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娥
摘 要:西方現代小說的開創者弗蘭茲·卡夫卡的短篇小說《饑餓藝術家》對現代社會中的“饑餓”概念進行了探索,突出地詮釋了饑餓的哲學含義。在第一層面,饑餓影射了西方現代社會的猙獰面目;在第二層面,饑餓與滿足相互定義,相互彰顯;在最后一層面闡釋了饑餓對于饑餓藝術家的意義。饑餓本身是一種懲罰,饑餓藝術家通過饑餓否定自我來表達對社會的不滿。饑餓最終是藝術家抗議社會的一種方式。
關鍵詞:《饑餓藝術家》;饑餓;自我否定;抗議
捷克小說家弗蘭茲·卡夫卡曾被W.H.奧登贊譽為“當代能與但丁、莎士比亞和歌德相提并論的第一人”。卡夫卡的作品常常帶有較強的自傳色彩,想象奇特,寫作主題富有寓言性,但是他的寓言難以闡明,學者對其作品背后的寓意解讀往往莫衷一是。創作于1922年的短篇小說《饑餓藝術家》是他最晚的作品之一,可視為一部關于藝術家的怪異寓言,不過身為藝術家的卡夫卡沒有在小說中闡明自己有關藝術家的具體論點。小說主要講述了一位饑餓表演的藝術家起初吸引了許多觀眾的眼球,人們都聚集來欣賞他高超的技藝。每逢規定的表演期四十天一滿,演出經理就會用盛大的宴會款待他,然后再進行新一輪的饑餓表演。然而,由于人們對這種表演的興趣大為淺薄,逐漸地不再有人為他的表演喝彩,最終,藝術家在公眾的注視下將自己餓到瀕死。學界對該短篇小說的解讀豐富多樣,有從存在主義角度理解的,有從社會學角度挖掘的,也有從心理學角度追尋小說中藝術家為何最終把自己餓到瀕死的原因的,不過以往的論述很少針對該小說中饑餓這一主題進行詳細的闡釋,因此本文將以哲學思路從以下四個方面對該篇小說進行解讀。
一、西方現代社會的饑餓
正如小說《饑餓的藝術家》的題目一樣,小說的主題是饑餓。在現代社會,饑餓似乎依然存在。人們所展現出的是精神上的饑餓:殘酷、自私、多疑、貪婪、虛偽和冷漠。
在小說中,社會的殘酷、自私和多疑在人們對待饑餓藝術家的態度上展現得淋漓盡致。人們來看藝術家的表演是為了看熱鬧,“不過是為了取個樂”。“表演期臨近時屆滿時,整天都有觀眾守望在饑餓藝術家的籠子前,就是在夜晚都有人來觀看。”觀看者覺得這樣非常有情調。藝術家的表演期為位四十天,屆滿之時,就會有一場盛宴款待他。人們在表演期屆滿的時候對藝術家的演出興趣尤其濃厚,事實上,他們是期待看到更精彩更刺激的狀況發生,想看藝術家是不是已經被活活餓死。藝術家活下來并不能證明他的技藝多高超,而是令他們感到莫大的失望。他們懷疑藝術家是在籠子里偷偷儲藏了食物,在某個不被人發現的空隙偷吃。為此,藝術家想方設法為自己澄清,但換來的是觀眾的變本加厲,他們不相信藝術家絕食能達到這么長時間,必須要給他扣上“作弊”的帽子。他們還罵他厚顏無恥,認為“他有一套使饑餓輕松好受的秘訣,卻遮遮掩掩地說出斷絕飲食易如反掌”。
小說中體現的貪婪還可以從看守者身上看出來。饑餓藝術家曾徹夜不睡地和看守聊天,他向他們講他的過往,同時也聽他們講他們以前的故事。看守者陪他熬了一個通宵,饑餓藝術家為此感到很愧疚,于是第二天親自掏錢請看守者吃早餐。饑餓藝術家自己當然不吃,他看著看守者健康地吃著食物,他感到無比開心。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向他們證明他的清白,然而這還是被說成是藝術家對看守者的賄賂。可悲的是這些貪婪的壯漢們閉口不言,他們“所做的只是狼吞虎咽地吃著早餐……”。人們總是對饑餓藝術家的忍餓本領產生猜忌,而看守是最有資格也是最有理由讓觀眾對藝術家的本領和人格信服的人,但是他們并沒有向世人澄清。甚至連他們也認為饑餓藝術家在作弊,因為“誰都不可能日以繼夜、一刻不停地看著饑餓藝術家,因而誰也無法根據親眼目睹的事實證明他是否真的持續不斷地忍著饑餓”。
小說中有一個情節讀來令人發笑。在表演期屆滿時,有兩位被選中來攙扶藝術家走到飯桌前的年輕女士。起初沒有看到饑餓藝術家前,她們覺得被選上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便喜氣洋洋走上前去。隨后,當她們看到饑餓藝術家纖細的身子和樣貌時,她們嚇得臉色煞白。其中扶著藝術家的一位女士“氣喘吁吁,四顧求援”,“另外一位女士因恐懼只肯戰戰兢兢地執著藝術家一只手”。因而這位攙扶著藝術家的倒霉的女士害怕得無以復加,她“不禁哇的一聲哭起來”。這兩位虛偽做作的女士想不到以為榮幸的事情竟然是這樣的苦差事。虛偽和冷漠瞬間成為這兩位女士的代名詞。
讀到故事的最后,讀者不禁心涼。饑餓表演不再受到人們的青睞,關在籠子里的藝術家也被人們遺忘。藝術家最后給管事說他已經找不到滿意的食物,他會永遠饑餓下去。即使他說的話依然流露出堅定的信念,但是冷漠的人們還是把他和枯草一起埋了。而籠子里換上了一只小豹,它是如此“令人賞心悅目,心曠神怡”。觀眾雖然不喜歡這只豹子在籠子里歡快地蹦蹦跳跳,“但他們克制住自己,擠在籠子周圍,舍不得離去”。多么虛偽又喜新厭舊的人類,他們對于同類持有的是冷酷,對動物表現的是喜愛,但只怕這種喜愛也是轉瞬即逝的。
二、饑餓與滿足相互定義
如果說小說中饑餓的意義僅僅是揭露社會的面孔,那未免太單一。從另一層面來看,該小說還透露出一種隱晦的意思,即饑餓和滿足是對立又統一,且是相互關聯,相互定義的。對于饑餓藝術家而言,饑餓表演能使他獲得觀眾的凝視,而觀眾對他身體的凝視和關注讓他獲得滿足。人們對他的關注是他繼續拒絕食物的動力,也是他能夠樂意活下去的精神支撐。因此,每當表演期限一到,經理要求他停止絕食開始享用食物,在他看來這是在提前收場表演,他還可以進行更長時間的斷食。饑餓藝術家對饑餓的著迷簡直達到狂熱的地步,一刻停止饑餓都是對他榮譽感和滿足感的剝奪。這正如尼采所認為的,饑餓是生命的強大的興奮劑。因此饑餓藝術家只能連續不斷地展現他高超的技藝以獲得生存下去的藥劑。站在劇團經理這個角度來看,因為只有饑餓藝術家的技藝越高超,表演場的人氣才高,所以藝術家在規定的最高期限內斷食的時間越長,他就越滿足。
而對于觀眾來說,也是一樣的。饑餓能在某種程度上觸發滿足,反過來,滿足也會彰顯饑餓,兩者聯系緊密。饑餓的觀眾觀看饑餓表演激起了他們內心的滿足感,為了圖樂,他們每天至少要觀看一次,而且熱情不減。觀看藝術家瘦骨嶙峋的身體,摸一摸他消瘦的手,滿足了觀眾的好奇心同時也凸顯了觀眾貪婪而冷漠的饑餓心理。饑餓到一定程度還與滿足相互轉換。在小說中,四十天是饑餓藝術家表演的最高期限,這個期限一到,藝術家的饑餓就被終止,必須開始進食。這個時候,空腹被食物填滿,饑餓的狀態就轉化成滿足的狀態。當然,滿足在一定意義上還需要饑餓的證明。在小說的結尾,饑餓藝術家連同爛草一起被人們埋掉,而長時間被棄置的籠子里換上了一只歡樂的小豹,厭倦了饑餓表演的人們感到心滿意足。
三、饑餓是一種自我否定
小說中饑餓藝術家眼里的饑餓是一種痛苦和對自我的否定。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就認為饑餓其實是痛苦。“如果和諧在活生生的存在物那里遭到破壞,那么他們的本性就會破碎,產生痛苦。”同樣,黑格爾認為饑餓這一經驗是消極的,它與自我本身不統一,是一種對自我的否定。但是為什么藝術家依然堅持,甚至沉迷于這種禁食表演,因為藝術家正是想通過饑餓感受痛苦,進而懲罰自己的身體。正如耶穌一樣,藝術家自愿承受造物者的詛咒。最初因為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違反了造物主的命令,致使人類賴以生存的土地受到詛咒,長出荊棘和蒺藜。因而人遭到報復,不能獲取足夠的食物,慘遭饑餓的命運。藝術家已經饑餓到身體骨瘦如柴,口干舌燥,但他拒絕進食,只是稍微抿一點水潤潤嘴唇。
藝術家不僅愿意忍受身體的饑餓,還自愿承受精神的折磨。有些看守員的行為則使藝術家極為困擾,因為他們不是有意提供空隙讓他吃東西,就是懷疑他從秘密的地方偷吃東西,這些不僅大大妨礙他順利進行饑餓,而且是對他的人格的侮辱。然而,藝術家雖竭盡力量證明自己持續不斷地忍受饑餓,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一切自我說明的嘗試都是側面而又隱約的。他徹夜不睡地同看守者共度通宵,就是為了讓看守者保持清醒,看清他在籠子里沒有什么吃的。他認為斷絕飲食輕而易舉,但也只是遮遮掩掩地表達。每次在規定的表演期滿時,他雖然在內心進行著一系列的嘀咕,不愿意走出籠子,但還是向侍候者遞出手臂,支起身子走到飯桌前。藝術家與外界無力的對話,似乎是他本人有意而為。偶爾用暴怒來回應外界對他的誤解,但很快這樣的心情就被經理慣用的辦法平復。看到經理出示的照片歪曲了事實,使他傷心痛苦,他卻無動于衷,嘆著氣又坐回草堆里。藝術家不痛不癢的言行恰恰透漏出他心甘情愿地承受著精神饑餓的痛苦。
對比之下,當他看到看守者大快朵頤他自個掏錢給他們買來的食物時,感到幸福滿滿。饑餓藝術家承受了身體和精神的饑餓,這種痛苦是對自我刻意的否定和懲罰。
四、結語
卡夫卡同意尼采“上帝已經死了”的說法。上帝不存在了,意味著社會所有的道德價值觀念已經腐朽,整個世界是虛偽而又無情。小說主人翁始終對自己不滿,最終堅定了他將要饑餓至死的信念,這是對社會的抗議,也是他要獲得重生的決心。結尾處“于是人們把饑餓藝術家連同爛草一起給埋了”暗示了這個腐朽、冷漠的社會將不復存在,也會被饑餓的人們親手埋藏。籠子中兇猛的野獸不停地蹦來跳去……不僅具備著利爪,好像自由……就藏在牙齒中某個地方……喉嚨發出如此強烈的吼聲似乎在說明在不久的將來它會沖出這腐朽的牢籠,向這愚蠢的人類發出怒吼。饑餓的社會終將毀于饑餓的人類,饑餓藝術家通過饑餓來懲罰自己,更是對整個社會的抗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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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貴州財經大學外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