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詩琪
說起回回詩人丁鶴年與“鶴”的淵源,要從其名字說起。“丁鶴年”,名字中自有一“鶴”字。元末明初詩人,是占籍武昌的色目人。
丁鶴年(1335-1424),出生在元朝皇封貴族家庭,世代精通回漢醫學和養生學,其祖父曷老丁以“善藥食(藥膳)、長樂飲(保健藥湯)”而聞名于大都。丁鶴年承家風,深得回漢醫藥之精髓,養生之真諦。其名字內,含《淮南子·說林》“鶴壽百歲,以極其游”的意思,又有“松鶴延年”之意。鶴年本人得享九十高齡,在中國古代,是罕見的“鶴年”長壽了。
丁鶴年精通詩詞歌賦,名重一時。少年時便立有“以文學知名于世”,“奮身為儒生”的終生大志,不愿“碌碌襲先蔭茍取祿位”。①其有兄四人,三人進士及第,在族兄與表兄中,考中進士的也有不少。丁鶴年幼時受姐姐丁月娥教導,熟讀儒家四書五經,后進入武昌南湖書院讀書。其“天資穎悟,讀書過目則成誦,善詩歌而尤工于唐律,為文章有氣。入人之深,感人之妙,有非他人詩歌之所可及。”②著有《海巢集》《哀思集》《方外集》等,后人匯編為《丁鶴年集》。著名史學家陳垣在《元西域人華化考》中評價其“薩都剌之后,回回詩人首推丁鶴年”。清代著名散文家全祖望亦在《鮚埼亭集·外編》中稱他為“文苑巨子”這些評價不可謂不高。本文中,筆者擬集中探析丁鶴年筆下的“鶴”意象,希望能為尚顯薄弱的元明詩歌研究,中國多民族文學研究添磚加瓦。
首先,關于意象,袁行霈先生曾說:“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出來的主觀情意。”③筆者就袁行霈先生對意象的定義,將丁鶴年筆下的“鶴”意象進行了分類。
丁鶴年現存詩歌345首,其中寫到“鶴”共33處。根據具體內容,可分為以下的幾種類型:1.“飛鶴”類共7處。“月滿長空秋放鶴”(《次義上人韻》)④,鶴飛于天,“飛去兮西山之缺”。高飛的鶴,表現了作者的清高脫俗。2.“棲鶴”類共6處。“唯有同棲鶴一雙”(《海巢》),“老鶴下階時獨行”(《寄東湖浚天淵長老伯仲》),詩人孑然一身,唯有老鶴為伴,一鶴一人,單薄的身影,盡顯孤寂。3.“海鶴”類共3處。“月明滄海鶴來歸”(《獨松庵》),海鶴多與明月、云等意象聯系起來,鶴飛于明月之際,白云之端,充滿了靜謐。4.“猿鶴”類共3處。“猿鶴無時惱夢思”(《紫閣山房為史仲魚賦》),歸隱之處猿鶴齊現,足以見得其地之荒涼,神秘幽靜。5.“鳴鶴”類共3處。“彈琴夜和鳴皋鶴”(《寄鉉宗鼎》),《詩》曰:“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作者多于夜晚聽鶴鳴,月下鶴鳴,蕭瑟凄涼,孤獨寂寞,營造了一種悲劇的氛圍。6.“駕鶴”類共2處。“鶴駕三朝白玉臺”(《自詠十律》其五),仙人駕鶴乃中國古代常見意象,表達了作者對神仙道教的吸引與向往。另外,還有“黃鶴樓”6處,人物典故2處。嚴格來說,黃鶴樓與人物典故中的“鶴”并非意象,但作為具體物象,它們也在丁鶴年的筆下,蘊含了深刻的感情。鶴年為自幼生長于武昌人,十二歲喪父。詩中題寫黃鶴樓,表現了其深深的鄉愁,悲傷中帶著黍離之思。而“忽從華表聞遼鶴”(《奉寄九靈先生四首》其一),表達了對老友戴良歸隱浙東之思。“誰能領取坡仙鶴”(《樊口隱居》)則表達了對宋代詩詞大家蘇軾的敬仰。“鶴發遺民供祀事”(《上武昌太守傅藻》)。從青絲到白頭,不同的“鶴”意象,體現了作者作為元遺民,在朝代巨變下的不同心態和思想,與不同的宗教、文化對其詩歌創作所產生的影響。
那么,不同的“鶴”意象,具體體現了作者的哪些感情?筆者認為,可以從以下的幾個方面進行分析。
丁鶴年筆下的“鶴”意象,在海濱避兵亂的《海巢集》中出現3處,《哀思集》中出現4處;在與僧侶、道士唱和對答的《方外集》中,共出現8處;而在兵后還武昌的《續集》中共出現8次,體現了其作為元代少數民族遺民士人在經歷朝代巨變時心態的變化。
元末戰亂時,丁鶴年一家流離失所,苦不堪言。《明史·文苑傳》記載“避地四明,方國珍最忌色目人,鶴年轉徙逃匿,為童子師,或寄食僧舍,賣漿自給。”鶴年兄弟,遭時兵亂,逃隱海上。《海巢集》與《哀思集》,正出于此間。而此時作者剛剛經歷兵亂,失去了家園,充滿了黍離之思。詩句之間也體現出其民族意識與對社會現實與民生疾苦的關注。即使是“鶴”意象,也是雖為“鶴發遺民”卻不為敵人折腰,學林逋“門掩晴空看鶴飛”(《寄西湖林一貞先生》),保持自己的清高堅貞。這是對元代“宗唐得古”、“雅正”風氣的一種沖擊和發展。打破元詩歌頌太平盛世,轉而關注民生,表現了元遺民戰亂開始時的慷慨悲戚,忠孝兩全。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局勢的迷茫無盡,遺民們也陷入了迷茫。丁鶴年筆下的“鶴”意象也漸漸多了起來。仙人高士隱居,以鶴為友,同鶴而棲,“鷦鷯夢斷無因到,唯有同棲鶴一雙”(《海巢》),是“泊然無意于仕進”而“邈不與世接”,“凡幽憂憤悶,悲哀痛苦之情,一于詩焉”。(戴良《丁鶴年先生詩集序》)此時詩人的心態是消極的,是在無望中的逃避。丁鶴年的思想深處是儒家的,陳垣先生曾在《元西域人華化考》對此問題進行過闡述,從小師從于儒學大師,父親死后,他不按伊斯蘭習俗“素服短喪”,卻堅持從儒家《禮儀》的“斬衰三年”便可見得。而儒家的銳意進取與殘酷的社會現實之間的矛盾使鶴年處于痛苦之中,只得以“逃禪”度日。
而隨著明政權的確立,社會的逐漸安定,詩人也漸漸看淡了功名利祿,看破了紅塵世俗,內心轉化為一股平靜。此時詩人筆下也常常出現“鶴”意象,但“垂綸水檻沙鷗狎,步屧柴門野鶴隨。”(《秋素軒為涂以諒賦》),此時的“鶴”并不是孤獨憂傷的“鶴”,而是歷經滄桑后,達到生命的坦然與圓融之后的“羽化而成仙”。詩人心中此時沒有痛苦,只有超越人間世俗的歡愉。而此時,詩人從慷慨悲憤,到痛苦憂愁,到超然豁達,完成了元遺民處于朝代變更之際的心路歷程。
“鶴”作為中國傳統神仙道教的經典形象,與宗教文化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宗教文化與心態變化對于丁鶴年“鶴”意象的書寫是密不可分的。可以說,正是丁鶴年的孤獨迷茫、游仙、逃禪,為他打開了宗教神仙世界的大門。
丁鶴年常年居于禪寺,與高僧們熟識。“云滿碧山龍起蟄,月明滄海鶴來歸。”(《獨松庵》),禪宗追求一種“空”的境界,“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⑤丁鶴年以“明月”“滄海”“孤鶴”為織,朦朧的虛境,創造出別具一格的詩歌意境。而禪侶既為其提供食宿,又以禪理聊藉愁苦,“親情似昆弟”,使其心態從憂愁向樂觀轉變。
丁鶴年更與道教高士交好,“黃鶴白云迷鄂渚,青牛紫氣滿函關。”(《贈李全真》)丁鶴年在歸隱之際“至于算術,導引,方藥之說,亦靡不旁習”⑥“鶴”從孤獨陪伴的老友,化為載向飛仙的媒介,道教的清凈無為給予了丁鶴年痛苦的心中一絲慰藉。道教講求心性的修煉,于大亂之世,處變不驚,使丁鶴年心中豁然,走出痛苦。
而丁鶴年作為回回人,應該世奉伊斯蘭教,其兄吉雅謨下曾作《鶴年弟盡棄紈綺故習清心學道特遺楮帳資其澹》云“誰搗霜藤萬杵勻,制成鶴帳隔塵氛。”這里所說的“清心學道”的“道”,應該便是指伊斯蘭教,丁鶴年不忘自己的民族身份,守教不替。伊斯蘭教對其文學創作也產生影響,體現了元代穆斯林的文化自覺,也是伊斯蘭文化融入漢語詩歌的珍貴文獻。
丁鶴年是“儒釋道伊”,學通“四教”。這首先基于元廷兼容并包的宗教政策。元代多元并生,開闊正大,對于不同宗教文化的涵納,成就了丁鶴年的多元。其次便是儒家思想的兼收并蓄,海納百川。丁鶴年作為少數民族詩人,一方面學習儒家文化,融入中華文化之中,一方面把伊斯蘭教文化帶入中原,形成了中國多元傳統文化精神,和合共生,生生不息。其創作不局限于一家,而佛、道、儒、伊四者合一,以一“鶴”勾連,體現了圓融的文化底蘊。
元人戴良評之曰“鶴年之高風,豈他人所可及哉?則其所作之在世,雖一詩律之微,亦宜傳之永久而不廢矣。昔東坡、子由、伯仲,名蓋天下,而后世以能詩稱。”⑦作為少數民族詩人,丁鶴年豐厚的中華文化底蘊令人驚嘆,而其對元代詩壇的突破創新,亦給后世帶來了新的氣象。導夫先生在《丁鶴年詩歌研究》中,評價云:
“對時代政治的憂慮,悲嘆,對社會矛盾的真實洞察與形象揭露,對自身內心愁苦的艱辛哀嘆與記錄,對人生旅途險惡多端的情感狀態的慨嘆,懷念元廷的情感投射,對‘草澤遺民’情思的大曝光,懷鄉之心的展露與呈示,對親友、高義之士的深切憑吊,對封建政治統治之下太平之象的美化、贊頌,這些都極大地提升和豐富了元末詩壇的內容,否定并拒斥了當時詩壇‘纖靡之習’的影響,顯示了丁鶴年真實的精神品質和對當時社會‘所得頗深’的思考結果以及元末詩人的后勁。”⑧
《詩》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丁鶴年作為元末明初處于時代巨變中的少數民族遺民士人,用筆下的“鶴”意象,完成了其心態從悲憤到迷茫到通達的轉變,融會了佛家之空,道家之凈,儒者之高義,伊斯蘭教之清真,達到了中華文化的多元包容精神,于元明詩壇,少數民族詩壇,乃至整個中國古代詩壇,有著獨特之貢獻。
然而,丁鶴年與“鶴”的緣分還沒有結束。明永樂三年(1405),丁鶴年于北京菜市口創建“鶴年堂”醫館和中藥鋪,同時開創了以養生立店的先河。丁鶴年以七十高齡開辦鶴年堂,這是他繼承家學,回回人擅長醫藥的體現。也可以看到色目人進入明代社會后的生存狀態與處境。丁鶴年行醫為生,造福一方;后雖然駕鶴西去,可其創“鶴年堂”,懸壺濟世,唯望百姓健康長壽。其筆下的“鶴”,也從那個“松鶴延年”的仙界不老夢,降臨人間。百年流傳,生生不息,得到了“永生”,融入到了包容多元的中華文化之中。
注 釋
①戴良:《丁鶴年集序》,《丁鶴年詩輯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34 頁
②戴良:《丁鶴年集序》,《丁鶴年詩輯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35 頁
③袁行霈:《中國古典詩歌的意象》,《中國詩歌藝術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 年版,第63頁
④丁生俊:《丁鶴年詩輯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0頁(本文所引丁鶴年詩均據此書,不一一注明,以避繁冗)
⑤《國學典藏書系》叢書編委會:《金剛經·心經·壇經·地藏經》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年版,第41頁
⑥戴良:《九靈山房集》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67頁
⑦戴良:《高士傳》,《丁鶴年詩輯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15頁
⑧導夫:《丁鶴年詩歌研究》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