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筱鳳
《饑餓藝術家》是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德語作家卡夫卡于1922年創作的短篇小說,它是卡夫卡的自畫像。卡夫卡試圖勾勒出一個衰老的、漸漸失去影響力的藝術家復雜的角色圖[1]53。
小說中,敘述者始終以一種諷刺的口吻講述饑餓藝術家的行為和他狂熱的好勝心。小說的第一部分敘述的是饑餓藝術家事業的鼎盛期,即使在這個階段,他也“不滿足”,因為人們雖然觀賞他的表演甚至發出贊嘆,但是這種肯定并不是建立在理解的基礎之上的。這種不理解包含三個方面:第一,觀眾幾乎全都懷疑饑餓藝術家在表演過程中偷吃東西;第二,沒有人了解饑餓對于他來說有多么容易;第三,經理每次最多只讓饑餓藝術家表演四十天,因而沒有人相信他能餓得更久。
所有的觀眾都認為饑餓藝術家的表演是以欺騙為前提的。由于他們自己不能長時間地壓抑自己的食欲,他們便把這種判斷強加于饑餓藝術家身上,認為他也不能。所以大家選出了看守,“日夜監視饑餓藝術家,以防他通過某種秘密的手段進食”。緊接著敘述者又轉為從“知內情者”的角度介紹,其實饑餓藝術家“即使受強迫也不會吃一丁點東西,為了維護藝術的尊嚴,他不能這么做”。[2]335這句話帶有明顯的諷刺意味——即使是這少而又少的“知內情者”也不真正了解饑餓藝術家,正如小說末尾所交代的那樣,他不進食與維護“藝術的尊嚴”毫不相關,而只是因為他沒有食欲。沒有一次表演結束饑餓藝術家是“自愿離開籠子”的,但沒有人相信他。
經理的存在加深了饑餓藝術家與觀眾之間的鴻溝。他是真正的欺騙者,觀眾加給饑餓藝術家的罪名本應屬于他。他既欺騙了饑餓藝術家又欺騙了觀眾,因為他出于經濟效益的考慮剝奪了前者“繼續饑餓”從而“超越自己”的權利,同時讓后者以為已經看到了藝術家的極限。最讓饑餓藝術家不能容忍的誤解是,在他企圖通過憤怒來回應人們的誤解時,經理居然在觀眾面前將他的行為歸結為“因饑餓引起的”“過分敏感”,并用照片反駁饑餓藝術家的“雄心壯志”,言下之意是他能餓四十天已經是一個奇跡了。“這種饑餓藝術家雖然司空見慣、卻不斷使他傷心喪氣的歪曲真相的做法,實在使他難以忍受。這明明是饑餓表演提前收場的結果,大家卻把它解釋為饑餓表演之所以結束的原因!”[3]63這種將因果顛倒的做法使饑餓藝術家與觀眾之間的誤解達到了極致。
在第一部分結尾處敘述者站在饑餓藝術家的角度感嘆道:“反對這種愚昧行為,反對這個愚昧的世界是不可能的。”[2]342饑餓藝術家與觀眾的關系始終是一種相互之間的不理解。馬戲團在各種文化中都是多數普通人觀看稀有的人或動物的場所,這種觀看行為以獵奇為目的,而不以理解為基礎。籠子不僅僅是饑餓藝術家的表演場所,還具有將二者歸入兩重世界的象征意義,暗示二者之間交流和理解的困難甚至是無望。文中全知的敘述者既客觀地敘述外部事件,又進入饑餓藝術家的內心,從他的角度生發議論和感慨,同時還把觀眾的心理展現出來,這樣就一覽無余地挖掘出對立的二者間不可逾越的鴻溝。
觀眾感興趣的似乎只是受到限制的強制性表演,而并不關注饑餓藝術家到底可以餓多久——當經理把表演時間限制在四十天時,“全城的人都在關注饑餓藝術家”“隨著饑餓的天數增加,關注度越來越高,每個人都想每天至少看一次饑餓藝術家”[2]333,盡管他從未達到挨餓的極限;而當“轉變”發生后,他終于可以像夢想的那樣不受時間限制地挨餓時,他的籠子卻無人問津了,沒有人欣賞他的藝術,就意味著他被剝奪了存在的價值。“饑餓藝術家沒有欺騙大家,他在誠實地工作,但世界騙取了他的報酬”[2]348。最后荒謬的結局是,饑餓藝術家向觀眾對他的藝術做出的判決提出異議的唯一方式,就是繼續獻身他的藝術。
策劃表演的經理把饑餓的上限規定為四十天,原因是超過這個期限觀眾的興致就會下降。這一出于經濟角度考慮的規定與《圣經》中多次出現的數字四十不謀而合——《舊約》中的大洪水持續了四十天;摩西在錫奈山上等待上帝頒布寫有律法的石板等了四十天;尼尼微城進行了四十天的懺悔;以色列人在沙漠中行走了四十天;耶穌受洗后齋戒了四十天,復活后在門徒中間顯現了四十天。其中耶穌受試探前的四十天齋戒與《饑餓藝術家》的內容尤為接近,也是關于饑餓的。在描寫經理將饑餓藝術家抱出籠子時還有這樣一句話:“(經理)仿佛是邀請上蒼來觀看這稻草堆上的杰作,這位值得同情的殉道者,饑餓藝術家也的確是一位殉道者,只是在完全不同的意義上。”[2]340卡夫卡仿佛有意要把饑餓藝術家與耶穌作對比,把他寫成一個殉道者,只不過他之所以成為殉道者不是因為他必須饑餓,而是因為他不能無限期地表演饑餓,而且得不到世人的理解。他不僅想“成為史上最偉大的饑餓藝術家”,而且還要“超越自我,直至不可思議的境界”;而經理在這里與《圣經》中的魔鬼相反,扮演一個“反試探者”的角色,因為他通過強制性的食物阻止饑餓藝術家超越四十天的饑餓期限。這讓對《圣經》的影射有了戲仿的成分,導致饑餓藝術家的絕對要求多了一分滑稽,少了一分悲劇性。將藝術家作為追求絕對高度的殉道者,是20世紀初許多藝術家小說的共同主題,同樣以此為題的還有托馬斯·曼的《托尼奧·克勒格爾》和格里爾帕爾策爾的《可憐的游吟詩人》等,但與格里爾帕爾策爾對耶穌受難故事“嚴肅認真”的化用方式不同,卡夫卡的化用帶有“諷刺”色彩。
在小說的結尾處,藝術家慷慨激昂的呼喊“試著給人們解釋一下饑餓藝術吧!誰不親身體驗,就無法理解。”使人聯想到《浮士德I》當中浮士德短促的嘆息:“如果你們不感受它,就無法追求到它”。[4]25漢堡版的注釋將該句解釋為“藝術家對理性主義者的回答”。這種影射進一步體現了饑餓藝術家的要求與現實之間的矛盾,表達了他對與他對立的普通市民的無奈。他在臨終前道出饑餓的真實原因時,反倒更沒有人能理解他了——看守“用手點點額頭”,示意其他人“饑餓藝術家的狀態”。
如果說觀眾不理解饑餓藝術家,那么饑餓藝術家對觀眾也存在誤解,他們之間的誤解是雙向的。藝術家通過觀眾的存在來定義自己的價值,并對觀眾抱有一種帶有錯誤期望的依賴性。他的表演不是一種能力,而是一種“不能”,但他卻企圖利用這種固有的局外人身份強迫社會接受他,并把他擺在一個受人膜拜的位置上。他請看守吃早飯的時候免不了表現出一絲自負。他不僅要求觀眾欽佩他,而且必須是由于他所規定的原因——饑餓對他來說是最容易的事——而欽佩他,不能是處于別的原因。而這一點觀眾是絕對做不到的。
看守懷疑饑餓藝術家偷偷吃東西,暗喻人們對于藝術家的懷疑和流言蜚語。觀眾去觀賞表演不是出于對藝術的欣賞,而是受獵奇心理的驅使,并企圖用自己狹隘的經驗來解釋藝術家的行為,直到新奇的事物成為習慣,不再吸引他們的眼球,他們對藝術家漸漸產生厭惡。藝術家作為社會上的少數,他們的行為與社會生活格格不入,受眾在觀賞藝術的同時會感到自己普通的生活方式遭到了質疑,就像正常飲食的人看到饑餓藝術家禁食時產生的感覺;而在充滿生機與力量的豹子身上,觀眾才找到了自我認同感。臨死前,饑餓藝術家認為世人不應該欽佩他,卻沒有放棄饑餓藝術本身,完成無限饑餓的使命對他來說比獲得榮譽更重要。他不再需要他人的肯定,把自己當成唯一能夠評判他的藝術的人,呼應了“只有他自己才是對他能夠如此忍饑挨餓感到百分之百滿意的觀眾”這句話[3]60。這種斷念可以看成是受排擠的藝術家進行唯我論的自我評價,將藝術家和欣賞者合二為一,從而擺脫了對受眾的依賴,從被孤立走向解放和自立。最后故事為何以豹子在籠中的場景而不以饑餓藝術家的死結束,文學研究中還沒有令人滿意的回答。可以看到的只是,藝術與生活,文明與自然,藝術家與普通市民依然之間依然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
從饑餓藝術家身上,我們可以看到現代社會中藝術家的處境。“饑餓”既象征藝術家獨特的存在形式和創作方式,又象征他們與社會格格不入的狀況。卡夫卡為我們展現了一個膚淺的、被間離、被異化的世界,一個被社會孤立的、絕望的藝術家、和一群對藝術的本質和高度缺乏理解的觀眾。藝術家與觀眾之間沒有任何關聯,存在的只是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