斤小米
一
在將近半個月時斷時續(xù)的中雨,悶得能擰出水來的天氣后,連天而至的暴雨又猛地下了三天三夜,屋子前的池塘里,黃色的泥水上漂著許多細而圓的綠色小葉片子,父親前年在池塘里插了一根茭瓜秧,今年好不容易長成茵茵一蓬,前些天父親還說,今年茭瓜可以吃個飽,得空要給你城里的姑姑送點去,誰知道被這雨一淋,水一漲,全都東倒西歪,露出一點點細長的尖兒,像要溺死的婦人。房檐上的水淋淋漓漓,像永遠都斷不了,父親戴著斗笠,在房檐下抽水溝,背上淋得一灘濕。雨特別大的時候,水在溝里急匆匆跑馬一般,一波趕著一波,溝道太窄,水跑得急,漫出來,把旁邊的土和草泡開,浸染,泅成大片,形成一條一條的小溝,蚯蚓一般,密密麻麻布滿空地。
屋頂?shù)那嗥ば⊥弑挥甏虻脜柡Γ臅r間久了,也承不住,房子里這一處那一處,嘀嘀嗒嗒,家里的盆子桶子,全都用上,還是不夠,地下這里一片那里一片濕著。空氣黏乎乎的,一種是霉又不像霉的味道,透過重重的空氣侵到鼻子里,讓人想嘔。
這雨什么時候停呀?剛滿十一歲的弟弟,似乎也因這雨,有了揮除不盡的惆悵,他的聲音亮亮的,是透過雨幕的太陽。父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前裝了幾只炸辣椒和一點炒茄子的菜碗,皺著眉頭對我說,天老爺?shù)氖拢l都說不準,等下我要去大堤上抗洪,你是老大,要把家里安置好。
我抬頭環(huán)視四壁,有什么要安置的?除了幾件破家具,一臺舊電視機和小洗衣機,兩個弟妹,一位患有癲癇病的后媽,我們再沒什么了。我不敢問,洪水會不會來,只是聽大人們互相傳遞消息,說水又漲了,袁家壩的大堤快撐不住了,《晚間新聞》麻麻點點不甚清晰的畫面并不能阻止我們向住一個外面的世界,這段時間,城陵磯水位不停創(chuàng)新高的消息通過女播音員那甜甜的聲音傳遞,顯出一種怪異的緊迫,我們也只能感受到隱隱的焦心,畢竟,城陵磯是個什么地方,有多遙遠,我根本無從想象。
傍晚時分,父親抗洪回來,報告水的消息,說十有八九今天晚上要倒垸子,得收拾好東西,并去新田坑上(我家挨河邊的一片西瓜地)把那幾千斤西瓜搶到高地上。他憂思沉沉地說著時,雨停了,人松懈下來,才可怕。此時,久違的太陽從西邊露了臉,天上一道彩虹橫跨南北,七彩絢爛,清晰異常,我因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彩虹,便盯著看了許久,我試圖將那些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啊,全部用水彩模著再涂一遍。這么晴朗的天,這么明媚的彩虹,明天準是一個大晴天,只要晴上幾日,水位一退,一切就都過去了。
“東虹太陽西虹雨,南虹北虹長大水”,父親陰陰地說,芬伢,走,我們?nèi)フ鞴希軗尦龆嗌偎愣嗌佟Uf完他將板車架搬到滾輪軸上,將兩對大篾籮往上一放,就出了家門,一邊走一邊回頭叫他老婆,王友元,你帶兩個小的,把灶屋里的東西搬到秀園咀的桔樹林去,那里是村子里最高的地方,萬一倒了垸子,我們總不能餓死,西瓜賣了,還能換點錢,芬伢,快點跟上,我們得跟洪水搶時間。
縱然無數(shù)次聽過“漲大水”,但那也只限于文學(xué)的想象,如今事兒真來了,只能毫無主張地跟在父親的板車后,隨著父親腳步的加快,心里踉踉蹌蹌,慌得很。父親許是見我一聲不吭有些奇怪,便停下來看著我,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要怕,什么坎兒,我們都得過,快點走,西瓜能搶回多少算多少。
我說,嗯,我不怕。我咬咬牙,幾步一小跑地跟著父親的板車,走了兩三里,終于到了新田坑上,這塊河邊的西瓜地,在無數(shù)個清晨和黃昏,和我一起孤單,一起寂寞,一起飲水汽,看荷花,是我最喜歡的去處。
河水已經(jīng)齊土邊,父親走過去視察一番,拿下籮筐,往土邊一放,命令道,從土邊上摘起,你摘了搬到土邊,我來挑了拖到那邊的桔子林,動作要快,不然怕來不及。神情嚴肅的父親,眉頭緊鎖,令人害怕,我沒有拒絕的可能性。
那天是農(nóng)歷五月的最后一天,我十八歲生日,是考上大學(xué)的第二個夏天。除了我自己,沒人記得
二
從西瓜地到桔樹林上的高地,有兩百多米,父親一個人拖板車,因為路被雨水泡稀了,盡管有卵石,板車的輪胎上還是沾了很多泥,推不動,我搬著西瓜放邊上的時候一抬頭目送父親,便看到他拖著板車,臉差不多貼到地上,奮力往前拉的背影。我鼻子一酸,恨自己不是個男孩,不能為父親分擔些體力。這使我多年之后不再需要用體力勞動換取生活所需后,對于大街上任何一個以體力勞動為生的人都充滿同情和敬意。相比于那些坑蒙拐騙不勞而獲者,他們黝黑的皮膚和佝僂的身軀恰恰是他們高貴的標志。
為了減輕父親的負擔,我咬緊牙,搬著西瓜在地里和路上小跑。我身量小,父親種的西瓜大,我搬著西瓜,不咬緊牙,根本跑不起。我先把西瓜搬到土邊上,估摸著大概有一擔了,就一個一個搬著往路上移,這樣,父親拖過去的距離就能盡量減少些。父親看出了我的用意,目含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就繼續(xù)弓著背拖起板車來。直到太陽下山,天黑了,河水安靜,波瀾不驚,與天空相互映襯,發(fā)出幽藍的光,我和父親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父親種西瓜的技術(shù)遠近聞名,其產(chǎn)量令人交口稱贊,因此,我們再使勁,也只摘了那塊土的一小部分。天黑下來,光線不好,做事的效率自然也低了許多,更重要的是,我明顯感覺到土里已經(jīng)進水了,開始只是土濕,慢慢地,水從土里冒出來,然后,水漫過了我腳面,到了腳踝。我以為是正常現(xiàn)象,不敢告訴父親,他還在那條路上盡其所能地拖著西瓜。直到水淹過我的小腿,漫到了拖板車的路上,父親才驚覺,大聲說,芬伢,水漲得太快了,我們要再快點,還搶幾百斤就收工,說完他又拖著板車往桔樹林去了。四周除了天邊深藍的幕布和河水靜默的輕綃,以及近處隱約浮起的瓜藤,再看不見什么。我只能在水里摸西瓜,即使如此,我的腳步也沒有放緩,且西瓜借了水的浮力,滾到土邊上要比自己抱過去容易多了。
就這樣,水漫到大腿的時候,父親說,算了,其他的只能丟了,我們回家吧,我才松了一口氣,可惡的西瓜,終于可以暫時和你們說再見。
這堆西瓜,應(yīng)該不會有人來偷吧,父親從桔樹林經(jīng)過的時候,暫停在他的西瓜邊,語聲憂傷。我想,有人偷又怎樣呢,距離家里這么遠,你還能想出抓賊的辦法?唯一的期待是水不要來吧,只要這兩天過了,就可以運到城里賣,就不擔心了。說完話的父親長嘆了一口氣,拖著兩擔籮筐,穿過大半村子,走了兩里多地,終于回到家里。我跟在他身后,他好像全無知覺,因此我也一直靜默著。
父親一進家門,看了一眼墻上的鐘,就叫醒王友元和我弟弟妹妹,說,趁著還沒停電,快點收拾東西,能打捆的打捆,我們要躲災(zāi)了。
他的聲音在靜得出奇的夜里顯得突兀而悶沉沉的,讓我深感害怕。我也看了一眼鐘,時針指在十二點。我先去收拾廚房里的東西,直覺告訴我,躲災(zāi)先要考慮吃的。然后,收拾書。什么都不多,沒多久就收拾好了。有一套四卷本的《笑傲江湖》,陪我度過了高考時空閑下來又十分緊張的白天和黑夜,我留在舊書桌的抽屜里,我想,即使進水,未必水會漲到桌子面上來,把它留著,做鎮(zhèn)宅之寶一我到底對這即將到來的水存了一點僥幸。
三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丘陵區(qū)漲水與湖區(qū)不同,湖區(qū)一坦平洋,垸子一倒,洪水瞬間便可吞噬村莊,一切,而高低不平的丘陵區(qū),若信息不通,水不來到面前,誰都不能確定。
恍恍惚惚睡去,可能是太累,鑼鼓聲、喊叫聲連成一片,弟弟搖了我不知多久,才把我從模糊的夢里拔了出來。等我清醒,村子里各種吶喊聲響,遠遠近近,鬧成一片,傳入耳鼓,家里更是情勢緊張,繼母大聲叫著妹妹幫她抬火爐子,父親的身影卻是不見。我顧不得昨晚的勞累,連滾帶爬起來便代替了妹妹,安排她拿飯鍋碗筷。我們開始往不遠處的秀園咀桔子園運東西,東邊的黃家,西邊的李家,遠一點的其他幾家也都往同一處運著東西,隊伍浩浩蕩蕩,亂糟糟一片,平時家里不常翻出的東西,都亮相在眾人的眼皮底下,紅紅綠綠,叮叮當當,平時沒說過的互相幫助的話,也都在迎面遇見對方時說了出來,如此,竟少了幾分逃難的凄涼,多了些期待中的興奮,似乎洪水來臨,反而成了一個重大的節(jié)日。孩子們設(shè)想著,坐在自家大門前釣魚、洗腳,簡直還十分的詩意,大概是平時安逸的日子過久了,這偶來的刺激,讓人暫時忘卻了可能會有的艱難。
從五點多東方露魚肚白開始,到將家里所有重要的東西全部運完,大概用了兩個多小時。父親到屋后砍了一堆竹子,在桔樹林中辟出一塊空地,又抱了一大塊彩條布,開始搭建臨時的房子,我停下來喘著氣,看其他人各自找地安置,一種奇怪的快樂籠住了我。
伯父家的房子就在這塊桔樹林的下面,借著地理優(yōu)勢,他們搬得最從容,且占了最高點。一切安置好,伯母過來問我,你家還有多少米和煤?如果沒有,趁水來還有些時間,快點去買些來,這水來得慢,也必定退得慢,你爸爸沒有經(jīng)驗,只有住的用的沒吃的,有什么用?
聽她這么一說,我立刻向繼母要了錢,騎上單車徑直往四里外的糧店奔去。這一路平行的,有一條子堤,平時上學(xué),我們都喜歡在子堤上玩,盡管荒草沒徑,但陌生感讓人更生向往。然而此時我騎車經(jīng)過一個堤的斷口,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水穿過堤打濕了路面。路上行人稀少,我的心怦怦地跳著,兩腳生風(fēng),兩個輪子呼呼的,簡直要成了哪吒的風(fēng)火輪。不多久,糧店便到了,前來買糧的人排成長龍,我心急火燎的,想著那滲水的堤口,怕回不去,可沒有糧食,一家人如何度過?想想,心一橫,繼續(xù)等著,直到買了三十斤,往自行車后座上一綁,便硬挺著歪歪扭扭返回。
滲水的堤口已經(jīng)有沒過腳踝的水急匆匆地流,橫過路面往下面的田里沖,水嘩嘩響著,白花花的,像個小瀑布。路面被攔腰截斷,水勢越來越大,如果此時不過去,怕便更難過去了。想著桔子林里的家人,我心一橫,推著自行車,一步步邁進急流的水中。這時,水不再是平時溫柔安靜的樣子,而是像一雙無形的巨手,用力要把我和我的單車推到坑下去,推向更遠的地方,我一步一步,扶著車子,拼盡力氣與水對抗著,路面下,水奔騰而去,平時的稻田已經(jīng)成為一片汪洋,如果我連人帶車被沖下,便是神仙也救不了。就這幾十米的路,當時一往無前地走過,真有走過一生的漫長。
那時,對面一個要過來的男人站在干地使勁喊,太危險了!你這是自尋死路啊!他試著向我靠攏,也許是因為自行車上有些重量,也許是因為有什么冥冥中幫了我,我竟慢慢走近了他,他一把拖過我,又幫我將車子推上岸,罵道,你這是不要命呢!好在你過來了,阿彌陀佛!快點回家去!
我謝過這無法去到對面的陌生人,來不及感嘆,又歪歪扭扭踩著單車往桔樹林去。我聽到了轟轟的,像雷而又不是雷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真切,就在桔樹林的后方,那條將村子一分為二的子堤那里,孩子們在桔樹林里喊,水到王家了,水又到李家了……
四
我家地理位置最低,最先進水,然后是西邊的李家。雖有巨大的水響,但我家的水是靜靜升高的,漲得不動聲色。它們從村子后方如無數(shù)匹野馬狂奔而至,到我家后面就放輕了腳步,漫過我家后,往前面的子堤涌去。子堤環(huán)繞前半個村子,暫時沒有決口,堵住了它的去路,它便迅速升高,在此處形成一個大水渦,水位迅速竄高,一直升到伯父家門前的路上,這條路,是通往桔園的路,再漲,淹掉伯父家的房子,便淹到桔園了。
水濁黃一片,水里帶來了腐壞了的小動物尸體,四處流竄的老鼠,各種植物的碎枯枝,折斷了的大段綠樹條,衛(wèi)生巾,塑料袋,泡沫,以及各種顏色的衣服。小孩子們卻看到了他們期待已久的大魚,大大小小貼著水面的飛蟲,甚至,還有平時難得一見的神秘甲魚,它們看上去精疲力竭無可奈何。孩子們站在高地,伸長脖子觀望,忽然,鄰家的子云指著水叫,看呀看呀,好大的水魚,快去拿簍子來!快去砍竹子做釣竿!這叫聲立即引來興奮的尖叫、歡快的鼓掌和似乎沒有止境的期待,大水的危險被這樣的叫聲送到九霄云外,而大人們則跑到桔園的最高處望水,搖頭嘆息,目光散亂,不知所措。
桔園后面的水還在轟隆隆山崩一般倒下來,水位繼續(xù)上漲,漸漸淹到了伯父家的前坪。我的心里害怕極了,如果失去桔園這最后一片領(lǐng)地,我們便處無可逃了。李家的發(fā)明叔跑來跟伯父說,再上漲兩米,我們就危險了,抗洪部隊都集中在袁家壩,如今袁家壩倒了,他們莫非還守在那里?也不管管我們這些地人的死活?以前聽說受災(zāi)地區(qū)會有空投,也不知道我們這里會不會有?我們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啊!
伯父面色嚴肅,沉吟半晌說,再看看,水漲起來再說,天無絕人之路。
水繼續(xù)不動聲色地漲著,不到一個小時,便將伯父家的墻淹到了一米多高,我們在房后的坑上看著,傻傻的,失了主意。此時已近中午,太陽毒烈,蟬發(fā)奮嘶鳴,卻蓋不過水聲轟隆隆不止息。被水驅(qū)趕到園子里來的人全都站在坑邊看水,伯父說,一旦水真漫上土坑,你們就往秀園咀的方向走,那里地勢高,是通往外面的唯一出路,就站那里呼救。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沒有人愿意離開家園,哪怕是臨時的桔園,至少還有大部分家當,總好過居無定所的流浪。
不多久,伯父大聲說,沒有危險了,大家各自安置去。我不懂,湊過去看,在過去的一個小時里,水位不僅沒有繼續(xù)上漲,反而有所下降,土坑邊留下了水來過的痕跡。可是園子后面的水響在繼續(xù),為什么危險就解除了呢?
發(fā)明叔說,我去看個究竟。他妻子一把扯住他,不行,你聽,后面的水還在直往下倒,你這么去會出事的。他笑著說,放心啦,我就找個最高點,爬到樹梢,看看,又沒船,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啊。發(fā)明叔爬樹很厲害,夏天打酸棗子時,我們這些猴兒最喜歡跟著他跑,他一梭梭到頂上,能把樹尖尖兒上的酸棗子摘下來,我們呢,脖子仰疼,不多久就可以撿一地的棗子了。
這下子他又一梭,梭到園子里最高的樹上,大家都在下面屏息以待,他一手攀著樹枝,一手遮住前額,遠眺許久,跳下來說,暫時沒有危險了,老王家前面的子堤決了口,水沖到那邊的河里去了,大家都各自安頓去。
大伙兒這才放下心來,大人們扎棚搭臨時的房子,安置搬出來的家當,準備午飯,孩子們有的找稍低一點的地方刨坑,引飲用水,有的削竹子做釣竿,有的到處瘋跑追趕,桔園里前所未有的熱鬧,像過節(jié)一般。
五
黃昏漸至,天邊的晚霞分外艷麗,從桔園往秀園咀的方向望去,成片的綠色在橙紅的陽光下重疊,繁茂得異常令人心驚,樹影一動不動,沉靜安然,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而另外一面,則濁黃發(fā)黑的水汪洋一片,家園面目全非。由于長時間的積雨,乍放晴,且太陽猛烈,圍著水中這塊地一蒸,空氣中彌漫著水的腥味,飛蟲屎的臭味,朽爛了的木頭氣,潮濕的泥土氣,陳舊的家具被褥氣,各家晚炊的香氣……使人頭昏目眩,捬心欲嘔;轟隆隆的水聲,依舊如同山崩般,一刻不止息,近處的人聲遂逐漸淡下去,蟲聲又升起來,太陽西沉后的天空投下奇特的光,詭異得很,無邊無際的恐懼再次席卷我。這構(gòu)成了我一生中最無法忘懷的一個黃昏,在往后的生命中,每每遇到艱難困苦,它都會在我的夢境里再次浮現(xiàn),仿佛要提醒我,劫后余生便是這般,還有什么比這更艱難的時刻?
父親的臨時房子搭好了,平時看上去家徒四壁,而此刻小小的彩條棚卻顯得十分擁擠,一個床就占了大部分空間,衣物,被褥,全堆在床上。做飯的地方在一棵大柚子樹下,沒有搭棚,我擔心下雨,父親卻說,這一個月之內(nèi),再沒什么雨下了,柚子樹陰大,白天做飯也不會太曬。
那一晚,水整整響了一晚,我在恐懼中睡去,又在恐懼中醒來。水響一直延續(xù)到第三天,水響也用三天時間讓人們習(xí)慣了它的存在,習(xí)慣了洪水的存在,桔園里的人們暫得安穩(wěn),混亂過后,又秩序井然。但趕到園子里的雞鴨豬狗都要吃東西,自己的口糧尚且沒有存夠,哪有勻出來給畜牲的?第三天,父親提出,要將家里的雞先殺了吃掉,這種天氣,若殺豬,怕肉壞掉,得養(yǎng)著,他吩咐我們?nèi)バ銏@咀沒有被淹的地方找豬草。繼母平時養(yǎng)雞最上心,每一只雞都是她的心肝寶貝,不到關(guān)鍵時刻,她可舍不得,因此,她對著父親眼一橫,你不會想辦法呀,就靠著這只雞的吃食?
兩人正爭論不休,發(fā)明叔敲起了臉盆叫集合,大人們立馬丟下手中的事,往發(fā)明叔的棚子跑。
發(fā)明叔說,要給畜牲們找吃的,有一個現(xiàn)成的去處,你們?nèi)ゲ蝗ィ?/p>
父親第一個回應(yīng),只要有,沒有不去的,災(zāi)后還得靠這些畜牲們換點錢。
發(fā)明叔又一敲臉盆,說,好,我岳家給我送來一只大筏子,能裝三千多斤,得力的勞動力跟我上船,咱們運米去。
西邊李家問,哪里有米?有米也沒錢啊,水一來,今年還什么都沒來得及收。
發(fā)明叔頗得意地笑了,說,袁家壩先前抗洪,投了幾十上百卡車的豆子和米去填洞,現(xiàn)在堤垮了,那些豆子和米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搶,我們不去,可就白白便宜了別人。
伯父馬上阻止,不行,這太危險了,一則,就在決堤口,水太急,一則,這是國家財產(chǎn),咱們不能偷盜。
發(fā)明叔生氣了,對著伯父問,人人都拿得,我們拿不得?再說,反正決堤了,不起作用了,你不去就算了,愿意去的隨我去。
不顧伯父反對,父親毫不猶豫上了船,西邊李家,東邊黃家,也都去了。他上船的時候,我真想跟他說,爸爸,別去,可我看他果斷的上船的身影,知道一切只能交給命運。我遠遠地目送他們的筏子像一片葉子般往水口漂去,心緊到嗓子口,真怕父親就這樣一去不回。那時的秒鐘、分鐘于我,也是時鐘的漫長。失去父親的恐懼遠遠強過洪水滔天的恐懼,洪水滔天之時,尚有父親可以依靠,如果失去父親,我又該去依靠誰呢?
在見不到父親的這幾個小時里,我對父親的死產(chǎn)生了各種設(shè)想,我設(shè)想他在巨浪滔天中被掀到水里,沒掙扎幾下就死了;我設(shè)想他為了一袋子米,使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我設(shè)想他們安全回到這片開闊平靜的水域,放松了警惕,船槳被水草絆住,父親去扯水草,一伸手就被水里的怪獸拖下去了……死亡再次以虛假的面目襲擊了我,我害怕得渾身發(fā)抖,我的眼前是白花花的汪洋一片……
六
但父親他們還是安全回來了,他們帶回了十幾袋子米和豆子。發(fā)明叔,這個平時很少說話的老實人,在危機之中,給大家?guī)砹诉@么大的福利,臉上顯出了春風(fēng)得意的神色。
我看到從船上跳下來的父親,雙手紅腫,卻面露喜色。父親對伯父說,去搬東西的人很多,我們幸虧去了,這多少能撐些日子,我也給您掏了一袋,您沒有喂豬,給雞吃足夠了。
伯父接過父親的米,神情復(fù)雜,或許此時他終于懂得,畢竟是親兄弟,太平年歲里為雞毛蒜皮急赤白眼的爭執(zhí),終究動搖不了患難時刻相互扶持的真情。
一船米和豆,在水里泡了三四天,早就泡開變了質(zhì),為了能給畜牲們吃,得曬干了才好。于是,前所未有的宏大工程在桔園里展開了,家家戶戶都找空地攤開曬糧。農(nóng)歷六月,大雨過后的陽光極猛,桔園里東一片西一片白花花的全是米和豆子,極為壯觀。濃烈的餿氣籠罩住了所有其它的氣味,令人既難受又幸福。為了試探米能否食用,父親在煮給豬吃的第一鍋米里悄悄試吃了一碗,他說,困難的時候,沒糧就會餓死,我得知道我們有沒有退路,六十年代那么多人餓死,有一碗這樣的豬食就是幸福的,人啊,在生死關(guān)頭,哪有那么多好講究。
經(jīng)他這么一說,我才知道,我們將可能面臨的最糟境遇,便是斷糧。不能盼著別人來救濟自己,得有辦法自救。我想起了大水前那一夜我們搶出來的西瓜,那也是一處高地,應(yīng)該沒有被淹,可是被水隔著,該怎么弄出來呢?但我也只能這么暗自想著,不敢言。父親有自己的打算,就像弄來這些米一樣,在最黑暗的時刻,他是我的光,是這個家的光,哪怕在母親去世的那些日子里,我曾對他充滿恨意,但這并不妨礙他成為一個好父親。
洪水之后第五天,晨光熹微,炎熱稍有緩解,父親說,芬伢,我向發(fā)明借了船,今天我們?nèi)バ绿锟由习嵛鞴希\到城里去賣,能賣多少錢算多少錢,總比在這里坐著等死好,你跟我一起去。
終于可以脫離這片桔園啦!我并不害怕未知的危險,害怕的是被囚禁的痛苦,從前賣西瓜的苦差,如今倒成了重獲自由的美事,我完全忽略了洪水帶來巨大變化后的挑戰(zhàn),只有掙脫牢籠的興奮。
在茫茫水域里,從前的村莊不見蹤影,船從房頂旁劃過,大樹腰劃過,電線桿頂劃過,也從大水響了三天三夜的子堤豁口中劃過,子堤就像一條潛伏于水中的長龍,一動不動地露出半邊脊背。村莊使我陌生,一眼望去廣闊無邊的水域使我再次被恐懼襲擊中,放目四望,我全然不知那個放西瓜的桔林在哪里。多年以后,我到千島湖游玩,得知湖山盛景,不過是水庫的水放進來淹掉山谷形成,多少人家都沉在湖底,湖中的島,原是山的尖尖,而清澈潔凈的水,當年也曾無比渾濁,才知道所謂的滄海桑田,真有其事,情人當作永恒的誓言,不過是瞬間的山呼海嘯,多少把事實的刀子,一刀刀劃中我從洪水深處探出頭來深呼吸一口的心。
但父親似有一雙透視眼,穿過水底下的道路,準確無誤地找到了五天前存放西瓜的桔林。桔林完好,這一片高地上納著村子里另一部分人家。父親帶我去搬西瓜,發(fā)現(xiàn)西瓜已經(jīng)丟失了一部分,卻也無可奈何。混亂之中,只管保命,誰還能行“君子慎其獨也”那一套?我與父親匆匆搬了五六十個上船,還剩一些,只能放在那任其自生自滅了。
船往城區(qū)方向劃去,城區(qū)也已是汪洋一片。樓房矗立在水里,水大都到了第三層第四層,街道已不見蹤影,往日的車水馬龍,消隱在水的世界里。斯皮爾伯格在《人工智能》中,將“雄獅流淚的地方”設(shè)置為曼哈頓,未來的曼哈頓淹沒在一片大海之中,只有少量高聳的建筑物高出水面,讓人想起創(chuàng)世紀時代的天地混沌,洪水滔天,唯有諾亞方舟,讓能人在絕境處尋找到生之道路。此時我們載著西瓜的船,孤獨而驕傲地行駛在街道上空,面對那些向我們招手的城里人,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優(yōu)越感。
很多年來,父親耿耿于自己與其他三兄妹不同的身份,他們都吃國家糧,是國家戶口,衣裳干凈,十指不用沾泥,而他,卻因一次選擇而留在了農(nóng)村,永遠與泥土為伴,因此,每次他城里的姐姐們給他一袋面或者幾斤肉,他都要炫耀一番,以顯示他從血緣上與這些地道的農(nóng)村人本質(zhì)的不同。但此時,父親看到被洪水困于水中央的一戶戶人家,他的眼里,竟然有一種奇異的欣慰。
這里是機械廠啊,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地方,只要進了這里,就是鐵飯碗了,這垸子一倒,廠一淹,機器最進不得水的,這廠怕是要倒閉了,失業(yè)的城里人比鄉(xiāng)下人要可憐得多,鄉(xiāng)下人至少還有土地,城里人沒工廠,怕要吃空氣!父親一邊劃著槳朝一個向他招手的婦人劃去,一邊感嘆萬分。
那我們這西瓜可以翻價賣不?物以稀為貴嘛。本能的狡黠在關(guān)鍵時刻派上了用場,我給父親獻計獻策。父親回頭看了我一眼,似很認可,但那婦人問他價格時,他還是講了一個平時的價格。我不解地看了看父親,但他眼色平靜坦然,顯然已經(jīng)十分篤定。
婦人說,今天這兒來了幾只船了,就你們的西瓜價格最低,莫不是壞了的瓜吧?她這么說著,里屋又走出一個年老的婦人,看情形是年輕婦人的母親。老人說,開一個試試,怎樣?
唉,城里人,無論什么時候都是精明甚而刁鉆的,他們又怎能理會一顆善意的心呢?我真替父親不值,應(yīng)該狠狠宰他們一刀,興許被宰才是他們需要的快感。父親見我不高興,摟起一個西瓜,拍得“咚咚”響,手指甲掐進去,雙手一拍,西瓜裂開,紅紅的西瓜水流下來,手上還留了細砂,這正是西瓜最好的時候,婦人看了,再不說什么,便立即買了六個,一百多斤,且立即付了錢,又伸長脖子吆喝上下左右,都來買瓜,只這一處,西瓜便賣掉了一半,父親接過一張張錢,眉開眼笑,這是平時賣西瓜不可能有的好運氣,平時的城里人哪有這么好說話呀!多虧了這洪水。我們再劃進一棟樓,這些西瓜便可賣完了。
果然,很快,六十個瓜,平時要走街串巷一整天還可能賣不完的,不到兩個小時就賣光了,且錢收得很利落,不似平時,抹掉尾子,還拖拖拉拉。
回去的路上,父親只管沉默地劃船,我坐在船尾看白花花汪洋不盡的水,也自緘默。這一趟,讓我心里既喜又悲,喜的是,到底減少了些損失,又可撐些時日,且城里人也有求我們的時候,悲的是,即使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但死法還是不一樣的。城里人在洪水面前,仍舊不必曬毒烈的太陽,仍舊可以體體面面地拿著錢去買自己需要的東西,而我們,只能躺在桔園里,看天吃飯,曬得烏漆摸黑,坐等家園被毀。
就是坐在“諾亞方舟”的那些時刻,我感覺到洪水帶給我的終身享用不盡的財富,它讓我知道即使同樣面臨災(zāi)難,也會因為對待災(zāi)難的不同態(tài)度,而獲得截然不同的結(jié)果,也讓我知道,困難沒什么可怕,一天一天捱,總會有捱過去的一天。
一切不好都會過去。那些日子,我總是這樣對自己說。
七
整整二十天,洪水退去,桔園里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搬回家,唯有我家地勢最低,水退得最慢,只能等到最后。在桔園里的那些日子,眼看著糧食漸漸耗盡,只能壓縮牲畜的口糧,雞還可以到處找蟲,豬卻只能低聲哼哼。父親長吁短嘆,盼著水快點退,但水擅長考驗人的耐心,你巴巴地望著它,它偏偏一動不動,幾天才退一米,這可真令人絕望,為了減少父親的憂愁,每到下午,我們趁父親午睡,就悄悄跑到秀園咀找豬草,在水退了些的淤泥里翻泥鰍,偶爾冒點險還能撈到陷在泥里的魚,改善一下缺少葷腥的生活。
有一天我們走得有點遠,到了最廣闊的水域邊上,那里鮮有人去,我看到一大篷南瓜藤,雖然有的葉子被火燎了一般,但這并不能阻止我的目光與一只碩大的南瓜相遇,緊接著是另一只,我迫不及待地撥開葉片,看到了更多只。我生怕驚跑它們,悄悄地走近,使勁掰下最大的一只,它粗壯的柄上連毛刺都很硬,磨得我的手生痛,但我顧不了那么多,咬著牙,和妹妹一起把它抬回了家。此時烈日當空,蟬聲熱鬧,午睡著的人們發(fā)出此起彼伏的鼾聲,沒有一個人知道南瓜藏身的地點。我猜,這必是村子另一邊的人家種的,就像父親將西瓜落在那一片桔園里一樣。反正別人也享用了我們的西瓜,如今我們用這些南瓜抵了,如此想想,心里到底平衡多了。
因為擔心別人也發(fā)現(xiàn)這些南瓜,我和弟弟妹妹們以最快的速度,悄無聲息地將它們?nèi)窟\了回來,大大小小十來個,堆在柚子樹下,我望著它們,覺得自己簡直富甲一方。父親醒來,看到南瓜,十分驚訝,逼問我們南瓜從何而來,得到答案后卻安了心,他說,這是對河人家種的,你們不背回來,也會爛掉,特殊時期,特殊對待,以后這樣做,就是偷了,不可重犯。
“偷”字何其嚴重,十八歲的我已有羞恥之心,哪里愿意沾上這字的半點兒污濁?晚上桌上一盆黃燦燦的南瓜,我竟提不起半點吃一口的興致,且從那以后,我再也無法吃下一口南瓜,所有食物中,唯它,提起都讓我反胃,那是不能言說的痛。
等水退到房子前面的子堤邊時,回家的時刻到了。父親說,芬伢,帶上弟弟妹妹,一起回家清理淤泥。說完父親背起鋤頭,拿起水桶,帶著三個兒女,浩浩蕩蕩往家里走去。
終于可以回家,哪怕那曾是一個貧窮的家,想起它來,也是滿滿的溫暖。我們說說笑笑,卻各自懷揣惶恐,越接近房子,腳步越慢。父親說,我先進去探視一下,確定房子不會倒塌再叫你們進來,等著啊。
我們在外等著,弟弟蹲著用一根棍子劃著差不多曬干了的淤泥,妹妹指著房后的竹子,說,姐姐快看,竹葉上都是泥。我放目展望,房后高于房子的竹林,一半高齊刷刷一片黃黑,那是洪水來過的痕跡。家園蕭條一片,需要時日來修整容顏。我看到我家房頂?shù)男『谕撸筛蓛魞簦坪鯖]受驚擾,想來,水是沒有沒了房頂?shù)模宜闪丝跉狻?/p>
不多久,父親大喊,進來吧,應(yīng)該安全。
我們一躍而下,像獲了特赦令一般,回到了睽違已久的家。門框以上,原本白色的墻壁一片蒼灰,已經(jīng)干得差不多了,地板上是齊腳踝的淤泥,發(fā)出令人作嘔的腥臭,一些不知名的極小的蟲子貼著泥地飛來飛去,許多雜亂的小物品浮在泥面上,我們沒來得及搬走的幾件舊衣,甚至幾年前怎么也找不到了的一朵珍貴的頭花,以及高中畢業(yè)那年我送給父親的一只杯子,還有些從未見過的東西,一個陶瓷缸,一把缺齒的木梳,一匹顏色仍舊艷麗的玩具木馬……
我們都赤著腳,臟臭的淤泥冰涼涼的,柔軟細膩,時不時冒出個什么東西啃腳,我們只能小心翼翼地先作巡視,再考慮怎樣搞好衛(wèi)生,使它還原。很明顯,這樣的現(xiàn)狀讓久經(jīng)世事的父親也手足無措,他沉默不語,走來走去,我們只能靜靜等待他的號令。
我緩步挪到小房間,只見書桌卡在門口,沒有漂走,四卷本《笑傲江湖》躺在抽屜里,被淤泥粘住了每一頁,面目模糊,完全廢了,就像從前雖然貧窮卻還算安穩(wěn)的歲月。
孩子們,你們?nèi)ソ蹐@提水桶來,池塘里的水清了,我們提水清掃,爭取今天搬回來住,不要擔心,明天,后天,不要多久,我們就能恢復(fù)以前的生活啦,只要勤勞,一切都會有的,一切也都會好的。
沉寂了很久的父親,終于開口說話,就像一道光,他的聲音劃破沉沉的暗幕,為我們撕出了一大片亮堂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