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美丑兩極化的吉普賽女郎形象

譚錫茵

吉普賽人是天生的流浪者，他們有自己民族獨有的處世方式，不受世俗的約束和法律的制裁。這個神秘地穿梭于歐洲大陸的流浪民族極大地激發(fā)了文學大家們的靈感和想象，熱情奔放且極具異域風情的吉普賽女郎形象廣泛地存在于19世紀法國浪漫主義文學作品中。在眾多19世紀的相關(guān)作品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浪漫派作家都有美化或惡化吉普賽女郎的傾向。本文將從19世紀法國的兩部經(jīng)典浪漫主義作品《巴黎圣母院》和《卡門》入手，深入探討19世紀浪漫主義作家將吉普賽女郎美丑兩極化的現(xiàn)象，并尋找其原因。

一.被“天使化”的愛斯梅拉達

被“天使化”的吉普賽女郎大都擁有不同尋常的美麗外表和高尚圣潔的內(nèi)在品德。這樣的天使化形象就像一面鏡子，由她們的遭遇和經(jīng)歷反射出社會的丑惡。《巴黎圣母院》中的愛斯梅拉達就是吉普賽女郎形象被“天使化”的典型代表。

愛斯梅拉達有著顛覆傳統(tǒng)的美，她有別于19世紀貴婦人端莊、蒼白的美，她美得自然靈動，美得活潑率真。“當她這樣伴著鼓聲跳舞時，她的兩只圓圓的結(jié)實的手臂把一面小小的鼓高舉在她的黃蜂樣小巧玲瓏的頭上，還有她的沒有褶皺的金色緊身上衣上，她的舞動時膨脹起來的帶小斑點的袍子，同著她的裸坦的肩膀，她的時時從裙子里露出來的兩腿，她的黑頭發(fā)，她的光亮的眼睛，說實話，她看起來簡直是個超自然生物。”[1]雨果毫不吝嗇地用大段的華麗文藻來描寫愛斯梅拉達的美貌，眾人初見愛斯梅拉達時的驚艷，克洛德對愛斯梅拉達近乎變態(tài)的癡迷，以及卡西莫多的卑微討好都從側(cè)面證明了愛斯梅拉達天使般的美麗容貌。

愛斯梅拉達有著高尚圣潔的品德。在卡西莫多被綁在廣場上示眾時，她以德報怨，不計前嫌地給卡西莫多送水；為免除甘果瓦的殺身之禍，不惜摔罐與其假結(jié)婚。

愛斯梅拉達有純潔的愛情觀。在與甘果瓦結(jié)婚的四年間，她仍保忠貞，一如既往地愛著弗比斯；面對克洛德的各種乞求和威逼利誘，愛斯梅拉達寧死不從。

愛斯梅拉達在卡西莫多和甘果瓦視覺下的善良，在克洛德映襯下的美貌和不畏強權(quán)，在弗比斯對比下的天真單純和對愛情的忠貞，共同造就了“天使化”的吉普賽女郎形象。

二.被“惡魔化”的卡門

在以往反面角色的塑造中，反面人物一般都是他人善言善行的鋪墊物或?qū)Ρ任铮嗟氖潜慌校弧皭耗Щ钡募召惻筛嗟氖怯脨夯男袨槿ソ衣逗头从乘巳诵缘娜觞c。《卡門》中的卡門就是吉普賽女郎形象被“惡魔化”的典型代表。

卡門有著叛逆社會的惡，有著魔鬼撒旦的叛逆精神。卡門不受法律的束縛，認為“自由比什么都重要”，“寧可把整個城市燒掉而不愿去坐一天監(jiān)牢”。在視金錢為萬物的社會中，卡門雖行騙偷竊樣樣精通，但卻從不貪財，視金錢為玩物。

卡門有著蠱惑人的惡，保存著人類最原始的本性。“他穿著一條非常短的紅裙子，露出她的不止有一個破洞的白絲襪，還有一雙小巧玲瓏的紅摩洛哥皮鞋，鞋子用火紅的綢帶系住。她推開披肩，讓她的兩只肩膀暴露出來，還顯出她的襯衫上面一大束金合歡花。她的嘴角上也銜著一朵金合歡，她先前走著，腰肢扭來扭去，像科爾多瓦養(yǎng)馬場里走出來的一匹母馬。”[2]最原始的野性撲面而來，展示了富有魅惑力的女性美。她誘使唐·何塞一步步地犯錯，最后走向了走私、搶劫的不歸路。在性方面上，為了錢財她可以毫不猶豫地出賣色相，但在卡門的心中，“性”和“愛”是獨立的。愛情是毫無功利的，當她愛唐·何塞時，卡門明知道“狗和狼在一起過不了好日子”，但還是義無反顧地全身心投入，但不愛時，她連一句謊話都不愿意說，留下“跟著你走向死亡，我愿意，但我不愿意跟你一起生活”[3]的決絕。

卡門是文明社會的“局外人”，她叛逆、邪惡、犯罪，是“罪惡之花”，但她卻擁有一個自由、本真的靈魂。她雖是惡魔的形象，卻揭露了社會物欲橫流的虛偽面紗。

三.作家的自我投射

通過上文，我們分別分析了“天使化”和“惡魔化”的經(jīng)典吉普賽女郎形象。下面，我們將分析造成吉普賽女郎形象美丑兩極化的原因。

弗洛伊德曾指出：作家們“總喜歡根據(jù)自我觀察，把自己分裂成許多個自我，結(jié)果在好幾個主人公身上把自己精神生活的沖突點具體地表現(xiàn)出來。”[4]雖然這些吉普賽女郎的形象都被塑造得生動立體，但我們不可否認的是，它們都帶有作家的情感和思想烙印，與現(xiàn)實的吉普賽人有一定的差異。無論是愛斯梅拉達還是卡門，她們都是作者內(nèi)心的自我投射。

從創(chuàng)作背景上看，《巴黎圣母院》創(chuàng)于歐洲政治大動蕩時期，而《卡門》發(fā)表于資產(chǎn)階級政權(quán)穩(wěn)固，資本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的時期。《巴黎圣母院》和《卡門》都創(chuàng)作與19世紀的法國，反對古典主義陳規(guī)，追求異國情調(diào)，謳歌自由和愛情，是當時的主流。值得注意的是，19 世紀時歐洲人對吉普賽人只有表層的理解，極少作者有機會直接深入地接觸和了解吉普賽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西方人習慣性地給吉普賽女郎貼上“小偷”“騙子”“占卜者”等負面形象的標簽，認為她們是與魔鬼打交道的人。在這種集體性的錯誤想象和認識的影響下，美麗動人又自由如風的吉普賽女郎極大地激發(fā)了浪漫主義作家們的想象，在經(jīng)過進一步的藝術(shù)化后，促成了“天使化”和“惡魔化”兩種極端的形象。

從創(chuàng)作意圖上看，吉普賽女郎的形象是作者自身觀念、情感的反映。在19世紀的作家眼里，吉普賽人是一個充滿魔力的民族，它代表著一種奇異，而這種情調(diào)可以作為裝飾性的背景為文學作品增添異域色彩，也可以作為文學家想象的空間，滿足創(chuàng)作者擴張想象力的需要。[5]愛斯梅拉達是外在美和內(nèi)在美的結(jié)合，代表著真善美和自由，是美的化身，她的出現(xiàn)攪動了文明社會中形形色色的人們的內(nèi)在復雜心理，雨果用愛斯梅拉達的美來和弗比斯、甘果瓦、克洛德的丑相對比，暴露出文明人靈魂的蒼白和扭曲，從而體現(xiàn)出雨果美丑對照理論、浪漫主義的美學觀和創(chuàng)作觀的。在卡門生活的年代，伴隨著資本主義的確立，人們的價值觀開始改變，人類成為金錢的奴仆。道德、法規(guī)成為自私、虛偽的人隨意操縱的工具，也是他們“獸性”的遮羞布，這使對資產(chǎn)階級抱有幻想的知識分子大失所望，而卡門就是一面鏡子，梅里美用卡門的真實和活力與蒼白、虛偽的社會對照起來，利用卡門的真實、粗獷、不受約束向物欲橫流、金錢至上的社會宣戰(zhàn)，從而表達自己對資本主義的不滿和對自由生活的向往。吉普賽人這個異國的神秘形象像一面鏡子，能夠折射出形象塑造者的影子，是一種言說自我的表征。同樣的，正是因為每個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不一樣，根據(jù)他們不同的藝術(shù)塑造，所以造就出“天使化”和“惡魔化”兩種兩極化的吉普賽女郎。

在形象塑造上看，兩極化的吉普賽女郎一直是本土文化和異域文化比較的媒介。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認識和想象，經(jīng)常是改文化自身結(jié)構(gòu)本質(zhì)的投射和反映，它意味著改文化自身的本質(zhì)與現(xiàn)實之間出現(xiàn)了斷裂，于是就以想象的形式投射到異域文化中去。[6]吉普賽女郎形象的原始、落后、邋遢、流浪與過著定居生活、工業(yè)不斷進步的歐洲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相。《巴黎圣母院》中吉普賽群體第一次出場時，所有人都是破衣爛衫的，而《卡門》中則不止一次地提到卡門穿著滿是破洞的襪子。無論是“天使化”還是“惡魔化”的吉普賽女郎都被貼上了邋遢的標簽。這無疑是一種文化上的比較，投射出作者們的民族優(yōu)越感。在作者的筆下，吉普賽女郎往往是美麗的。吉普賽女郎的美是自然的美，活力的美，這種美有別于端莊的美，她們的靈動美是與生俱來，沒有被文明淹沒的美。西方本土文化在他們認為的文明下發(fā)展，文明使他們穿上一件又一件華服，同時也給他們帶上一張又一張?zhí)搨蔚拿婢撸顾麄円徊讲酵糇晕遥羯脑贾馈Ｔ谶@一點上，投射出作者們對虛偽的社會的不滿。“天使化”的愛斯梅拉達的純潔善良、“惡魔化”的卡門的藐視法規(guī)、叛逆與虛偽的社會相比較。

其實，對于作家來說，吉普賽女郎到底在現(xiàn)實中究竟如何并不重要，她們早就在作家的腦海中形成一個雛形，作家借著“天使化”和“惡魔化”的形象來攪動當時的社會，將吉普賽女郎作為異域文化的代表，將本土文化與異域文化相比較，從而反觀本民族的狀態(tài)，試圖審視和反思自己。

四.結(jié)語

吉普賽女郎形象就是作家的一個自我投射，它不一定就和現(xiàn)實的吉普賽人相一致，但它一定承載著作者價值、情感以及期愿。19世紀被“天使化”或“惡魔化”的吉普賽女郎無論是被贊美還是被嘲笑攻擊，都是在反映19世紀歐洲社會的需求，無論是被美化還是被丑化，她們的形象至今仍是魅力永駐的。“天使化”吉普賽女郎身上特有的自由意志、追求真摯的愛情、純潔善良和“惡魔化”的吉普賽女郎身上明顯的叛逆質(zhì)疑精神、真實不做作的品質(zhì)并不會不隨時代的改變而不適時宜。隨著文明的不斷發(fā)展，人類社會急速的變化，同時文明也帶了的其他的束縛或弊端，她們就像一個參照系，不斷凸顯出文明社會與原始本真的差異，提醒著人們處理好新的文化沖擊和原始自然張力的平衡，我認為這是美麗的吉普賽女郎形象永久的藝術(sh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