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淼
《左傳》常以史書的身份和地位出現,也就是說它記載的歷史事件是具有真實性,且可信度高的。東漢王充就曾經說過:“獨《左氏傳》為近得實”(《論衡·案書篇》)“左氏得實”這是十分重要的特點,甚至后世在研究春秋時期歷史時,也常常把《左傳》當作權威的資料引用。而正因為如此,我們更需要看到,貫穿在《左傳》始終的夢境描寫本身具有虛幻性、神秘性的特點。史官把夢境描寫作為記載歷史事實的史書的一部分,這是值得人思考之處。在《晉書·藝術列傳》序中說:“丘明首唱敘妖夢以垂文?!碧拼鷦⒅獛自谠u論《左傳》時也說:“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聞,古今卓絕”,這些都對《左傳》夢境敘述的關注。
據張高評先生統計,《左傳》記夢預言約26條,但我仔細翻閱《左傳》,列出與夢境相關的內容,發現《左傳》中夢境敘事實際達到30處之多。這些夢境內容無論是關于國家的衰亡預測、還是氏族的興衰、個人的禍福生死,都成為了《左傳》中極其生動而又不可或缺的內容。有古代學者把《左傳》的夢境描寫直接定性為巫術失真,卻忽略了其中包含的文學價值與研究意義,如晉代范寧在評《春秋三傳》時稱:“《左氏》艷而富,其失也巫?!币簿褪钦f,左氏得實,而“失”就是在于這些詭麗的夢境了。
但事實上來看,左氏的敘夢不僅有很高的文學價值、美學價值,甚至對于民族的心理學研究也是有極大的價值。本文試圖從對《左傳》中夢境的分析,來探討其文學價值,結合其對后世的文學作品影響,與西方夢心理學比照,分析夢境對民族心理所烙下的印痕。
《左傳》中,涉及夢境的內容有30處,其中,各個夢境的性質實際各有不同,主要集中在僖公四年到哀公二十六年之間。夢的內容主要集中在三種類型:一是夢鬼魂;二是夢戰事;三是夢氏族后嗣。夢鬼魂(或河神、先祖、童子)以卜戰事,如僖公十年“狐突適下國,遇大子”,五年后秦晉交戰,晉敗于韓;夢天使(或父魂、厲鬼、病癥、黃熊)以預個人禍福,如成公二年“韓厥夢子輿謂己曰:‘旦辟左右。’”使韓厥在齊晉鞌之戰中保全性命;夢物(或牛、帷幕、大鳥)以兆嗣位氏族,如昭公四年穆子“夢天壓己,弗勝……號之曰:‘牛!助余!’乃勝之”而封牛為小臣,讓其主管家政。除這三者以外,還有假意釋夢、編造假夢等,依靠夢境來實現對朝政權力的把控,而這些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夢所達到的效果,也加倍證明了夢境在《左傳》中的重要性、在當時整個民族心理的重要性。
在早期的史傳文化中,巫史就已經互為一體,因此在史書中含有巫卜文化這并不罕見,而《左傳》中的夢境解讀也多是用占卜釋夢的方式。但《左傳》中三十處的夢境犯中見避,全無模糊相似之處,我們從其解夢方式,以及最后夢境的驗證兩部分來進行分析。
(1)巫史相交的解夢方式。從殷商周初的巫卜文化,到相傳周人所作的《易經》中對人夢境的解釋,解夢在中國文化中已經初見體系,《周易》將夢分為六種,后世又繼續歸納總結,把夢擴展為九個類別。甚至古人還有更為詳細地將夢分為十五個類別:直夢、象夢、因夢、想夢、精夢、性夢、人夢、感夢、時夢、反夢、借夢、寄夢、轉夢、病夢、鬼夢。由此可見,中國古代對夢的探索已達到相當高的水平,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中揭示了這一點:“人之‘遠’想,忽幻夢事,只自省邇來無其想,遂擇其夢之非想不根,渾忘‘遠甚’曾有‘初’想,蓋醒時記性所不能及者,夢中追憶了然。”這就將人的夢境緣由分析得十分清楚。但《左傳》中的夢境,不單單是人的所思所想,其中還往往伴隨著卜筮文化的影子。如昭公七年,“孔成子夢康叔謂己:‘立元,余使羈之孫圉與史茍相之?!币约啊笆烦鄩艨凳逯^己:‘余將命而子茍與孔烝鋤之曾孫圉相元?!碑斦俭吲c夢境結果相同時,便可以確立跛足不良于行的孟縶為靈公。又如哀公十六年,“衛侯占夢”“乃逐大叔遺。遺奔晉”,寵臣與占卜者勾結,只是由于卜者的胡亂解夢就可輕易陷害忠臣。《左傳》雖然已經脫離了殷商周代的那么濃郁的巫卜文化,但實際上,即使《左傳》以大量歷史事實為主,堅持史家實錄的理性思考,甚至閃爍出人類理性的光輝,然而在理性與神性的結合外,作者在史官與巫官角色中不斷掙扎,我們能輕易從中看到一種揮之不去的時代困惑感。
(2)夢境預言的驗證。對《左傳》夢境的劃分我們可以有不同的標準。首先,可以從夢的性質兇吉來看,有兇夢,有吉夢。但這里的兇吉并不是簡單地指好夢還是噩夢,有時候噩夢作為反夢,同樣可以顯示出吉祥的征兆來。如僖公二十八年“晉候夢與楚子搏,楚子伏己而盥其腦。是以懼。子犯曰:‘吉,我得天,楚伏其罪,吾且柔之矣。’”可見夢中的吉兇是相互轉換的,所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這其中與老子思想有相通之處。
從夢境的對象來看,一般有夢人(仇人、子嗣)、夢鬼(鬼魂、冤魂)、夢神(天使、河神)這三種。對于夢神或夢人來說,如宣公三年,“燕姞夢天使與己蘭”。鄭穆公的母親燕姞本是賤妾出身,她夢見祖先伯鯈化作天使送給她蘭花,并明示她“以是而為子”,最終博得文公的寵幸,生下穆公,取名曰“蘭”。還有昭公元年,“邑姜夢帝謂己:‘余命而子曰虞,將與之唐,屬諸參,其蕃育其子孫?!蔽渫踔笠亟彩菈粢姟疤斓邸苯o自己送來子嗣,生下了虞。這里關于子嗣的夢,對象多數是天神或神化了的祖先,這可能與母系社會氏族文化的一些傳承,以及王權神授的觀念有關。如《詩經·大雅·生民》篇中就有:“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后稷的出生也是伴隨著神跡的,但二者并不完全相同。燕姞是賤妾,鄭穆公若想明正言順地繼任,就必須有個不同凡俗的出身,這對后世史書中記載的帝王出生,天降異象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如草根皇帝劉邦,《史記高祖本紀》中記載:“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p>
對于夢境的預言方式,大致就有夢夢相合、夢中套夢、三夢相連這樣三種奇特的敘述效果。
夢夢相合,如昭公七年,衛孔成子夢康叔謂已:“立元,余使羈之孫圉與史茍相之?!笔烦鄩艨凳逯^己:“余將命而子茍與孔烝鋤之曾孫圉相元?!薄笆烦娍壮勺?,告之夢,夢協?!笨壮勺雍褪烦膲粝嘁恢拢罱K得出了十分重要的結論,立跛足不良于行的孟縶為靈公,而實際上是二人以夢協為借口,達成政治聯盟以掌國政?!皬U嫡立庶”為國政上最為禁忌的事情,但卻在孔成子和史朝夢夢相合以及后面的“雙簧”表演的推動下完成了,可見夢境在國家大事立儲問題上的分量是極其重大的。
夢中套夢,同樣在昭公七年,“公將往,夢襄公祖,梓慎曰:‘君不果行。襄公之適楚也,夢周公祖而行。今襄公實祖,君其不行?!庇烧压珘粝骞?,到襄公夢周公,層層推進,以夢釋夢,使整個夢境事件更具神秘感。
三夢相連,成公十年,“晉侯夢大厲”,這段夢境描寫情節設置最令人拍案叫絕。晉侯連續兩夢以及小臣的預夢結合在一起,連續三夢,從原因到結果,不僅將整個情節設置得跌宕起伏,更是把晉侯整個人物形象都豐滿了起來,連小臣的寥寥數筆都仿佛可見一個真人。馮李樺在《左繡》中點評說:“左氏好奇,因夢奇隨以成章。然剪裁貫串,段段有法。因夢而疾,繼復病變為夢,末更附以因夢而死者,妙比巫醫穿插生色。”
從《左傳》夢的內容來看,我們可以發現,附著在夢境神秘色彩之上的是國家政治、宗族血脈以及個人命運。
《左傳》的敘夢,可以說無論是夢境的完整性,還是數量的豐富性在后世都得到了長足發展。司馬遷的《史記》高妙地承襲了這種手法,其中的夢也多以預測功能出現在文本之中,盡得《左傳》風流。而以太史公為文法標準的后世稗官家們,也同樣大量使用以夢境敘事。不可不提的是被稱為中國古代敘事文學最高藝術水準的作品——《紅樓夢》。在中國古代小說中《紅樓夢》更是以寫夢見長,小說中關于夢和夢境的描寫數量繁多,并且形式多樣,許多夢境都寫得十分生動。許多研究者統計出《紅樓夢》一書共寫了三十多個夢境。而曹老寫下的這整個故事,實際就是一場大夢?!凹僮髡鏁r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在一開始就已經揭示這個故事的性質?!都t樓夢》回目中直接含有“夢”的就有:第一回、第五回、第二十五回、第三十六回、第八十二回、第一百二十回。
《紅樓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中,通過寶玉夢入太虛幻境向讀者展現了“紅樓夢曲”和有關眾女子的判詞,也預示了故事中女子的命運,指明了全書的命意,實際為全書之總綱。警幻仙姑希望寶玉認清女兒悲劇命運和人情人欲的必然幻滅,從而避免夢境中的悲劇,但實際上這場夢中夢并不能完成救贖。太虛幻境中的歌舞升平就是以吉事喻兇的反夢。這與《左傳》的夢境描寫有許多亦步亦趨之處。
同《左傳》一樣,在《紅樓夢》之中也有許多預言夢。如最為典型的婚姻夢,在第三十六回中,賈寶玉在夢中表達了“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良緣,我偏說是木石良緣!”“金玉”“木石”,這就是中國夢文化中典型的夢兆、解夢和應夢說。“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迸c前面的作為夢兆判詞相結合,再到應夢,就可以發現這個夢境的預言的確是實現了。
在《紅樓夢》中,夢境敘事手法頻率大大增加,比起《左傳》,這幾乎是達到了在夢境中有敘事,夢境構成了全書的整體情節框架。而曹老正是利用這樣的夢境敘事,完成了對人生、人性的深刻思考。
不僅是《紅樓夢》,《左傳》以來后世的許多文學作品,即便不是利用《左傳》夢境預測敘事的方法,也大都或多或少會帶有虛幻的敘事色彩。如最為著名的對夢的思考“莊周夢蝶,蝶夢莊周”,還有詩詞散文等等。如詩仙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比缣K軾的悼亡詞“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庇直热缙鋲言~“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等等。耳熟能詳的典故小說,如《枕中記》《南柯太守記》等等,還有更為熟悉的成語“黃粱一夢”、“生桑之夢”都是如此。
夢讓中國的古典文化更加絢爛,中國歷代文人以此為母題,為想象力插上翅膀,如果把“夢”從中華傳統文化之中拔根而起,那么整個文化都將為之失色,而這一夢的敘事傳統,正是從《左傳》開始的。
夢首先是一種無意識想象。《左傳》夢敘述的特征就是想象的奇特變幻。夢總是把彼此不相干的事物拼湊起來,組成現實所不具有的情節,從而構成離奇的夢境。而另一方面,夢境能夠使人的思想從束縛中解放出來,釋放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長時期地被壓抑的愿望,通常是以極端變形夸張的形象在夢中表現出來。弗洛伊德說“夢是人們未實現愿望的補償?!彼J為夢是潛意識愿望的化裝滿足,夢的化裝通過夢的檢查作用和夢的象征作用完成,化裝使夢的顯意與隱意完全分離開來,釋夢則是要破除化裝,發現與理解夢的隱意。
但很明顯的是,《左傳》中的夢境與弗洛伊德對夢的解析有著本質區別。弗洛伊德論述的是夢的“科學”,而《左傳》寫的是夢的“人學”,它早已不是講純粹的夢,更多的是要把它放在“巫”的位置上,這與榮格心理學中集體無意識觀念有某種契合之處。榮格擴展了弗洛伊德的個體潛意識概念,認為集體潛意識是心靈的本體,而個體潛意識只是心靈的現象。他認為,人的無意識有個體和非個體兩個層面。前者只到達嬰兒最早記憶的程度,是由沖動、愿望、模糊的知覺以及經驗組成的無意識;后者則包括嬰兒實際開始以前的全部時間,包括祖先生命的殘留,這并非是從后天中獲得,而是先天地存在的,他將此定名為“集體無意識”?!蹲髠鳌分械膲艟酬U釋如此來看,實際就是一種民族傳承而來的集體無意識,它不是憑空出現,而是從殷商時候,或者更早的原始社會后期的巫史文化中傳承而來。榮格將這樣的夢定義為一種遺傳基因,其實所謂的基因遺傳殘留,實際上還是一種文化建構,也就是民族的文化傳承。當人們在卜筮文化環境下,即便是產生了對人自身的認識與理性的覺醒,但一時之間,是無法把這種文化傳承完全割舍掉的,這也是為什么我們能在《左傳》中看出那一種揮之不去的時代困惑感。作者在史官與巫官角色中不斷掙扎,而文化的遺傳血脈就導致了巫文化必然會繼續長久伴隨。
《左傳》記夢對后世史書著作以及文學創作均產生了深遠影響。它不僅拓展了史學的范疇,也豐富了文學的創造空間。而在我們現代社會,對于“夢”的思考并沒有減少。中國傳統文化下的“中國夢”定義中包含有“剛健有為,自強不息”、“人本主義”、“天人合一”和“禮治精神”等豐富內涵。那么我們為什么選擇提出“中國夢”呢?不是“中國路”、“中國理想”,而是仍選擇了夢的概念。
夢之神秘在此,在中國古代社會中是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力的。我國傳統的夢占文化雖說是在古代科學技術不發達的情況下對夢的研究成果,但實際上,這其中所含的內涵意蘊并不能在今天被完全推翻。就像榮格所說的“集體無意識”“遺傳基因說”,夢文化給我們帶來的影響,是自覺地伴隨在中華民族的每個人身上的。夢文化是中國古代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我們今天仍起著重要作用。我們不應該把《左傳》中的夢文化,僅僅放在巫史文化的產物地位上,它是一份文化傳承?!爸袊鴫簟笔钦麄€中華民族的夢,這其中“自強不息”“天人合一”等等理念都可以輕易地看出中國傳統文化的烙印?!兑捉洝分兄v“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崩献印兜赖陆洝分兄v“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天人相合,這是宇宙的最高法則。
仔細分析《左傳》中三十處夢象,是給人以極大收獲的,《左傳》是夢文化的濫觴,同時也是巫文化對我們民族心理影響的顯性表示。在夢境的虛幻中,揭示出人性的真實,這也是《左傳》真正偉大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