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
關于創意寫作其實是有爭議的:到底我們培養什么樣的人,不管是北京大學還是其他大學,到底是培養作家,還是培養一個寫手,這里面有很大的分歧。我想這不應該成為矛盾。雖然說,這是一個最高綱領和最低綱領的問題。說不定培養好了,冷不防冒出幾個好作家來,但是,也不要寄望太高。我現在帶的有學術型研究生,也有MFA,也就是創意寫作的專業碩士,但是我沒有給他們講課,我逃避這件事情,不敢講,怕誤人子弟。剛才阿來舉的例子,我覺得很有意思,你有可能教出一個好作家,也有可能把一個好作家的苗子給教壞了,我怕擔這個責任。實際上我們今天面對的創意寫作,是極有挑戰性的,這個挑戰來自幾個方面,我跟大家分享一下我的看法。
首先的一個挑戰是,現實經驗的驚悚性和文學經驗的虛弱性之間,出現了很大差異。我們每天打開手機,就能看到不斷涌現的各種驚悚的現實經驗,如前幾天刷爆了朋友圈的重慶公交車事件,其實類似的事件或故事每天都有發生。我們的文學,我們的文學所描述的經驗,跟這樣的現實經驗相比,望塵莫及。這個差距我們如何去彌補呢?這當然是作家自身的問題,但也給創意寫作的老師和學生帶來了困惑。
第二,文學在中國的衰退。四十年改革開放的紅利,其實我們已經用完了。所謂發展中國家的后發優勢,我們已經消耗完了。現在,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后發劣勢,文學也是如此,從內容到形式都越來越虛弱。世界文壇也是如此,諾貝爾獎最近面臨倫理性危機,這不是偶然的。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者和作品越來越弱,這是一個大概率的事件。為什么呢?我們知道,文學不再是人們覬覦世界的唯一媒介。很多的新的媒介已經誕生,并且蓬勃生長,這個我就不多講了。
第三,中國人和西方人的寫作目的是完全不同的,所以我不太贊成把西方的創意寫作教學經驗直接搬過來,我們要做一些修正和改造。這是因為,我們對于寫作的期許和西方人不一樣。比如說我認識很多西方朋友,他們一生可以讀幾個博士,甚至有讀十幾個博士的。他們讀博士的動機跟飯碗沒有關系,完全是為了拓展自己的生命空間。但我們的學習和寫作一定是跟飯碗有關的,是不是?這是最大的問題。一旦跟飯碗有關,你就對它抱有極大的希望,你要通過它來解決生存問題,通過它改變你的命運,提高你的知名度。你所有的賭注全下在創意寫作上,那么通常你一定會失望的。我們的老師千萬不要給學生制造這樣的錯覺。所以我覺得北大中文系的第一課主題非常好,“我們不培養作家”,這句話直接就把他的念頭給打消了。因為你必然要面對各種職業挑戰,這種挑戰和你寫作獲得的經驗其實差別很大的。我的很多學生,畢業以后根本找不到跟寫作相關的工作,被迫轉行。比如王宏圖老師的學生到我工作室來,是很優秀的學生,最后還是去銀行工作了。為什么呢?因為寫作不能給他帶來他所期待的收入,所期待的那種成功。他所面臨的職業挑戰非常嚴重。
第四,大家經常在說,機器人作家對我們未來的挑戰。微軟小冰詩歌寫作的能力,不斷地在進化,寫出來的東西可以跟許多詩人的作品媲美。我一個學生在參加攜程的詩歌軟件的編制(攜程小詩機——編者注)。攜程搞什么呢?游客到一個景點,通常要寫詩歌抒懷一下,所以就弄一個古體詩的機器人軟件,把地點、季節、景色和情緒特征,也就是某些關鍵詞輸進去,它就會自動生成一首古詩,寫得還挺好。他們對此很有信心,說機器人寫得比現在那些中學語文老師好很多。這樣的挑戰會不停地延續下去。那對于一般寫手來講,很多的文案是可以通過機器人來完成的。在這種背景下,創意寫作該如何面對這樣的競爭?
第五,也是我們最大的一個挑戰,就是中小學語文課的弊端,我們必須面對。六年級的人教版語文課本,其中有一篇叫《月光曲》,講的是貝多芬,在歐洲巡回演出時到萊茵河畔散步,突然聽見茅屋里傳來了鋼琴聲,然后他進去一看,是一個盲女在胡亂地彈貝多芬自己創作過的一首曲子。這個盲女彈得亂七八糟,因為她不會看譜。她聽別人彈,然后自己在那兒亂學。貝多芬非常感動,就坐到琴旁把這首曲子彈了一遍。這個盲女仿佛看見了月光在大地上照耀等等,這個課文描述了一大堆。彈完之后貝多芬非常高興,站起來跑回家,把這個譜子記下來,名字就叫《月光曲》。你們聽,這故事,邏輯混亂到什么程度。第一,這個曲子早就有了,而且很多人在彈,那個盲女聽的是別人彈的,她只是沒有譜子而已。貝多芬再彈一遍,只不過是教她正確的彈法,怎么變成他回去把譜子記下來呢?再說,《月光奏鳴曲》有三個樂章,其中只有第一樂章,和月光有關,第二第三尤其是第三樂章,和月光沒有任何關系。作者邏輯混亂,加上是個外行,把課文弄得一塌糊涂。但就是這篇課文,最初出現在滬教版的小學語文課本里,現在又在六年級課本里出現,為什么會出現這種荒謬的現象?第二個問題是語文學習時的標準答案問題。理工科是可以有標準答案的,文科哪里需要標準答案?我在海外僑居時也做過高中三年級的漢語老師。我們是沒有標準答案的。這個標準答案害人害到什么程度,我曾經反復舉過這樣的例子。一個上海重點小學的一年級語文考試,問熊貓、兔子、蜜蜂、鳥四個動物哪一個是最獨特的。其實這個題目很好,每個動物都是獨特的,對不對?如果你把每個動物的獨特性都描述出來,那這是個好題目。結果,他們卻給出了一個具有唯一性的標準答案,那就是熊貓,原因可想而知,因為它是國寶。就這么一個好題目,通過這個標準答案,被活生生地變成了一道壞題。這樣的例子實在太多了。比如春天到了,老師在課堂上講語文課:請同學們看窗外,請問你們看到了什么?小朋友有的說看到了樹枝發出了綠芽,有的說看到了陽光,有的看到了高樓大廈,還有的看到了藍天白云。你們說,他們的回答對嗎?當然是對的,因為這是他們看到的真實景象。但老師說出了自己的標準答案:“我看見了春天。”這就是我們現在面對的問題,當然,還不包括對于懷疑和批判精神的扼殺,這些基礎教育的弊端其實是給大學的創意寫作造成了巨大的壓力。你必須從頭去把那個死結打開。現在廣東外語外貿大學的本科生好一點,本科生的心智結構閉合了一半,還有一半還是開放的。到了研究生,百分之九十閉合了,他的心智結構已經定型,根本無法改變。我現在教MFA,基本上是帶著一種沮喪的心理教的,因為他們那些關于文學的觀念都已經被固化,在大學本科階段,被他們的老師教壞了。這就是我現在拒絕給他們上寫作課的主要原因。
基于上面的這些挑戰,我傾向于重建創意寫作的三個目標,也就是說,我想在這里做出回答,創意寫作究竟是什么東西?
首先,它就是一門手藝而已,也就是在文化創意產業里的謀生手段。你學得足夠好的話,可以找到一個職業,你可以當編輯、游戲策劃、故事策劃,也可以做展覽策劃,可以做文案寫手,可以做書評,可以做旅游攻略,當然也可以去學習小說創作,劇本創作和電影、電視劇本創作。
第二,創意寫作是一種教養。我覺得我們中國古代,寫一手好字,是有教養的非常重要的標志。今天這種情況已經弱化了,但在中小學里面,一個學生在班級里字寫得好,還是頗受尊重的。這個跟一個人的風度、優雅的談吐是很相似的。我們知道,在英語世界里,曾經流行過這樣一種趣味,如果你發音是牛津口音,你就非常有份兒。在澳大利亞我碰到過這樣一件事,有一朋友是澳大利亞ABC廣播電臺的播音員,說一口標準的BBC英語。有一天,我們正在吃飯,旁邊那張桌子有個老頭說話發出了牛津口音,我的朋友頓時肅然起敬,站起身來跑過去向他致敬,后來知道,那是牛津大學畢業的悉尼大學數學教授。這段經歷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如果我們能夠寫出一手好文字,它就很自然地成了你的風度,成了你優雅素養的一部分,那么,你的學習就大獲成功了。
當然,更重要的是,創意寫作是一種療愈。在我自己的生命經驗中,療愈非常非常重要。寫作可以進行自我治療,我自己就是這樣。我原來憂郁癥非常厲害,后來靠一種好的寫作習慣,我基本擺脫了這種心理困境。除了我的個人經驗之外,我的徒弟,我的學生,有的也有嚴重的憂郁癥或焦慮癥,也是通過寫作治好了。當然,寫作是慢性療法,需要有馬拉松式的耐性。我工作室的一個作者,執筆了一部長篇,在這之前,他有非常嚴重的焦慮癥,每天下午起床,早上七八點鐘才能睡覺,完全黑白顛倒,每天還抽四五包煙,一有壓力就會情緒失控,根本無法正常上班和跟別人交流。但是經過一個長篇小說的長達兩年的寫作,所有的問題好像都解決了(當然,療愈的作用,還取決于寫作的題材和主題)。他打電話跟我說,朱老師我告訴你,我要去參加一個電影公司的應聘。我說那太好了,我祝福你。結果他當上了創意總監,那是一家非常有影響的影視公司,他終于可以適應上下班打卡的狀態,回歸到了一個正常人的生活狀態。我為他感到高興,因為我看到了寫作的療愈價值。我想,從一門手藝到一種教養,再到一種療愈,這三點,應該就是創意寫作的最低綱領。只要守住這條底線,我們的寫作課,必將前途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