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幾年前,我正是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以下簡稱東藝)欣賞了黃英演唱亨德爾的著名詠嘆調《讓我痛哭吧》。她是位擅長詮釋亨德爾作品的歌唱家,在訪談中,她也確認了這一點。為了準備這次的巴洛克專場演出,歌唱家先后赴歐洲和美國,跟隨不同的聲樂指導學習。通過聲樂指導掌握原作意境和韻味,是黃英在歌劇表演中一直所倡導的實踐。
● - 張可駒 ○ - 黃英
○ 其實巴洛克音樂我一直在唱,我很喜歡這些作品。雖然唱的不是特別多,但確實是職業生涯的每個時間段都在唱。亨德爾的《讓我痛哭吧》(Lascia Chio Pianga)你上次聽過我唱,這次也要唱,但處理可能會不一樣。這就是藝無止境。光為這一首詠嘆調,我就做了許多研究工作,除了背景資料的翻譯和上聲樂指導課,還要研究不同的版本。并且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考慮裝飾音如何運用。2009年,我在比利時皇家歌劇院主演了亨德爾的歌劇《賽魅麗》(Semele)。張洹做導演,他是中國的裝置藝術家,韓峰做的服裝,他是我的好朋友。當時很轟動,連演九場,持續演出。為此我特別去英國找了聲樂指導,至少花了一年時間。劇中有七首大的詠嘆調,都是七八分鐘的長度,都唱下來了,還有宣敘調,都要排演,花了很多心血。在沒有第二組演員的情況下,我堅持到最后一場,前后一共三個月。那是我非常重要的一次經歷。當時是克里斯托弗·侯塞(Christophe Rousset)擔任指揮,他是克里斯蒂(Willian Christie)的學生。而之前,我還同庫普曼合作過。你還別說,我同不少古樂專家都合作了。我和庫普曼合作,是與他的巴洛克樂團演出莫扎特的《魔笛》,依照本真的音高,低半度音。我作為一位歌唱家,也要考慮一些轉型(注:指對于巴洛克曲目進一步的拓展),不斷完善自己的歌唱。目前自己正處在事業巔峰期,同時也是音樂學院的專家教授。在這幾年的教學當中,我發現學生們古樂唱得太少了,巴洛克音樂要多唱,莫扎特要多唱,貝利尼、羅西尼、多尼采蒂的藝術歌曲要多唱,意大利歌曲集也要多唱。這次要演唱的《圍繞我崇拜的人》(Intorno Allidol Mio),就收錄在《意大利歌曲集》當中,五年級之前的學生都要多唱這些歌曲。這次我呈現巴洛克專場,覺得十分榮幸。在自己二十年的歌唱生涯當中,十年前演的是大都會歌劇院的高清電影《魔笛》,那是他們的第一部高清歌劇電影,再往前十年,就是《蝴蝶夫人》。二十年后,轉向巴洛克,也就是進入返璞歸真的階段。通過我這樣一位歌唱家來普及巴洛克音樂,有一定的影響力,也會有一定的引領作用。

○ 那當然,是很必要,唱得太少了!在高等音樂學院接受訓練的學生尤其需要。在你這樣公開發表的訪談平臺上,我要公開呼吁一下,為什么前面說巴洛克還有莫扎特都要多唱?這就像造房子,地基都沒造好,直接就唱《為藝術,為愛情》等等。這都是經典作品,但技術沒有打好,根基就是空的,搖搖欲墜。因為在訓練嗓音、技術的同時,就是要唱巴洛克和古典的東西。這也是從語言的風格、味道開始培養,循序漸進。至少我試驗了,在之前五年的教學中,幾個學生依照這個路子出來,全是對的。技術扎扎實實,你才能在不斷完善技術的同時,繼續去唱適合你的作品。像《為藝術,為愛情》,唱這些作品是一輩子的事,以后還有很多機會。但“地基”不打好,真是很糟糕,以后就很局限。
○ 就直觀的體會來說,關于巴洛克時期的歌劇,首先巴洛克這個詞的原意是“不規則的珍珠”。雖然“不規則”是關鍵,這個在此不展開,但珍珠也是一個有意思的比喻。從音樂、繪畫、建筑當中,都可以窺見其特點。這樣的“珍珠”串在一起,豪華、鋪張(Extravagant),我在米蘭的時候欣賞巴洛克時期的繪畫,同樣感受到這種特質。并且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那種直入人心。這個我感到和演釋莫扎特也有一定區別。莫扎特是技術非常高,精神境界也很高,難度真的非常高。但有時技術非常高的時候,情感方面并非那種熱誠、狂熱(Passionate),而是處于一種精神至上的狀態之中,這和作曲家本人的精神境界有關。而巴洛克卻是特別的直指人心,就像《讓我痛哭吧》,電影還拍過《絕代妖姬》(又譯《法里內利》)。電影中結合了歷史上真實的故事,以及進行夸張的情節。當時,劇中人物身處一段苦難的歷史,帶給我的啟發很大。電影中,他唱這一段的結尾,為何要(用高音)翻上去?其實也是為了表現一種痛苦的呼喊。我們現在唱的時候未必需要翻上去,你根據作品,也根據整場曲目效果來安排。總之就我的理解,巴洛克歌劇的特點,就是那種直入人心的喜怒哀樂。痛苦、悲傷、歡樂,對我來說,巴洛克的音樂,尤其是亨德爾的作品,是非常能夠直接連接人心,表達情感的。還有那些宣敘調也是如此,就像“Se pieta”前面的宣敘調,講清楚自己的狀況,表現四面楚歌。詠嘆調中,A—B—A的三段,第三段(A)是一定要加裝飾音的,現在我還在考慮很多唱段應該怎么加。
○ 我先前唱他的作品倒不太多,《意大利歌曲集》中有幾首是他的。其實我的聲音狀況是適合唱圣樂作品的,但我還是唱莫扎特的圣樂較多。莫扎特考驗技術,而我的技術也不錯,因此很幸運地,在美國學習的時候,老師讓我唱了一些莫扎特的圣樂。關于維瓦爾第,以這次的演出為契機,我想發掘他更多的聲樂作品,自己唱,也教學生唱,我也買了他的歌曲集來研究。
○ 是的,毫無疑問就是亨德爾,雖然在英語歌劇方面,珀賽爾的歌劇也有其分量。我確實擅長亨德爾,也感到他刻畫每一位人物和每一位人物的性格,才華確實太高了,既直至人心,又有激情,唱起來也很舒服。我發現唱他的作品和演出其他偉大作曲家的作品之間,很大的一個不同,就是我感到自己非常容易投入到角色當中,投入到該作的音樂風格當中。這可能也是因為我和這位作曲家有一種內在的共鳴。
○ 和唱莫扎特一樣,音色要好,技術要好,這是基礎的。語言要好,這在宣敘調的處理中尤為需要,風格的把握也要好。總之就是技術要完善,風格要純正,離開這些,一切都無從談起。你看,我反復在強調韻味的發掘,因為太重要了。就像莫扎特的作品,女高音們都在唱,但唱得好非常稀有,就是取決于這一點。《紐約時報》將我稱為莫扎特的“最佳演繹者之一”,這不是我自己表揚自己,是那位樂評人聽出了音色和韻味之中的差別。就像為了準備這次的亨德爾,我在2019年8月去了歐洲,之后9月和10月又去了紐約,就是為了和聲樂指導上課。這也是為了獲得靈感,那些專家所帶給你的靈感。包括第三段(A)里面的裝飾音,如何從他們那里獲得靈感,然后再通過你的理解、你的風格來展現。
○ 當然了。還是以裝飾音為例,這就像爵士樂中的即興演奏,必須在一個風格的規則之內來運用那樣的即興,有些人加了,你就覺得不好聽,感覺很怪。這次我去和聲樂指導學,除了他們對于作品、對于歷史背景的理解之外,主要就是在第三段(A)里面加裝飾音的時候,他們給你一個概念。他們有些是鋼琴專業的,有些在作曲方面有才能和靈感。在裝飾音方面,他們給概念,某些做法我感覺好,就化入到自己的演釋之中。他們對此都有不同的分析和解釋,根據對位法結構來設計裝飾音,要給你分析樂隊的部分,音程關系不能打亂等等。但還是他們給你靈感,每個人講得也不一樣,我還要總結一下。就我個人來說,傾向于不要用得太復雜,然后寫下我自己所用的版本。最好寫下來,也要有感覺地加,是要直入人心的。這樣傳遞給觀眾才會有真正的說服力,否則連我自己都不確信,只是綜合幾位聲樂指導的意見,結果也是不可能有說服力的。


○ 這個是語言指導(Diction Coach)。亨德爾是德國人,長期生活在英國,又在意大利活動。他寫意大利語的歌劇,《彌賽亞》又是英語清唱劇,其中都有很多的講究。就以唱《彌賽亞》為例,唱的時候當然是用英式英語,不會是美式。但有些美國人唱的時候,也會選擇一種折中的發音,被稱為“Mid Atlantic”,因為語言指導也和我摳過這些,所以我清楚。灌錄唱片很重要,克里斯蒂這樣的大家,當然很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對于這個例子,我要說:太好了,就應該這樣,因為太重要了,無論歌劇,還是清唱劇,都是用語言唱出來。《彌賽亞》是用英語唱的,還有意大利語的、德語的作品。演出德語的作品,你就要找德語的語言指導,這是進行專業的表演之前最最重要的。我們這邊需要加強。說回你提到的克里斯蒂灌錄《彌賽亞》的故事,這種情況說明這位指揮家太嚴謹了,他想要的是什么,他一定非常清楚。其實也不僅限于古典音樂界,好萊塢要找一個好的美國演員來演一個英國人,也需要語言指導來給他指導啊。當然他們的語言指導和我們的不一樣,我們還是要考慮到一些美聲技術的方面,理解內容之后,如何在歌唱中表達。所以說,成為一個好的歌劇演員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是天時地利人和共同成就的,絕對不是聲音好一點就可以唱了。如果你不善于學習,一樣被淘汰。單純地考進來,不知道如何學習音樂,不能把握好語言,還是干不了這一行。
○ 沒錯,美國歌劇教學的好處在于教育體系完備。所以我的學生畢業之前,我要提醒他們,你要再完善學院派教育的話,去哪里呢?美國,主要是在紐約。當然柯蒂斯也好,但那里主要是器樂更好。其他一些學校也是,都要看具體的老師。但綜合來看,還是直接去紐約,因為你學完了之后,還是要進軍紐約的,還不如直接到那里。西邊的舊金山歌劇院,那邊的青年藝術家計劃也是好的,沒問題。而另外的選擇是哪里呢?就是德奧。你在美國學到完整、系統的技術之后,也要繼續到歐洲“泡”。這是我為青年音樂家做的發展規劃,我不僅是教聲樂,也給他們一些指點。所以在我班上的學生都走了正道,我教給他們適當的審美理念,也教他們選擇適當的曲目,不要亂唱。
我在美國接受語言指導,歌詞某些地方念得很重,加重某些輔音等等。而我到了歐洲,到了意大利,意大利人會跟我說,你不用這么念,可以輕一點。這時我就理解了,原先在美國學習歐洲的東西特別認真,因此在某些地方做了加重。但加重總比不加重好,就像在舞臺上表演太夸張了,導演會跟你講,要收一點,可如果沒有內容就不行。學生一畢業就到意大利很危險,因為意大利的教育每況愈下,學校沒有好老師,好老師都在校外,都是實戰的歌唱家在教。教得好,教不好,看個別的情況,所以也麻煩。
繼續深造就是德奧和美國這兩個方向。去德國學習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美國太貴。茱莉亞音樂學院是有特別才能的人才能獲得全免獎學金。而在波士頓音樂學院、曼尼斯音樂學院,獎學金極少,學費是三萬九千美元一年,加上生活費,差不多要四五十萬人民幣一年。家長有能力的去美國,如果沒有這樣的能力,就到德國,因為學費是免的,只要支付生活費用。
○ 這是第一次,我很仰慕這位指揮。我作為一位擅長這些作品的歌唱家,這次和這樣一個頂尖的古樂組合攜手,一同演出這些巴洛克曲目,希望能帶給聽眾全新的感受。表現巴洛克音樂的風格是一門獨特的藝術,這也是我多年在學習、在研究的一種風格。我不僅非常熱愛這種藝術,也對其深有內在的感受。這幾年在歐洲演出、工作之余,我也欣賞了許多巴洛克的建筑、繪畫,對那個時代有了更豐富的體驗。因為藝術都是相通的,我也一直告訴學生,不僅要接觸其他門類的藝術,其他的演奏也要去聽。真正杰出的演奏,無論鋼琴還是小提琴,或者長笛,都是在“歌唱”的。歌唱家要唱好作品,需要向杰出的演奏家靠攏,學習那種技術上的精準。要多唱室內樂作品(注:藝術歌曲有時被歸入室內樂的范圍),多唱莫扎特、巴洛克的音樂,這些都是相輔相成的。由此打下扎實的基礎,才能成為一位“完整的歌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