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鵬
當代詩壇眾聲喧嘩,詩歌質量良莠不齊。在出版和閱讀變得越來越便捷的當下,詩人的門檻也變低了,詩人群體在不斷擴大。當代詩歌史上著名的1986年,這一年出現的大小詩社數以千計,詩人和詩歌更是數不勝數。在這種詩歌創作成為如此龐大體量的背景下,當代詩歌的質量相較于現代詩歌變得令人堪憂。當代詩壇也缺少了像徐志摩、戴望舒等一系列“偶像型”詩人,徐志摩等人的詩歌帶來的美感在當代詩歌中已鮮有涉及。新時期以來,韓東、于堅、伊沙等詩人名聲大噪,以崇尚現代性的激進姿態為當代詩壇注入了新鮮血液。“現代性”這一命題在詩歌界和學術界都被引用無數,成為了人文社科的一大熱門。馬泰·卡林內斯庫在《現代性的五副面孔》中概括了現代性的五種形式:現代主義、先鋒派、頹廢、媚俗藝術和后現代主義。這五副面孔都能在當代詩歌中找到對應,可以看出詩人們對現代性的狂熱和執迷。詩人藍藍的出現背離了這種現象,她以溫和、質樸的創作心態登上詩壇。她少有偏激的創作,也絕不向商業大潮和不斷抬頭的虛無主義妥協。通過鑒賞藍藍的詩歌,我們能夠明顯看出她受了傳統文化中“天人合一”思想的影響。這種提倡人與自然和諧、相融的詩歌創作,在當代詩壇中極為少見。
藍藍的詩歌經常涉及到自然圖景,這在其他同代詩人的創作中極為少見。她眼中的自然不是帶有落后意味的邊緣地帶,而是象征著人性之溫良、一種原初的和諧。沈從文筆下的湘西是一片純凈、完滿的地域,人在這種環境下是淳樸的、美好的、未被污染過的,而人一旦進入城市、脫離自然,就會變得自私、貪婪、卑瑣。像沈從文的《邊城》等作品一樣,藍藍也用她豐盈的創作成果筑造了自然的“烏托邦”世界,為我們提供了得以凈化浮躁心靈的詩意路徑。然而這種強大的“烏托邦”體系也照樣沒能抵住外力的侵襲。在窺清自然的面貌后,詩人越來越沉浸在深重的憂患中,詩意地預感到了自然正在不斷逝去的結局,為現代文明侵襲下的自然唱了一曲無可奈何的挽歌。
詩歌《正午》意象豐富,短短八個詩行包含了陽光、槐樹、土路、老牛、麥叢、蝴蝶、苜蓿、微風、群山等一眾風物。這些意象交織、堆疊在一起,營造的是一幅怡然的自然風景畫。而在第三個詩節中,藍藍加入了自己對于自然的獨特哲思——“小和慢,比快還快,比完整更完整”,這兩行詩毫不遮掩地表露了詩人對于自然節奏的禮贊。在現代化的步伐飛速向前的當下,一切時間都被打上了“現代性”的烙印,求快、求效成為多數人的追求,我們很少有時間停下來關注像自然的演變這樣慢節奏的事物。然而諷刺的是,像詩性自然這種看似無價值的事物,卻往往包孕著巨大的能量,這種能量是現代性探索中所不具備的。
藍藍筆下的自然之所以是一個“烏托邦”,是因為它具有強大的自愈性和循環性。中國傳統文化是成熟的圓形文化,自然也是一樣,它在一定的限度內可以自愈自救,可以循環往復。詩歌《在小店》中,第一個詩節寫去年的自然,第二個詩節寫今年同一地點的自然,兩相對照。這個自然系統在去年遭受了嚴重的鹽堿災害,但它的自愈能力令人瞠目。今年在同一個地點,槐花依舊頑強地“在沙里醒來”,“灰斑鳩又叫了”。《黃崖洞》的時間跨度更大,內涵更加豐富。古老的“人聲”可以“從古代的海底”傳出,自然的歷史恰像一個圓環,連接起千百年前和千百年后的世界。正如詩人所說的,“命運在一個拐彎處迎面走來”。不像工業化時代需要強大外力的推動才能運作,自然是一個溫熟、循環的系統,不需要借助外力,便能自己制造出一個個不經意的驚喜。
可悲的是,自然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藍藍依舊不信任它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命運走向,她用詩歌表達了對于自然將逝的憂慮。《其他……》中的自然是一處曲徑通幽的所在,沒有人注意,鮮有人涉足。通往那里的路是“孤零零的,消失在玉米地深處的小路”,那里的房屋在“野豌豆叢里”,且“久無人拜訪”、“長滿青苔”,周圍樹木的葉子“幽幽飄落”,渠水“死一樣寂寞”。有房屋在說明曾有人在這住過,然而人類的活動卻使這片自然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作為人類發明的技術性手段的圖畫中卻充滿了無限生機——“金黃的飛蝶”在“瘋狂繁殖”,槐樹葉在安逸地野蠻生長。人類無節制地破壞自然,最后企圖在無用的追憶中做懺悔,為時晚矣。在浮躁、求新的當代詩壇,藍藍的這些自然詩歌對我們無疑具有巨大的警示意義。
藍藍的詩歌中除了對自然的極力描寫,還觸及到了人的存在和發展問題。她認為健康的人一定是生存于自然中、與自然和諧共處的人,藍藍筆下的人是和自然融為一體的,處于莊子提出的“天人合一”的狀態。那么,處于城市中的人有沒有可能達到這種狀態呢?藍藍做出了否定回答。《夢之輕》第一個詩節中,進入到了城市生活的詩人偶遇了一位鄉下農人,“為了掙錢,他的臉上堆滿愁苦”。“我”作為農人的對照,“站在樓梯口的廊前,下沉、下沉,連同承載繁華的混凝土”。在從自然走來的農人面前,“我”的看似高高在上的地位被解構了,一切自視甚高的驕傲都變得無意義。第二個詩節中,詩人轉向審視自己的內心,追憶往昔的鄉下生活,試圖重拾作為人的純樸、本真的狀態。顯然,藍藍不相信人可以在城市中保持住美好的人性。人從在自然中生活去往城市中生活的過程中,勢必會遭受污染,失掉本心。在此基礎上,藍藍更進一步地揭示出了“自然人”在商業化大潮和功利性社會中的困境——原先可以自給自足的“自然人”也不得不因為金錢而妥協和掙扎,回歸自然的理想變得越來越渺茫。
如此,人失掉了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狀態、迷失了自我以后,若重返自然,可否再重拾自我,重新達到和諧狀態?這一次,藍藍給出了肯定答案。《大河村遺址》寫“我”時隔幾年回到大河村,這里的自然如同“一動不動的滔滔長河”,在這樣的絕對性存在前,詩人立刻重新融入進了這幅和諧的畫面里,下意識地感到“沒有歲月之隔”。當然,藍藍對于人的迷失狀態也并不全抱樂觀態度,她在《令人心顫的一陣風》里表達了自己的消極看法。這首詩歌寫得很有靈性,從題目就可以窺探一二。所謂“心顫”是人的一種感知狀態,而這里令人心顫的是“一陣風”,說明人與自然之間達到了共情。然而這種共情是有限度的——風吹過,為什么“只有我被風吹動”?在詩的最后一節,詩人寫到:“據說每個人都有心靈,但是,風呵,有誰聽見并復述出,你敞開秘密的恩賜的布道?”詩人在此發出拷問:人與自然共情、達到和諧狀態固然是找回自我的路徑。然而,究竟有幾人能夠真正和自然共情呢?
藍藍的詩歌禮贊自然,并詩意地提供了人能發現真我的途徑。與之相對的是,她強烈地反對工業、商業文明大潮,認為工業、商業的過快發展會對人與自然造成傷害。無奈的是,她以一己之力無法阻擋現代化進程,只能借由詩歌表達自己的焦慮和憤懣。這種焦慮使藍藍在現代性步伐中處于逆行方向,以書寫現代化可能帶來的惡果不斷警示國人。
《春夜》是一個充滿了反諷的文本。詩人的理想是成為“一堆金黃的草”、“熟睡的小蟲的窠”,與自然渾融一體。然而現實的情況是,詩人“在茫茫平原上”,跟隨著“列車飛快地奔馳”。鐵皮箱圍剿了詩人的理想,車窗將詩人與自然分隔開,以至于經過村莊時,月亮和莊稼似乎近在手邊卻不能得。火車是工業時代文明的象征,第一次工業革命就是從以蒸汽機為動力的火車等運輸工具壯大的。然而這種令人類引以為傲的發明在藍藍筆下成了一種困境,人在火車中處于一種“恍然睡去”的萎靡狀態,只能“隨著車輪晃動”,失去了自身的生命節奏。作為生命體的人被工業文明異化了,且個體與個體之間越來越同質化。在這種困境的庸擾下,藍藍也在其它詩歌中表達過自己只想融入自然、對抗現代化的理想。《我只愿要一棵草》中,詩人希望“能從電梯間,或者公共汽車里跳下,倒向田埂渠水流過的草旁”。在她的心中,一切工業化的工具都像是牢籠,將人的本性緊緊圍困。
藍藍的《柿樹》是一個容量很大的文本,短短十行詩有著豐富的闡釋空間,主旨依然是反對現代化的工業、商業文明。詩人將場景設定在“鄭州商業區喧鬧的大道”,這里充滿了“汽車”和“人流”,是商業和工業文明的狂歡。不同于其他女詩人的身體欲望敘事,藍藍筆下的人宣泄欲望的途徑是暴力。人的欲望在這種壓抑的環境下積壓,借由暴力一瀉千里——“排長隊人們的爭吵,警察和小販爭著什么”,這完全是個由暴力行為組成的“人間地獄”。這里的天空是灰色的、被工業文明污染過的,人群是熙熙攘攘的。在遼闊的天空和喧鬧的人群的夾縫中生長著“五顆微紅的果實”。這里的柿子不是密密麻麻的,而是零零散散的五顆,在工業文明和商業文明的雙重壓迫之下茍延殘喘。詩人還說這五顆柿子是“這座城市的人性”,可見自然、人性在現代性的進程中已經無處逃遁、無可依存。至此,藍藍將自然、人、工業與商業文明整合在了一起,闡釋了她獨特的詩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