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靜誠 熊琳

摘要:社區營造作為當前熱門的社會治理實踐模式正在我國不斷普及。參與社區營造研究的學科眾多、眾說紛紜,卻始終未能統一究竟何為社區營造、社區營造何以可為等基本問題。通過應用綜合的視角和發現的邏輯,回歸對社區營造實踐的深入調查,從中發現社區營造的實踐邏輯在于通過社區空間再造以實現社區共同體的再造。在解析具體案例的基礎上,總結出社區營造對于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并最終實現美好社區生活的現實意義。
關鍵詞:社區營造;社會治理;社區空間;生活共同體
中圖分類號: C916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9-055X(2019)02-0058-08
doi:10.19366/j.cnki.1009-055X.2019.02.006
社區營造(community revitalization)是一個外來詞匯,指由居民參與的,通過對社區空間和生活共同體的再造與重塑,實現社區復興的社會治理實踐①。它始于英國,興于日本,光大于我國臺灣地區,2010年后被引入中國大陸。社區營造的特點在于有效推進了多元主體以共建共享的治理方式來共同創造美好社區生活,這恰好與黨的十九大的社會建設藍圖不謀而合。因而,社區營造成為新時期社區建設的熱點。
一、社區營造之研究
由于近年來社區營造主要以日本和我國臺灣地區為盛,所以關于兩地的研究較多。日本社區營造是基于對城市化問題的反思,由專家與居民結合,以自發性營造為主,恢復了許多城鄉歷史景觀與自然生態環境,還原了鄰里熟悉的街區,留住了“鄉愁”、復興了社區[1-2]。日本的經驗在20世紀90年代后傳入我國臺灣地區,改稱 “社區總體營造”,它結合“人、文、地、景、產”五大社區發展方向,來推進社區設計和營造行動,并提出居民參與的社區自治是社區營造的核心[3-5]。
我國最早可見“社區營造”一詞的研究是1995年一篇關于城市園林規劃的文獻。2000年以前每年刊出的社區營造文章不超過10篇,以生態環境、建筑等空間營造為主。2010年以后社區營造的成果緩慢增加,以推介境外經驗為主,研究內容從對社區空間的關注開始擴展到對“社區人”的關注。2016年,社區營造的研究第一次達到百篇,有關中國臺灣社區營造的各類研究占據小半壁江山。2018年社區營造的研究論文超過140篇,先行性的中國經驗總結開始出現。近年來,涉足社區營造的學科從生態學、城市規劃、建筑學等擴展到歷史學、社會學、政治學、藝術學等諸多領域以上文獻分析通過中國知網CNKI搜索分析得出。。
不同學科對社區營造主要從三個方面展開了研究:一是公共空間營造與空間正義[6-9],他們均認為社區營造在以居民為本的公共空間的再造上具有重要價值并能彰顯空間正義;二是城鄉社區文化、社區生態與社區認同[10-13],他們均認為注重本土化,在地性的社區營造模式對社區歷史文化保育、生態環境可持續性開發以及形成社區文化認同上具有重要意義;三是居民參與和社會治理[14-17],他們從不同的案例出發總結出社區營造是社會治理的主要實踐途徑。
綜觀不同學科的社區營造研究,存在一個主要的問題,即這個跨學科的實踐領域缺乏真正的跨學科視角的研究。不同學科對社區營造的理解截然不同,自然科學偏向“空間”建設,而人文社會科學偏向“人”的社區性塑造,缺乏綜合性地解析何為社區營造、如何進行社區營造。然而社區營造是一種具有極強在地性差異的社區實踐活動,因此我們認為對社區營造的研究應該回歸其營造活動本身,在對實踐的深入調查中去梳理社區營造的邏輯,并從中發現基于實踐邏輯的綜合性分析視角與理論總結。
廣東是中國社區營造的先行之地,在對廣東省多個成功的案例點進行深入調查后認為,社區營造的出發點是社區本身的性質。社區首先是一個生活空間,如果沒有社區空間的意識,就不會形成空間內生活共同體的意識。自2000年以來由國家主導的以行政區劃為主的社區建設運動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這場聲勢浩大的社區建設運動對全國城鄉社區的重新劃分整合中,恰恰忽視了社區空間有其自身生成的規律。社區不僅是物理空間也是社會空間,更是社會關系的總和和社會結構形塑的產物。社區的重新劃分使原有的社區共同體瓦解或削弱,加上高速的人口流動,新的社區生活共同體難以重建。一方面,沒有社區集體觀念中的空間容器,社群行動的場域則不在,習慣、風俗、文化無以安放,社區生活共同體無以形成;另一方面,沒有較為緊密的社會網絡和較穩固的社會結構,社區空間只是有名無實。簡而言之,如果沒有意識到容納“我們”的空間,又如何產生“我們”的感受,更無從投身建設“我們”的生活。事實上,社區空間是生活共同體建構的基礎,社區人是社區復興的主體。社區空間的營造與社區人的營造原本就是密不可分的互動關系,社區營造的實踐邏輯就是以改造社區空間的方式促進社區共同體的建構。所以,社區營造關注空間,在社區空間的再生產實踐中,通過營造了“我們”,形成“我們的社區”,從而促進中國社區的全面復興。
二、何為社區營造
以社區營造實現社區空間再造與社區共同體的再造是一個動態的實踐過程,在其發展中,逐漸形成一套相對成熟的實踐體系。綜合各類社區營造話語,我們可以梳理總結出社區營造的主體、內容、主要議題(發展方向)和目標。
(一)社區營造的主體:居民(村民)、專家、政府、民間非營利組織、市場組織
社區營造的主體包括社區居民(村民)、專家、政府、民間非營利組織、市場組織。社區居民(村民)是社區營造的核心主體,這是社區營造的基本原則,也是社區空間正義的主要體現。以知識精英為代表的專家群體在社區治理中發揮著社區教育、社區營造設計建議、協助的重要功能。專家可能受聘于政府、民間非營利組織、市場組織甚至居民,或者以志愿者身份直接參與,他們是社區營造水平與質量的重要影響者。政府在社區營造中發揮著引導和監督的作用,并為多數社區營造行動提供財政支持、項目支撐。具體包括制定社區營造鼓勵政策、社區營造規范體系建設、社區營造評估標準發布、社區營造項目指引與項目發放等。綜觀各國社區營造都離不開政府的政策和資金支持,我國目前已經開展的大型社區營造項目也主要靠政府財政資金扶持。民間非營利組織作為社區營造中第三部門的力量,具有社會性、公益性、專業服務性,組織化程度也相對較高,是社區營造中的生力軍。許多社區營造項目由民間非營利組織來運營,由它們負責招募、組織居民,進行居民組織孵化和開展具體的營造活動。市場組織是隨市場經濟席卷社區后進入社區營造的活力分子,在符合社會性、公益性的原則下市場組織的加入能促進社區經濟生活發展、便利民生。
(二)社區營造的內容:社區設計和社區行動,空間再造和關系再造
社區營造的內容包含社區設計和社區行動兩個方面。社區設計是社區營造的構想層面,以整合“人、文、地、景、產”五大社區發展要素為提案方式,強調居民(村民)的參與設計,具體在不同的社區空間因地制宜組合不同、偏向各異。社區行動是社區營造的實施層面,是對社區設計的實踐,也必須是以居民(村民)為主體的實踐,它注重過程目標勝于結果目標,注重價值理性勝于工具理性,即更注重居民(村民)參與的過程和過程中的自我賦權、價值提升以及由居民(村民)互動建構起的社區性。但不論是社區整體營造規劃設計,還是實踐設計的具體行動,都是通過空間再造實現社會關系的再造,是空間與人互動的過程。
(三)社區營造的主要議題/發展方向:人、文、地、產、景
社區營造的主要議題或稱發展方向,著重解決的是著手于從哪種空間再造以培育共同體之“共同感”。在幾十年的實踐經驗中被提煉出以下五個。
(1)人。以“人”為重點的營造是指滿足居民生活需求、保持公共產品的供給,打造和諧鄰里關系,建構社會支持網絡,鼓勵居民參與公共事務、實現社區自治。居民是社區營造的核心主體,必須了解居民的社區需求,將居民組織起來開展營造活動來實現自我管理、自我服務。在這個過程中將居民形塑成真正的“社區人”,即具備社區意識、清晰社區權責,能積極主動地投身于社區共同體建構。因而,人的營造是社區營造的核心議題,無論從五個議題的哪一個出發,都必須回歸人的營造才能實現共同體的再造。
(2)文。以“文”為重點的營造側重于社區歷史文化保育、社區文化創建、社區教育。“文化是一個在特定歷史空間里發展起來的歷史范疇”[18],社區文化營造是五個發展方向中最重要的突破點,它包含兩個方面:
一方面是對現有社區歷史遺跡的保護與保育。老樓、老街、老牌坊……它們是社區空間的靈魂,是地方群體生活的記憶。保護歷史遺跡不僅是保護文物,更是在喚起地方集體記憶中重建生活共同體。1979 年,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澳大利亞委員會通過了《巴瑞章程》(Burra Charter)。該章程的基本主張是強調古跡遺址的價值不僅包括其物質形式本身,而且包括其內容和對社區的意義[19]。這一章程體現出文化遺產必須在社區中才能得以鮮活地傳承,否則只是博物館里的死物。所有的文化遺跡都是人類生活文明的留存,既然每一個時期的社區生活也終是歷史長河的一部分,那么時間的印記也應該在社區空間里得以保護與傳承。社區不僅是人類的現實家園也是精神家園,可以“回得去”的社區空間和空間里穿越時間的歷史文化遺產是安撫浮躁重塑共同體感的支撐。
另一方面是對當代社區文化的培育,它包含了社區文化的創建(如社區空間文化符號與生活文化符號的發掘、社區精神的提煉等)和社區教育的推廣(如社區生活方式的倡導、公共精神培育等)。文化創建是現代居民精神風貌的表達與呈現,通過展示其生活狀態與社區角色,讓居民在社區空間獲得生活尊嚴與價值感,從而能加強他們的社區認同。而與時俱進的社區教育提升不同年齡、性別、社會階層居民的生活樂趣與生活質量,更是社區社會資本建構的有效方式。
(3)地。以“地”為重點的社區營造重在社區生態環境保護與發揚、本土化與自我認同邊界的建構。“地”成為社區營造的重點有兩個主要原因:一是在于資本城市化帶來的物理空間開發,不僅社區空間常被擠壓,生態環境也頻遭破壞。要想有留得住青山綠水與鄉愁的社區,居民需要對社區生態環境進行保護。二是,這種生態環境保育不是消極的不顧經濟效益,而是強化本土化生態特點,并強調開發中的社區權益。生態保護也是自然空間環境與人互動的過程,從常見的社區衛生、綠化等活動,到聽蛙、摘蓮蓬、賞向日葵等生態社區的打造等。這種基于共同生態環境的社區營造活動,也是一種對地理空間中群己邊界的標識與內群體利益的強化,能有效促進社區居民因“地”結“緣”,強化生活共同體。
(4)產。以“產”為重點的社區營造注重社區土地開發、社區集體經濟經營。發展社區產業是為社區進行經濟賦權,是真正讓社區具有獨立意識和行為能力的最佳方式。它能繁榮社區經濟、便利居民生活、解決社區就業、減少社區貧困、為社區發展提供資金支持,還能促使因產業而結合的居民自組織的結構化與自治驅動力更強。例如組織農村社區留守婦女開設民宿、組織社區下崗女工興辦社區食堂等。以“產”為主的社區營造常見的有兩種:一是以非營利性組織的項目推動和社區社會企業經營為主,與市場中營利性企業最大的不同是它追求有限利潤的同時更強調社區性、對社區發展負有責任;另一種是我國許多地區的村集體經營,經營盈利在給村民帶來收入與分紅的同時投入鄉村建設,也可以視為一種產業為主的社區營造模式。這種經濟共同體帶來的社區聯結效果也是顯著的,從那些集體經濟興旺的鄉村舉辦的盆菜宴、乳豬祭祖等活動的熱鬧景象中,均顯示出較強的社區共同體的凝聚力。
(5)景。以“景”為重點的社區營造力圖進行社區空間的創造性建設。它更強調社區在生活美學上的意義,是居民精神生活享受的源泉。社區景觀潛移默化地形成了居民精神上的群己邊界符號,從“我們樓下的噴泉”“我們門口的牌樓”到“我們的廣場花園”,我們能從居民對社區的描述中理解居民認知“我們的”社區往往會從社區的標志性景觀開始。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當代,創意文化產業逐步被引入社區景觀營造。創意文化產業能為社區生活提供繽紛多彩的場景與體驗,是中產階層熱衷追求的社區生活方式,例如許多地方出現的社區棧道、創意書屋、咖啡館或墻面藝術涂鴉等。無論是想象的城市還是想象的鄉村,創意文化產業都能把社區想象變成現實場景,從而豐富社區空間的意涵,并用空間意涵豐盈居民的社區認同感。
(四)社區營造的目標:營造美好生活
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明確提出我黨的根本奮斗目標是不斷創造人民美好生活,社區建設的好壞則是人民評價生活是否美好的重要標準。“加強社區治理體系建設”作為我國未來幾年社區發展的重要目標之一,強調了社區建設是社會建設的基礎。而中國城鄉社區建設中主要的治理困境是自下而上的動力不足,歸根結底是社區共同體并未普遍形成。
社區營造成為近年來解決城鄉社區建設困境的一種實務的嘗試。從綜合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視角來看,社區營造是一種多元主體共建共享的社會治理過程。通過營造人、文、地、景、產的整合性社區復興運動,既營造空間也營造社會關系,并致力于提升社區的客觀生活質量與主觀幸福感。因此從實踐層面而言,社區營造應該以社區美好生活的實現與否來作為目標,以突破現有的社區困境。
三、社區營造的實踐邏輯
既然社區營造的目標直指新時期社會主要矛盾和社會建設的藍圖,那么,社區營造如何打造共建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并實現美好生活呢?通過大量的實地調研,我們發現了社區營造是以社區空間再造實現社區共同體再造。本文選取了調研中城鄉兩個案例來進行分析,這兩個案例都是通過社區公共空間的改革引起了社區中社會關系的重塑,最終實現社區中居民自身的改變,清晰地體現了從空間到社會關系的實踐邏輯。
(一)倉東村:從空心化村落到共享社區
1.基于祠堂再造的公共空間重構
祠堂是宗族祭祀、崇拜宗祖的場所,也是村落中最重要的社區公共空間。學者認為,祠堂具有兩重性質,首先是宗教性,能產生社會整合作用;其次是集合性,是村落中族人交際的場所、宗族政治的舞臺[20],因此祠堂在村落變遷中依舊保有重要位置。祠堂的修繕與更新是在地村民們的共同利益目標,也是社區各個主體形成文化認同的重要標地,整個修繕過程能重新發掘社區的人脈、資源等,發揚本村落和本氏族的傳統文化,凝聚社區共同體。倉東村正是以重修村落祠堂為契機實現了社區主體之間關系的改變。
倉東村位于廣東省開平市塘口鎮倉前村的東邊部分,是謝姓族人遷入開平塘口鎮的始居地。鴉片戰爭后,倉東村民開始外出謀生。19世紀末20世紀初,出村闖蕩的華僑陸續衣錦還鄉,在村中融合中西建筑風格相繼建成洋樓住宅、碉樓、祠堂,成為典型的華僑特色村落。然而自20世紀80年代村民又開始外遷,如今村中的村民日益減少,空心化嚴重。村中現存建筑51座,居民50多人,多為老人。2010年,旅港的倉東村后代謝天佑博士計劃出資修復村中兩座祠堂,邀請了五邑大學建筑系的譚金花博士開展修復工程。作為開平本土知識精英的譚金花圍繞祠堂修復這一契機,在2011年與村民共同設計了以“倉東計劃”為名的總體社區營造藍圖。“倉東計劃”是以世界文化遺產保育理念為發展依據,將遺產教育和深度文化體驗融入社區建設,帶動村民樹立遺產保護的規范,并嘗試建筑修復、文化保存、社區重塑等。2013年“倉東計劃”得到了政府和民間的資助,以社會企業的運作模式,開始打造倉東“共享社區”,經營以村落文化遺產為主題的教育基地。“倉東計劃”讓這個以留守老人為主的典型空心村成為吸引世界目光的共享社區,并在2015年獲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文化遺產保護獎。
2.從空間變革到社區共同體重構
從修繕村祠堂到整個公共空間再造為主的“倉東計劃”,在社區營造中如水面漣漪般圈圈層層凝聚著村落的共同體。它打造的共享社區其“共享”包含三個圈層:內圈是倉東村居民,“倉東計劃”始終強調他們是社區營造的主體,初期他們只是跟著參與祠堂等主要物質文化遺產公共空間的設計與施工,中期他們開始被帶動圍繞祠堂空間內的傳統活動展開對節慶習俗等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恢復,后期他們主動捐贈自己的財物投入營造并成為“倉東計劃”真正的核心主體;中圈是從倉東走出去的海內外移民,從“倉東計劃”的系列物質和非物質文化遺產活化中,他們的故土情懷被喚醒,主動加入社區營造中,例如每年祠堂舉辦的各種節慶通過互聯網向全國全球的倉東人進行共享直播;外圈是海內外來倉東村的訪客,他們在村落空間的生活和旅行中感受到當地的文化與價值,成為共同的“倉東人”。這三個圈層遵守三個共享原則,即物質空間及物質資源共享、發展目標共享、傳統文化和價值的共享。基于三個共享,社區中不同群體之間的社會關系也相應發生了一系列的改變。
首先,倉東社區營造強化了村民對社區共同體身份的認同。隨著“倉東計劃”的展開,圍繞村落重建和建筑物修復,不論是否居住在倉東村的村民,都積極參與到祠堂的重建當中來。凝結了每個人理念和汗水的修復成果又成為了倉東身份認同感的來源。營造中村民能發掘手藝潛能、建立了文化自豪感,自覺地參與保育工作,還能夠自信地與來自各地的訪客分享生活經驗,不僅讓本土文化傳統得以保存和復興,更讓村民對鄉村價值有了新的認知。重建工作喚起了大家對村落公共事務參與的積極性和形成了凝聚社區共同體的良好氛圍。
其次,倉東村的公共空間營造培育了村民的社區公共性。整個倉東計劃始終堅持村民的參與設計和參與建設,圍繞著一個共同的公共議題——社區建筑物修復和民俗恢復進行分工與合作,促進了社區公共性的產生。倉東村祠堂等公共空間的修復花了大量的時間轉變村民的意識,讓村民從一開始“我們村花錢雇傭你們來維修”,到認識到需要自己去回憶、記錄倉東生活史,跟專家和志愿者一起商議、合作來恢復重建我們的物質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一棟半年就可以修復的老樓倉東村就花了三年,但是三年時間讓倉東村村民的公共性與歷史遺產一起復蘇。原本落寞的空心村里留守的老弱婦孺們開始熱情地投入民俗的恢復,自己捐贈建起村落博物館并自己管理,自己接待全世界的訪客。在基層黨政組織、“倉東計劃”運營團隊和志愿者的支持下,倉東村村民習慣了平等協商自主自立地解決自己的社區問題。正如哈貝馬斯所說,在公共領域內,每個人都可以平等地表達觀點、意見、建議與批判,通過溝通協商從而形成共識性的公眾輿論與價值規范,不斷生產出社會公共性[21],而公共性進一步促進了倉東村的社區整合和共同體形成。
3.倉東村社區的營造邏輯
倉東村的社區營造圍繞社區文化傳承而起,是以“文”為主的社區營造,在實施過程中通過對社區建筑物及景觀的改造,擴展到“景”“地”,并形成了特色的文化教育基地,成為促進本地經濟的“產”,并最終影響到“人”的營造,重新喚起了空心村落的活力。這種行為的驅動力來自村民之間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強烈的情感。在村落保護的過程中,一方面,原有的村民及其后裔以各種形式加入了公共事務之中,加強了對本村本氏族的認同;另一方面,外來工作人員、志愿者甚至訪客也積極參與到村落重建和文化傳承之中來,成為村落共同體的一部分,彌補了空心村因村民流失而導致的共同體潰散、失序的問題。倉東村的實踐有助于我們思考在鄉村振興背景下農村振興之路該如何走,同時也讓我們看到重建村落共同體的一種新的可能性。
(二)新河浦:從“罰單”社區到自治社區
1.基于停車空間重新劃分的利益空間重構
社區秩序形成離不開社區中的行動主體及其活動,社區各行動主體之間的相互關系及各主體的行動能力便構成社區秩序的社會基礎。城市社區中,不同利益主體在社區中以各自的利益作為其行動的基礎,而各方利益的交集之一是社區中的可支配空間。各個主體通過對社區中空間的占用及支配,構成了社區的基本秩序,決定了社區居民們的利益分配。而城市社區共同體的形成,正是需要打破原有的空間格局,各個主體在協商與共同治理的基礎上,形成可共享的社區利益。廣州市新河浦社區正是在改變社區公共空間格局的基礎上,重新整合各個群體的利益,嘗試構建社區居民的共同體。
廣州市越秀區新河浦社區位于東山街的西南部,附近有中共三大紀念館、東山湖公園、百年歷史的華僑洋房等,是一個沒有圍墻的歷史風貌建筑博物館。由于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和優美的社區環境,新河浦社區面臨著居民數量多、外來游客多、社區車輛多,而道路面積窄、車輛停放亂等“三多一窄一亂”問題。由于傳統街坊社區沒有規劃停車場,只能停在市政道路上,因而停車難、交通亂問題更是老城區尤為突出的社區問題。
為解決社區停車困境,新河浦社區居民開始嘗試自治解決社區問題。2015年2月,30多位居民自愿成立了居民停車自治管理小組;2016年3月,廣州市越秀區新河浦路段居民互助會正式登記成立。新河浦居民路段互助會是廣東省第一家由本社區路段的居民自主組成的民間非營利性社會團體。目前,互助會有17個理事會成員,256位車主會員,100名以上的志愿者,組織了新河浦社區近20%的居民參與到社區治理當中來。
2.從利益重構到共同體重建
首先,新河浦社區通過尋找居民利益共同點的方式,團結居民,共同協商社區問題。停車位的劃分與管理涉及所有居民的共同利益,因而受到居民的集體關注。新河浦社區居民通過召開居民大會等動員方式,發動了新河浦路段近9成居民參與到協商解決問題的行動中,最終居民代表商議決定以居民重新劃分公共空間并自管的方式解決社區停車問題。目前新河浦社區居民們自治管理的路段總長1?600多米,同時組織社區中1?500多戶居民加入到社區中8個微信群,并在微信群里實時了解社區的交通狀況,并聘請了12名居民住戶擔任停車管理有償志愿者,管理停車工作。經過這一系列措施,新河浦社區的交通與治安狀況得到了極大的改善,因治安問題而導致的報警數逐年減少,由2016年的35宗報警,下降到2018年的13宗。
其次,在利益重構的基礎上,社區自組織擴大自我服務、自我管理的范圍,進一步強化社區共同體。占用了社區公共空間停車位的居民們主動提出要回饋社區,互助會通過組織多種志愿者活動來回報社區,讓社區中其他群體也得到實惠,打造社區鄰里的共同體。如組建社區能人服務隊,義務為社區有需要的人士服務;著眼保護、繼承和發揚東山文化,每年開展老街坊午餐會,開展“東山口述歷史”項目,組織社區居民進行歷史回顧,搶救社區歷史記憶,建立社區新舊居民們對社區的了解和認同,增強社區的歸屬感。
3.新河浦社區的營造邏輯
新河浦社區的營造是圍繞社區停車難問題開展公共空間的重構以及自我管理、自我服務,逐漸形成了本社區的社區自治組織,并以“人”的營造為切入點。同時,通過營造鄰里互助的社區文化,以“文”促“人”,通過社區之間的居民互助協商,打造社區共同體。其行為的驅動力來自于社區居民之間的共同利益,通過對社區內停車空間的再造,重新分割社區內居民的利益,達到居民之間利益的一致。在重構利益格局的基礎上,居民由于得到了實惠,進而愿意反哺社區,通過對社區景觀的保護、社區文化的傳承等方式,喚起社區居民對社區公共事務的參與及對新河浦社區的認同,建立起鄰里間的互信互助關系,最終形成社區共同體。
(三)從社區空間再造到社區人再造的實踐邏輯
從倉東村社區和新河浦社區以及其他成功社區的案例中,可以看到一個基本邏輯是社區通過空間的再造形成了社區共同體的再造。一方面,空間的再造是社區關系再造的出發點。社區中的權力分布往往是通過空間來表現的,通過嘗試改變空間,社區中的人們獲得了一個共同的議題和目標,如倉東村社區修繕村落建筑和道路、新河浦社區重新劃定停車位,圍繞著這個議題和目標,社區中的不同群體和各個人員基于自身的利益和情感進行協商,引起社區內的互動,最終達成協商結果,這是從空間改變到社區關系改變的實踐邏輯。另一方面,由于社區內不同群體和各個人員之間的互動,社區中權力的重新分配得以實現,由此將形成新的社區結構,外顯在社區空間上,并內在結成社區共同體。不論是從“人”的營造出發,還是最終回到“人”的營造。社區營造中的核心主體居民(村民)并不只是簡單地參與社區事務,而是基于對本社區強烈的情感,成為社區利益的共享者、社區景觀的打造者、社區文化的傳承者等,通過個人的行為和決策反哺促進社區的生態發展、文化發展等,進入人地和諧一體的理想境界。
四、社區營造何以可為
從調研中可以發現社區營造的實踐邏輯就包含在同時關注空間與居民的整合性總體營造之中。來自實踐總結的人、文、地、景、產五大社區營造議題,全面地概括了社區驅動力的來源。最后還需要解析的一個問題是,為何從人文地景產等議題出發,能夠在空間再造中再造共同體(見圖1)。
任何理性人參與行動的驅動力往往都是來自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即利益和情感。利益與情感可單獨作用,合力則更強。在五大議題中,人是社區行動的主體,重要的是如何在 “社區人”不成熟的情況下,將他們動員起來積極參與社區建設。這也是一開始我們論述過的社區建設瓶頸。我們把與“人”同在整合議題中的文、地、景、產拆開來看,就可以發現社區“文”“景”的營造其實是從精神生活層面不斷喚醒居民的社區意識,打造情感共同體。而社區“地”“產”的開發與經營其實是賦予居民共同的利益目標,打造經濟共同體,即空間的再造實質是形成社區議題的基礎。而這個基礎能產生因情感和利益的共同驅動。而社區營造中的人、文、地、景、產并非孤立地存在,它們在社區內的發展中是相互依存與促進的。由此便可以理解,為何社區營造應是整合人、文、地、景、產五大社區發展方向的總體營造。盡管因地制宜其發起偏好有所不同,但整合性發展是社區營造成功的關鍵。在社區的總體性營造中,人們在不斷地營造行動中主動地凝聚,建立起鄰里親密關系并逐漸形成社區信任,社區共同體得以再造。
歸根結底,社區營造是通過營造“我們”的空間,重新凝聚真正的“我們”,并攜手致力于我們的美好社區生活建設。“社區人”在社區議題的實踐中逐漸成熟,在共建共享的社會治理不斷推進中,美好生活便有了可持續發展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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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Rebuilding Space to Rebuilding Community:
Practical Logic of Community Revitalization
Cai Jing?chengXiong Lin
(1.Sociology Department,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 Economics, Guangzhou, 510320, Guangdong, China;2. School of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510320, Guangdong, China)
Abstract: As a practice mode of social governance, community revitalization is becoming more and more popular in China. There are many disciplines involved in the research of community revitalization. However, there are different opinions among different disciplines, which have not been able to unify the basic issues of what community revitalization is and what community revitalization can be. This paper uses a comprehensive perspective to follow the logic of discovery and return to the in?depth investigation of community revitalization practice, and finds that the practical logic of community revitalization lies in the realization of community reconstruction through community space reconstruction. At the same time, specific cases are cited to analyze the operation mode of the practical logic, in order to summarize the practical significance of community revitalization for building a shared social governance situation and ultimately realizing a better community life.
Key Word:community revitalization; social governance; community space; living commun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