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緣
郁達夫的短篇小說《沉淪》創作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與白先勇所創作的《芝加哥之死》跨度約為四十年,但是其題材和人物情節的設計上卻有許多共同之處,值得研究探討。首先,《沉淪》中的“他”是在留于異鄉的空虛寂寞中,偶然發現身體的欲望,因為弱國子民的背景影響而在仕途和感情上屢屢受挫。在“性”的苦悶和“生”的壓抑下,最終經受不住煎熬結束生命,并且呼喚民族國家的富強繁榮。與之相比較,《芝加哥之死》中的吳漢魂也是在外留學郁郁不得,失去人生的方向,最后在一次性苦悶的爆發下,走向死亡。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這兩篇小說在思想內核方向的一致性,那就是面對生存、家國、欲望的迷茫,最后難以承受走向死亡。這類邊緣者的命運帶有一定的文化表征,他們并無所屬,在理想和現實中郁悶頹廢,迷失自我。
作為留學海外的留學生來講,無論是郁達夫筆下的青年人還是白先勇筆下吳漢魂,在面對差異較大的異國文化時,由于傳統的道德禮法約束,使得他們長期在性的方面壓抑自我,這是造成身份認同困境的最直接的原因。這兩部作品中都不約而同的選擇以“性”作為某種象征符號來闡釋主人公壓抑的核心。中西文化的尖銳沖突表現“性”為核心的身體觀。《沉淪》中的他和《芝加哥之死》中的吳漢魂都是來自一個有著禁欲色彩的傳統倫理文化的中國。《沉淪》中的“他”放學后與日本同學一起回旅館,迎面走來兩個穿紅裙子的女學生,“他”的心里突然緊張起來,其他的男同學大大方方的與女同學打招呼,只有他卑怯的默不作聲。回到旅館后他只能懊惱的告訴自己:“你這卑怯者!”這種看似怪異的不敢同女同學講話的舉止,就是典型的受封建道德思想中的“男女授受不親”思想的荼毒。
不僅僅是身體觀保守,長期忍受著來自倫理道德的性壓抑在驀然開放的國外環境下產生奇妙的混合。小說中主人公的留學背景是相對來說思想較為自由的日本和美國。《芝加哥之死》中開放的酒吧女蘿娜,《南遷》中放蕩的房東女都表現了當時國外開放的性觀念。然而傳統觀念和現實環境的強烈對立,使得主人公對自我缺乏認知和把握。《沉淪》中的他認為自己本是一個十分愛高尚潔凈的人,“然而一到了這邪念發生的時候,他的智力也無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痹了,他從小服膺的‘身體發膚不敢毀傷’的圣訓,也不能顧全了。”封建道德的“圣訓”在這種情況下和整個客觀環境發生矛盾,主人公內心忍受著種種煎熬,最后走向死亡。
有意味的是,《沉淪》中的他和《芝加哥之死》中的吳漢魂都是在一次嫖妓后促成了自殺的決定。吳漢魂為往事回憶所迫逃離了地下室,但是卻受到了這座繁華城市的另外一種壓迫和輕視。“自己的兩穴在跳動,眼前的人群變得面目模糊,溶蝕在玫瑰紅的煙霧里。”他最終決定要和這個蘿娜酒吧女共赴良宵,或許是處于無可奈何,或許是把它當做一次逃離苦海的機會,但是當蘿娜脫掉假發褪去偽裝,他才發現她“皮膚皺得像塊浮在牛奶面上的乳翳”,“將那毬火紅的頭發,整個揪下來,里面壓在頭上的,卻是一片稀疏亞麻色的真發”。蘿娜的變化暗示吳漢魂在美國含辛茹苦攻讀下的文學博士學位只是徒有虛假的光鮮亮麗。他兢兢業業、廢寢忘食得到的文憑到底又有什么價值和意義呢。由“性”的思索到人生意義的追尋,完成了從身體觀到人生觀的過渡。
表面上看,是生活壓力和所謂的性文化隔膜使得主人公難以喪失生存的希望,但實際上進入文本的深層結構,會發現在特定歷史語境下的知識分子走向現代化的過程是復雜而痛苦的。因此從時間跨度上說《芝加哥之死》對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身份描摹是對《沉淪》的沿承。人與人之間“性”的態度和觀念折射的是國族文化的差異。
后殖民主義的中心范疇是“本土”與“他者”及其“關系”。眾所周知,東方來說,東方是“本土”,西方是“他者”。他者作為一種客體、異己、國外、特殊性,現實外在與本土的身份和角色。
近代以來中國海外知識分子不可避免地承受弱國子民的怨恨和民族自卑感,無論是心理狀態還是行為舉止,都與背后的倫理中國有著不可磨滅的淵源。可以說本土與他者呈現二元對立的狀態是使得主人公自我認同模糊的客觀原因。《沉淪》以及《芝加哥之死》中主人公面對民族歧視和文化沖突,都是他者的組成元素。他者的目光和態度是獲得自我認同的必要一環。“是在與關鍵人物對話中、從他者的視域下進行自我審視、自我建構的。自我認同不是單向建構的,而是在一中反饋式的關系結構中完成的。”《沉淪》中的“他”是病態和空虛的,甚至可以說帶有被迫害妄想癥的相關癥狀。“他”總是揣度日本人、日本社會對他的輕蔑。主要表現在他躲避與日本同學的交往,敏感多疑,消極壓抑。例如,他與兄長產生誤會決裂之后總想著能夠復仇,他輟掉原本正在攻讀醫科專業,改選為文科專業,他固執的完成自己所謂的復仇。除卻面對親情的敏感多疑之外,對待普通人,他仍表現出自卑和敵意。侍女問他“你府上是什么地方。”仿佛一瞬間戳到了他的痛處,作為中國人他認為“日本人輕視中國人,同我們輕視豬狗一樣”所以他只好“臉紅著”并且“含含糊糊的回答一聲”。他曾在內心呼喊:“知識我也不要,名譽我也不要,我只要一個安慰我體諒我的‘心’。一副白熱的心腸!從這一副心腸里生出來的同情!從同情而來的愛情!”然而這份愛情從未來到。
《沉淪》中的“他”認為他者對自我是絕對否定的,處在一個主觀排斥他者的語境下,主人公對他者選擇疏遠和敵對的態度。《芝加哥之死》中的吳漢魂同樣排斥他者。他在狹小的地下室努力的讀書學習,然而當畢業以后走進城市時,才發現他者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陌生的。多年的芝加哥生活,并沒有使他融入這個城市屬于,吳漢魂在芝加哥徹底失去了自己的社會身份和自我身份。
如果說《沉淪》中的“他”感受的是外界的鄙視和敵意,那么《芝加哥之死》中的吳漢魂則是被整個社會輕視和忽略。《沉淪》的主人公會主動的對本土和他者進行區別隔離。“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對你當然是沒有同情的,因為你想得到他們的同情,所以你怨他們,這豈不是你自家的誤會么?”他一次又一次的表達對祖國弱小的憤懣,極度的自卑感使得他對他者的態度產生曲折和過分解讀。
《芝加哥之死》的吳漢魂并沒有陷入這種扭曲的病態。但是他常年在芝加哥埋頭讀書,甚至并沒有努力嘗試融入社會,而他來自中國的血統,又使得他走到哪里都帶著一個模糊的身份。他曾經告訴蘿娜他的名字是吳漢魂,但是蘿娜還是決定叫他Tokyo,因為“你們東方人看起來都差不多。”“吳漢魂”本身就帶著“無漢魂”的暗示意義,加深了本土與他者之間的矛盾關系。
在文化全球性的過程中,中國處于擺脫自身貧困與落后的需要,西方文化便由原先的作為中國現代性進程的目標,轉變為中國文化想去靠攏的“中心”。同時西方后殖民主義也在尋求對第三世界的文化控制,主要是通過文化輸出來影響第三世界的人的態度、信念、世界觀等等,使得第三世界人們在無意識的被輸入過程中潛移默化的受到西方價值觀念的影響。因此說,在現代化進程中,中國文化的現代身份書寫同樣遭遇到了焦慮。這實際上是中國文化“他者”化的一種憂患意識。
小說中兩位主人公對外來文化的接受過程不僅緩慢而且是十分痛苦。當某一個獨立的社會個體在與傳統價值觀念對立的文化場域中產生抗拒或者無所適從時,他往往會陷入一種身份認同危機。這是文化焦慮帶來的認同分裂問題。在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環境中,身份認同危機的產生似乎是理所當然。而想要達到自我認同,至少需要把最根本的價值標準融合且并存。這兩部作品都體現了主人公在兩種文化傳統中尋找生存的艱難困苦,他們在外國文化和習俗的沖擊下形成與傳統文化之間的隔閡,把主人公的生存處境阻礙在夾縫之間。吳漢魂一直試圖擺脫舊的文化身份,導致他死亡的原因便是焦慮和絕望。這種絕望和焦慮便直接地來自邊緣人的兩國文化間的沖突。因此,對本身的價值觀和信仰都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甚至是顛覆。
中西方文化的對撞造就了身份認同的模糊。文化身份的明晰與否決定了個體存在的社會價值。文化身份的重要意義無須贅述,但是當主人公在尋找文化身份過程中遭遇困難,一邊急于尋找一邊無法定位自己的社會位置,那么走向毀滅就變成了必然結果。所以說吳漢魂的死就源于文化焦慮。一方面作為中國人的他在外留學多年,困于地下室埋頭苦學,已經失去了中國傳統的文化心理身份,但是這種失落感很跨又被強大的西方主流文化碾壓,在兩種文化交織中產生極度恐慌。這實際上是后殖民主義主流文化的影響結果。
這兩部小說都帶有作者自身處境的反映,投射了整個時代的留學生群體。查爾斯·泰勒認為自我認同的求取是一個現代性的問題:“在現代之前,人們并不談論‘同一性’和‘認同’,并不是由于人們沒有同一性,也不是由于同一性不依賴與認同,而是由于那時它們根本不成問題,不必如此小題大做。”但是在真正的現代化進程中,身份認同問題似乎無可避免。人在舊的傳統社會制度和倫理道德評價標準中無法找到屬于自身的位置,同時在現實社會生活中也產生不適應,那么很容易就成為所謂的“零余者”。因此,通過對這兩部作品中身份認同問題、文化焦慮問題的剖析探討,對已經面臨著文化消融和入侵的中國人或者說深處后殖民主義背景下的中國來說有一定的思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