傾向值估計低保救助概率的基礎上引入了傾向值匹配方法,在評估城鄉低保制度的瞄準效率、主觀福利和政治社會效應等方面取得了相當進展。①目前,通過傾向值匹配方法估計家庭獲得低保救助概率,進而匹配處理組和控制組來評估低保政策的研究,主要來自于高琴(Gao Qin)和韓華為等學者。參見Gao Qin et al. Welfare Participation and Time Use in China. Social Indicators Research, 2015, 124(3): 863-887;韓華為、高琴:《中國城市低保救助的主觀福利效應——基于中國家庭追蹤調查數據的研究》,《社會保障評論》,2018(3);韓華為、陳彬莉:《中國農村低保制度的政治社會效應——基于CFPS面板數據的實證研究》,《農業經濟問題》,2019(4)。
傾向值匹配方法的原理是通過傾向值來模擬隨機實驗過程,以消除混雜因素導致的選擇性偏誤,其核心思想是借助傾向值找到一組與低保家庭有關特征相似的非低保家庭進行匹配,實現處理組和控制組在匹配后其統計意義上的差異大幅度減少,然后比較其在福利污名效應相關維度上的差異。由于兩組樣本的家庭相關稟賦特征非常相似,對于兩組在福利污名相關維度上的不同結果,至少可以在控制可觀測變量的基礎上解釋為農村低保制度因素的影響,即政策干預的純效應。這一方法能夠最大限度排除由可觀測因素導致的樣本選擇性偏誤,得到“純凈”的政策處理平均效應(ATT)。在本研究中,傾向值匹配的具體做法是在采用Probit回歸方法估算出每個樣本家庭獲得農村低保救助的概率(傾向值),接著根據傾向值的共同支撐域(即匹配半徑)匹配處理組和控制組,然后采用匹配方法得到農村低保制度對處理組(低保家庭)在福利污名相關維度上的政策平均干預效應。
具體而言,傾向值指的是在一組協變量Xi給定的情況下,樣本個體i接受某種政策或項目的條件概率。在條件期望獨立假設下,通過估計每個家庭的傾向值(P(Xi)),將那些樣本相關特征較為接近的“低保家庭”與“非低保家庭”配對。傾向值計算公式可以表示為:

根據傾向值(P(Xi))進行匹配后,低保家庭i的平均處理效應 ATT 可表示為:

式(2)中,Y1表示干預組樣本接受干預時被解釋變量的取值,Y0表示干預組樣本假設沒有接受干預時被解釋變量的取值。前者表示低保家庭在福利污名相關維度上的狀態,后者表示假如那些家庭沒有獲得低保時相關狀態。由于后者無法直接觀測到,因此需要構建基于傾向值匹配方法的反事實框架,反事實估計后的ATT中E(Y0|p=1)的即為反事實效應。
在運用傾向值匹配方法檢驗農村低保制度“福利污名”效應之后,本文保留農村低保家庭樣本,以社會歧視、社會地位和社會關系維度上的指標作為因變量,以家庭和戶主相關特征作為自變量。鑒于因變量均為序次變量,本研究采用Ordered Logit模型,進一步估計農村低保家庭產生上述污名化的影響因素。
結合前述,本文首先通過Probit模型估計所有家庭(8487戶)樣本得到低保救助的傾向值分數,回歸結果表明:本研究選取的大部分家庭特征和戶主特征變量對農村家庭低保救助獲得具有顯著影響;相關變量顯著水平較高,偽決定系數(Pseudo R2)為0.12,模型擬合程度較好。①因版面篇幅所限,這里省略了完整的Probit模型估計結果,有需要的讀者可與作者聯系索取。具體而言,家庭人均年收入、人均現金存款、車輛資產和住房資產較好的農村樣本獲得低保救助的可能性更低,家庭存在住房、醫療等困難狀況的農村樣本獲得低保救助的可能性較高。與東部地區相比,中、西部地區農村樣本獲得低保救助的概率更高。戶主特征方面,戶主性別為男性、處于不在婚(未婚/同居/離婚/喪偶)狀態、教育程度較低和健康狀況較差的農村樣本更可能獲得低保救助。上述變量系數方向基本符合已有研究對農村低保救助影響因素的預計,家庭存在失業、教育困難狀況對農村樣本獲得低保救助的影響不顯著,可能是由于農工經濟模式、教育不受重視等原因使得上述因素在農村低保實踐中較少被考慮;此外,戶主年齡和黨員身份特征對農村樣本獲得低保救助的影響亦不顯著。總體而言,上述自變量較好地控制了家庭和戶主特征方面農村低保救助的影響因素。
在Probit模型估計傾向值得分的基礎上,本文運用PSM為每個農村低保樣本匹配與其在前述家庭和戶主特征上相似的非低保樣本,分別構成處理組和控制組,通過測量控制組樣本在社會歧視、社會地位和社會關系維度上的特征,以此作為處理組樣本在接受低保救助之前相關特征的反事實估計。如果該反事實估計結果發現處理組與控制組相關維度特征的均值存在顯著差異,那么可以判斷農村低保制度在該福利污名維度上產生顯著的政策干預效應。據此,本文首先采用最鄰近匹配方法對樣本進行匹配。鑒于樣本量相對充足,經比較決定采用1∶5最鄰近匹配方法,設定比較嚴格的匹配半徑為0.25σ(計算得到caliper=0.026)。
表2給出了基于最鄰近匹配方法的傾向值匹配前后的平衡性檢驗完整結果。在傾向值匹配之前,來自家庭和戶主特征層面的大部分變量在處理組和控制組之間存在顯著差異。結合前述,在處理組和對照組之間存在除政策干預之外的其他系統性差異情況下,基于兩個組別測量得到的政策效果評估結果存在樣本選擇偏誤,經過樣本傾向值匹配之后,PSM能夠有效消除可觀測異質性引致的樣本選擇偏誤。相關統計結果顯示,兩個組別的所有特征變量的差異不再顯著,傾向值匹配后處理組和控制組樣本特征的變量標準偏差都有較大幅度消減。通過傾向值匹配構造的控制組在各特征維度上與處理組高度相似,兩組之間變量的平均標準偏差從匹配前的25.3降至1.3,這說明各特征變量的均值水平已經非常接近,兩個組別在可觀測變量特征方面的系統性差異得到了有效消除。

表2 傾向值匹配前后的平衡性檢驗

續表
為保證估計結果的穩健性,本文分別使用最鄰近匹配、半徑匹配和核匹配方法對農村低保制度在社會歧視、社會地位和社會關系維度上政策平均處理效應進行估計(如表3所示)。結果顯示,在匹配前處理組和控制組在社會歧視和社會關系維度均在1%水平上有非常顯著的差異,但社會地位維度上并無顯著差異,表明與所有非低保家庭而言,農村低保家庭樣本面臨較多的社會歧視經歷和較低的親友交往聯絡頻率;究其原因是農村低保家庭顯然比所有非低保家庭更貧困,貧困本身帶有不自信、刻板印象和社會評價降低的污名化影響,匹配前兩組的差異是貧困污名化和可能存在的福利污名化重疊塑造的社會后果。匹配后農村低保在這三個維度上平均處理效應有所減弱,特別是社會地位維度的平均處理效應降為不顯著;但從多數檢驗結果而言,農村低保制度在社會歧視和社會地位維度上仍存在10%和5%顯著水平的平均處理效應,表明在可觀測變量上控制農村家庭相關特征后,農村低保制度對受助家庭在社會歧視和社會關系維度上產生了顯著的政策干預效應。估計結果的具體分析如下。
1. 在社會歧視維度上,最鄰近匹配結果的平均處理效應不顯著,但是半徑匹配和核匹配的結果均表明,與控制組相比,處理組家庭戶主有因貧富差別而受到不公正對待經歷的社會歧視感知程度更高,在10%水平上顯著。本文采用后兩種相較穩健的匹配結果,表明農村低保家庭更可能感知甚至經歷因貧富差別受到的社會歧視。產生這一社會歧視現象的原因在于,一方面農村低保身份可能強化受助者自身屬于貧困階層的認知,導致個體對貧富差別現象更加敏感的自我污名;另一方面,農村低保家庭在繁復的低保認定過程中,受到因貧富差別的不公正對待可能性更大,基層工作人員和社會公眾對貧困家庭、救助依賴家庭的刻板印象可能加劇這類污名化社會歧視。
2. 在社會地位維度上,盡管匹配前后處理組的自評家庭社會地位都低于控制組,但上述差異在三類匹配結果中均不顯著。也就是說,本研究沒有發現農村低保制度對受助家庭社會地位產生顯著作用,農村低保身份既未表現為受助家庭自評社會地位較低,在統計學意義上也未觀測到農村低保導致所謂“吃低保有面子”帶來的自評社會地位較高的明顯特征。正如文獻回顧部分的觀點認為,可能的解釋是受助家庭的自評社會地位受到農村低保雙向影響,特別是轉型時期農村低?!胺焊@焙臀幕纫蛩叵魅趿松鐣匚粚用娴奈勖?,因而農村低保制度并未導致受助家庭社會地位的下降。
3. 在社會關系維度上,三類匹配結果均顯示,與控制組相比,處理組家庭與非同住親戚的交往聯絡頻率較低,達到5%的顯著水平。這表明獲得農村低保對受助家庭社會關系帶來了顯著的負面影響,表現為農村低保家庭在社會交往和人際互動層面存在的排斥。這可能是農村低保制度中民主評議、信息公示等機制形成的身份標簽,一定程度上對受助者人格尊嚴造成貶損,因而降低了低保家庭參與社會交往的意愿,其以親戚來往為代表的人際關系網絡日益弱化而形成社會排斥。此外,農村低保救助帶來的公共轉移支付對受助家庭的私人轉移支付可能發生擠出效應,使得相關家庭得到低保救助后尋求親戚幫助的意愿有所下降。因此,社會關系維度上親戚交往網絡這一代理變量的估計結果必須謹慎推斷,農村低保制度對受助家庭帶來社會關系弱化的“福利污名”效應還需要進一步的作用機制探討。

表3 農村低?!案@勖毙腜SM估計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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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4給出了運用Ordered Logit模型對農村低保家庭在社會歧視、社會地位和社會關系維度上污名化影響因素的估計結果。在社會歧視維度上,家庭存在失業困難、住房困難和教育困難,以及戶主為不在婚狀態、教育程度較高和健康狀況較差的樣本更可能遭遇因貧富差距受到不公正對待的經歷。在社會地位維度上,家庭住房資產較差、存在失業困難,以及戶主為男性、年齡較小、處于不在婚狀態、健康狀況較差和非黨員的樣本自評家庭社會地位較低。在社會關系維度上,家庭人均年收入較低、車輛資產較差,以及戶主年齡較大、處于不在婚狀態和健康狀況較好的樣本其親戚交往聯絡頻率越低。在家庭所在地區層面,與東部地區相比,西部地區農村低保家庭戶主自評社會地位較高,中、西部地區農村低保家庭親友交往聯絡頻率較高,表明農村家庭的社會地位和社會關系狀況存在地區差異。
上述結果表明,對于農村低保家庭樣本而言:其一,存在失業、住房或教育困難的家庭可能因為受助意愿更強烈,而受到外部歧視或感知到不公正對待概率更高;處于不在婚狀態(未婚、離異、喪偶)和健康狀況差的農村低保家庭戶主更容易有社會歧視經歷,可能是因為外界對無配偶、疾病等貧困家庭個體存在較強負面刻板印象導致的歧視;由于教育程度較高的戶主的公平感知認識較強①黃永亮、崔巖:《社會歧視對不同收入群體社會公平感評價的影響》,《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6)。,因而其對不公正對待經歷可能更為敏感。其二,家庭住房資產較差、存在失業困難和位于西部地區,以及戶主為男性、年齡較小、處于不在婚狀態、健康狀況較差和非黨員戶主的樣本自評家庭社會地位較低,可能是由于這類家庭社會資本較差和社會地位認知自我貶損造成;家庭人均年收入較低和車輛資產較差,以及戶主年齡較大、處于不在婚狀態和健康狀況較好的個體親戚交往聯絡頻率較低,其原因可能在于受到經濟狀況較差和戶主個體特征的影響。其三,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家庭人均年收入對親戚交往聯絡有正向影響外,家庭人均年收入和人均現金存款對污名化社會后果的影響均不顯著,這一方面可能是由農村低保家庭收入財產狀況相似且處于較低水平所致,另一方面則表明單純依靠現金救助方式改善農村低保家庭經濟狀況對于減輕污名化后果的作用有限;減輕農村低保制度福利污名效應不僅要瞄準具備相關特征的污名化家庭,而且要注意運用非現金方式等新型救助手段。
社會科學對于給定社會政策的“對錯”問題沒有最終的答案,而是旨在揭示相應政策對社會關系和價值體系產生的影響,提供實現社會目標更有效的政策建議。①蒂特馬斯:《蒂特馬斯社會政策十講》,江少康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第101-102頁。基于CFPS2014數據,本文通過傾向值匹配方法(PSM)的反事實估計結果顯示,農村低保制度在社會歧視和社會關系維度上存在一定的“福利污名”效應,具體表現為,獲得農村低保增加了家庭樣本遭遇因貧富差距而受到不公正對待、親戚交往聯絡弱化的可能性,但匹配前后農村低保樣本的自評家庭社會地位與非低保樣本相比均無顯著差別。進一步運用Ordered Logit模型的回歸分析發現,農村低保家庭中有失業困難情形、戶主無配偶等特征的樣本更可能面臨社會歧視、社會地位或社會關系層面的污名化后果。
上述結果表明,農村低保制度給受助家庭提供了經濟支持和其他救助待遇,發揮著貧困緩解和需求滿足等方面等經濟效應,但在社會效應層面存在著一定的“福利污名”效應,表現為受助家庭在社會歧視和社會關系維度上受到的不利影響;在農村低保家庭樣本中,具有失業、無配偶等困難類型和人口特征的家庭更可能面臨上述污名化維度的較差境況。農村低保制度“福利污名”效應的可能解釋有:一是農村低保制度受助身份伴隨的刻板印象、信息公示使得外界更可能對低保家庭進行差別對待;二是農村低保的“福利捆綁”可能是受助家庭自評社會地位未產生顯著下降的原因;三是農村低保待遇帶來的公共轉移支付可能對私人社會關系網絡產生“擠出效應”。
從我國社會救助體系的演進來看,緩解和消除“福利污名”效應的不利影響有助于防止社會排斥、促進共享發展,也是未來低保制度完善的重要方向。具體而言,本文實證結論具有以下政策啟示:其一,重視社會救助政策的社會影響評估,更為全面的評價和檢視“福利污名”效應的形成機制;農村低保制度變遷和調整需要注意政策設計可能對受助家庭社會關系和社會交往層面產生的影響。其二,改進農村低保瞄準機制,營造新型社會救助權利文化;嘗試通過智能化社會救助信息核對手段代替頻繁的入戶核查、信息公示等方式,提升社會公眾的社會權利意識、減輕對貧困群體的刻板印象,從制度和文化兩個層面消除福利污名現象產生的外部條件。其三,超越傳統的單一收入保障和物質援助方式,發展教育、醫療、住房和家庭關系等領域的多元化社會救助服務項目;積極運用心理救助和情感救助等新型救助手段,改善農村低保家庭的社會生活和心理情感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