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自20世紀末以來,歐美海洋人文社科領域涌現了一股新浪潮,學者們從跨學科的視閾審視世界海洋與人類歷史文明之間的內在關聯,這股浪潮被稱為“新海洋學”。從全球海洋文明史的整體視閾出發,本文不僅勾勒了歐美“新海洋學”的歷史脈絡與最新動態,還對“新海洋學”背景下歐美海洋文學的研究動態進行了梳理。整體上看,“新海洋學”語境下的全球海洋歷史文化研究成果豐碩,海洋學、歷史學、社會學、經濟學、考古學等眾多學科的交叉融合研究成為一個顯著的特點,與之相比,歐美海洋文學的研究盡管成果豐富,但研究路徑大多較為單一,目前鮮有論著從海洋文明發展史的宏觀視閾來整體考察歐美海洋文學的發生、發展和流變,鮮有論著討論歐美海洋文學如何參與民族文化、民族精神、國族認同和國家形象建構;此外,“新海洋學”語境下的海洋文學批評理論及話語體系有待進一步確立。這些都是進一步開展歐美海洋文學研究的重要課題。
關鍵詞:海洋轉向;新海洋學;歐美海洋文學;研究現狀;研究課題
Abstract: The new millennium is bringing humanities scholarship back to the sea, which results in what is called “the new thalassology” in the maritime humanities, whichis characterized its by interdisciplinary and intra-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 This paper traces the latest development of “the new thalassology”, surveys scholarship on European (mostly British) and American sea literature since the second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 In the context of “the new thalassology,” fruitful results have been achieved in the field of maritime humanities, which are significantly featured by interdisciplinary and intra-disciplinary studies between oceanography, history, sociology, economics and other disciplines. In response to this upsurge of maritime studies, rich as the scholarship on European and American maritime humanities has been, there are not without problems, i.e. there are few works to examine the occurrence, growth and development of sea literature in line with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the oceans; little has been devoted on how European and American sea literature participate in the construction of national identity and nation-buliding, etc. Accordingly, possibilities and some research subjects in sea literature are proposed as a part of the on-going endeavor to construct the maritime discourse and Blue Poetics.
Key words: Oceanic Turn; the new thalassology; European and American sea literature; research situation; research subjects
Author: Duan Bo is Professor and Ph. D. supervisor at the Faculty of Foreign Languages, Ningbo University (Ningbo 315211, China). His research areas include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sea literature. E-mail: Duanbo@nbu.edu.cn
2018年12月全國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辦公室發布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2019年度課題指南》中,“外國海洋文學研究”入選外國文學研究選題范圍。①這至少清晰地傳遞了兩條信息:一,海洋文學作為一個獨立的文學類型,已經得到中國外國文學研究權威學士機構的承認;二,更為重要的是,“外國海洋文學研究”入選國家社科年度選題范圍,這一文學事件可視為中國人文社科學界對21世紀以來歐美海洋人文科學研究領域興起的一股“海洋轉向”浪潮的最新積極回應,這股浪潮被稱為“新海洋學”(the new thalassology),也稱為“藍色文化學”。然而略顯遺憾的是,目前國內未見關于“新海洋學”的相關介紹。有鑒于此,論文從全球海洋文明史的整體視閾出發,嘗試勾勒“新海洋學”的歷史脈絡,并梳理20世紀下半葉以來國內外的歐美海洋文學研究②的概貌,探討進一步開展歐美海洋文學研究的議題。
一、“新海洋學”的學術史概述
人類文明同海洋具有悠久而密切的淵源,盡管如此,人類從陸地轉向海洋并系統研究海洋卻是20世紀下半葉以來才發生的事情。1949年,法國著名歷史學家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撰寫的《菲利普二世時期的地中海與地中海世界》(The Mediterranean and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in the Age of Philip II, 1996)可視為現代歐美學者研究世界海洋歷史尤其是大西洋歷史的先聲。盡管布羅代爾的研究重點是16世紀下半葉的大西洋/地中海世界,但布羅代爾把歷史追溯到奧德修斯所處的古希臘時期。布羅代爾逝世后出版的另一著作《地中??脊攀罚菏非笆泛凸糯贰罚∕emory and the Mediterranean, 2001)從社會人類學的角度記錄了從史前時期到古典時代的地中海的豐富歷史,全面描述了大西洋沿岸文明的興盛和衰亡的歷史軌跡,尤其重點描述了從美索不達米亞、埃及到克里米亞和早期愛琴文明。布羅代爾的研究奏響了歐美海洋人文歷史研究的序曲。在布羅代爾的引領下,21世紀初,歐美的海洋人文科學領域逐漸興起了一股“新海洋學”(the new thalassology)的研究浪潮。Thalassology一詞源自希臘詞源“thalassos”,意為“sea”,因此“the new thalassology”可譯為“新海洋學”或“藍色文化學”。2000年,歷史學家霍頓和珀塞爾(Peregrine Horden and Nicholas Purcell)合作出版的專著《腐化的海洋:地中海歷史研究》(The Corrupting Sea: A Study of Mediterranean History, 2000)對布羅代爾開啟的地中海歷史研究進行了回應,并對地中海作為學科的概念做了更深入細致的闡釋,這可視為新世紀“新海洋學”研究的開端。2003年,彼得斯(Edward Peters)在《跨學科歷史》雜志(The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上發表的論文“我們與海洋有何關聯?新海洋學和歐洲的經濟史”(“Quid nobis cum pelago? The New Thalassology and the Economic History of Europe”)明確提到“新海洋學”這一術語,不過彼得斯認為布羅代爾于1949年就創建了“Thalassology”這個學科(Peters 49)。2006年6月,霍頓和珀塞爾再次聯名在《美國歷史評論》雜志(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上發表題為“地中海與‘新海洋學”(“The Mediterranean and ‘the New Thalassology”)的理論爭鳴文章,論文對“新海洋學”作為一種新奇的學科研究范式做了詳細的闡釋,認為“新海洋學”“重新審視了傳統的歷史地理學;同時,它的范圍和方法都非常獨特,使之成為一個令人興奮的、相當難以預測的反思和研究領域”(Horden and Purcell 722)。這篇論文還對地中海作為“新海洋學”的研究對象及其理據做了闡釋。2009年,門茲(Steve Mentz)在《文學指南針》雜志(Literature Compass)上發表論文“構建藍色文化研究:海洋、海洋文化和早期現代英國文學”(“Toward a Blue Cultural Studies: The Sea, Maritime Culture, and Early Modern English Literature”),論文梳理了“新海洋學”研究的歷史脈絡和最新發展,并將這些研究趨勢與傳統的新歷史主義和大西洋研究區分開來,并提出這些方法如何有助于建構“藍色文化研究”的理念(Mentz 997)。2013年,米勒(Peter Miller)編著的《大海:海洋學和歷史學》(The Sea: Thalassology and Historiography, 2013)試圖說明“一個以海洋為基礎的、強調互聯互通以及人文交流的歷史書寫是如何描繪‘海洋學的遠景以及潛力”(Miller 16)??傊?,在“新海洋學”的理論視閾下,“海洋不再僅僅被當作一個被人類跨越的部分,而是被當作一個獨立存在的實體”(Mentz 997),擁有其獨立的學科體系和獨特的研究方法。
隨著“新海洋學”浪潮的涌動,歐美海洋人文、社科領域的學者對世界海洋的研究興趣開始興起,繼而產生了許多海洋與歷史學、人文社會學、經濟學、考古學等多學科相互交叉融合的研究成果。這些成果至少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其一,全球海洋文明史研究方面,克萊恩和麥金桑(Bernhard Klein and Gesa Mackenthun)合著的《海洋的變遷:海洋的歷史化進程》(Sea Changes: Historicizing the Ocean, 2004)借鑒史學家、人類學家以及文化與文學評論家的海洋歷史研究成果,創新地闡釋了海洋在世界歷史演變中的巨大作用,闡述了海洋不僅是國際交往的通道,而且也是值得進行深度研究的領域,可謂全球海洋的歷史化研究的重要代表作品之一;羅伯茨(Callum Roberts)撰寫的《生命的海洋:人類與大海的命運》(The Ocean of Life: The Fate of Man and the Sea, 2012)從海洋生態學的視域出發來探討人與大海的關系,剖析了海洋與人類所面臨的生存環境,論述了人類文明的形成及其現代漁業技術、污染及氣候變化對海洋生命的毀滅性影響;佩恩(Lincoln Paine)的鴻篇歷史著作《海洋與文明:世界海洋史》(The Sea and Civilization: A Maritime History of the World, 2013)重點關注各塊大陸之間的海上聯系,并揭示其中重大的跨文化影響和變化。
其二,作為直接催生“新海洋學”的大西洋(地中海)歷史研究領域近年來可謂成果迭出:歷史學家坎利夫(Barry Cunliffe)撰寫的《面朝大海:公元前8000年至公元1500年間的大西洋及其民族》(Facing the Ocean: The Atlantic and Its Peoples 8000BC-1500 AD, 2001)利用考古學證據來闡明大西洋沿岸的獨立國家之間存在的維系和不斷加強的紐帶,這些復雜的紐帶關系幫助保持這些獨立國家之間共同的大西洋文化身份屬性;貝林(Bernard Bailyn)著的《大西洋歷史:概念與輪廓》(Atlantic History: Concept and Contours, 2005)闡述了大西洋歷史研究作為一門獨立學科的理據,認為“大西洋歷史不僅僅是一種地理表達,而是作為一個主體本身,作為一個歷史概念”(Bailyn 4);本杰明(Thomas Benjamin)撰寫的《大西洋世界:歐洲人、非洲人、印第安人及其共同的歷史1400—1900》(The Atlantic World: Europeans, Africans, Indians and their Shared History, 1400—1900, 2009)認為1400年至1900年間,大西洋是歐洲、非洲與美洲相互之間人、物流通的重要海上通道,海洋互聯互通促進歐洲、非洲和美洲社會的轉變,并在整個大西洋的競爭中形成了新的民族、文化、經濟與思想。
其三,太平洋、印度洋歷史的研究近年來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在太平洋研究方面,松田(Matt Matsuda)的專著《太平洋:海洋、民族與文化的歷史》(Pacific Worlds: A History of Seas, Peoples, and Cultures, 2012)跨越殖民歷史學、人類學、環太平洋經濟學和政治學等不同學科,探討太平洋地區與歐洲和印度洋互聯互通的歷史,追溯了古代舟船、航海家、海盜與海洋帝國之間的復雜關系;著名史學家阿米蒂奇與巴什福德(David Armitage and Alison Bashford)合著的《太平洋歷史:海洋、陸地與民族》(Pacific Histories: Ocean, Land, People, 2013)則創新地把太平洋島嶼、太平洋周邊和太平洋全面納入世界歷史的視野,并重點研究大洋洲的環境、移民、經濟、宗教、法律、科學、種族、性別和政治等內容。在印度洋研究方面,皮爾森(Michael Pearson)的專著《印度洋》(The Indian Ocean, 2003)一反海洋歷史研究的傳統視角,而是從海岸轉向陸地,研究海洋貿易、海權、旅游和科學考察對陸地的巨大影響;歷史學家阿爾珀斯(Edward Alpers)的專著《世界歷史中的印度洋》(The Indian Ocean in World History, 2014)將歷史學、人類學、藝術史、民族音樂學和地理學研究相結合,探討自公元前三世紀以來印度洋周邊地區文化交流中涉及的復雜問題,譬如流散族裔、身份認同、文化交流等,是這一研究領域里程碑式的新論著。
其四,當前,“新海洋學”研究的最新成果是由劍橋大學出版社于近期陸續推出的全球海洋文明史研究系列叢書,譬如:霍夫曼(Catherine Hofmann)等人合著的《海洋地圖的黃金時代》(The Golden Age of Maritime Maps: When Europe Discovered the World, 2013)總結梳理了世界航海地圖的歷史淵源、風格特點以及地圖產地的相關歷史知識;鮑恩(Henry Bowen)等人合編的《英國的海洋帝國》(Britains Oceanic Empire: Atlantic and Indian Ocean Worlds, c.1550-1850, 2015)通過比較的方法研究了大英帝國在大西洋和印度洋世界中推行的帝國主義制度在法律、商業、外交、軍事關系方面的共性與差異,從而深刻地揭示影響大英帝國擴張進程的因素;阿米蒂奇等人合著的又一力作《全球海洋史》(Oceanic Histories, 2017)通過聚焦全球海洋而非傳統的陸地來全面描述一個關于世界歷史發展的新歷史。歷史學家追溯印度洋、太平洋和大西洋的歷史,關注世界海洋之間的聯系與差異,特別關注相互交流和各區塊歷史發展的特殊性;波(Ronald Po)著的《藍色邊疆:大清帝國的海洋視野與力量》(The Blue Frontier: Maritime Vision and Power in the Qing Empire, 2018)從海洋視角來重新審視18世紀的中國大清王朝,波認為那種將清王朝視為一個對海洋興趣不大的大陸強國的觀點過于簡單化。事實上,與正統觀念相反,滿族控制的清政府在政治、軍事甚至概念上有意與海洋接觸,試圖融入全球海洋世界并參與彼時東亞地區海權的爭奪(Po 209)。劍橋大學推出的這一系列全球海洋文明史研究叢書成為世界海洋歷史文化研究的重要參考資源。
在此輪“新海洋學”研究浪潮中,中國學界并沒有置身事外,而是積極地響應這一新的學術動向,盡管關注的僅僅是亞太地區的海洋歷史與文化。1999年,曲金良的專著《海洋文化概論》(1999)“旨在重點解決目前急需解決的海洋洋文化學作為一門新興的學科”的許多基礎理論問題(曲金良 前言2);曲金良的另一專著《海洋文化與社會》(2003)認為“時代的發展、21世紀作為海洋世紀的國際態勢、海洋科技創新的歷史機遇和理性自覺,都要求我們的海洋文化基本理論建設必須迅速發展起來”(曲金良17),因此這部專著重點討論海洋文化的基本理論框架、海洋文明的起源與發展、東西方海洋文化的交流與傳播等問題。上述兩本著作均對海洋文化學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進行了全面而深刻的探討,可視為新世紀以來中國學者對“新海洋學”進行積極回應的代表性論著。此外,司徒尚紀的專著《中國南海海洋文化》(2009)討論南海海洋文化形成與發展及其與嶺南文化之間的互動關系;廣東省社會科學院廣東海洋史研究中心主辦的《海洋史研究》(2010-2018)主要以華南和南海研究為中心,注重海洋社會經濟史和文化史研究;中國科學技術協會編寫的《中國海洋學學科史》(2015)研究海洋學學科的發生、發展、變化及社會文化作用,以及與其他學科之間的關系等;福州大學蘇文菁等人編著的“海上絲綢之路與中國海洋強國戰略叢書”系列(2016)從歷史的角度分析了中國的海洋文明產生、傳播等問題,并從海洋物質、制度、精神文明三個方面比較了中西海洋文化,是目前國內這一研究領域的最新成果。
在“新海洋學”浪潮的輻射下,近年來,國內的出版社和學者開始有意識地譯介關于歐美“新海洋學”的研究成果,譬如:由中央編譯出版社推出的由陳橙等人編譯的《海洋文化經典譯介》(2016)以及由后浪出版公司與天津人民出版社聯合出版的由陳建軍、羅燚英翻譯的美國海洋文明史學家林肯·佩恩的專著《海洋與文明》(2017),都是譯介西方“新海洋學”研究成果的代表。此外,寧波大學海洋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與海洋出版社合作于2019年開始陸續推出的10卷本《世界海洋文化與歷史研究譯叢》,也將成為譯介“新海洋學”研究成果的參考書目。
二、“新海洋學”語境下歐美海洋文學的發展及研究動態
于20世紀末21世紀初興起的“新海洋學”浪潮也逐漸蔓延到文學領域,不僅助推了歐美海洋文學的發展,而且也帶動了中外學界對歐美海洋文學的研究熱潮。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多種海洋文學作品選集或海洋文學史著作的出版問世;二是關于海洋文學與文化的研究成果不斷推出。
在海洋文學作品選集方面,1992年由牛津大學出版社推出的由拉班(Jonathan Raban)編著的《牛津海洋文學選集》(The Oxford Book of the Sea, 1992)按時間順序收錄從盎格魯-撒克遜詩歌到當代重要的海洋文學作品。在談到文學中的海洋的符號意義時,拉班認為:“文學中的大海并非一個可以實證的對象,不同時代的作家無法單憑不同程度的文學成就或者對海洋的不同程度的強調就能證明大海的意義;相反,它是極其流動和不穩定的因素,它為每一位作家和每一代人塑造了一個新的自己。”(Raban 3)1994年,牛津大學出版社推出的由坦納(Tony Tanner)編著的《牛津海洋小說選集》(Oxford Book of Sea Stories, 1994)重點選編了包括杰克·倫敦、吉普林、克萊恩、C. S. 福斯特、海明威以及康拉德等經典作家的27個航海故事。當談到文學與航海的關系時,坦納把兩者做了一個比較形象的類比:“文學和航行可以說是同時產生的,因為若沒有離別,沒有出發,就沒有文學”(Tanner xv)。這兩部體量厚重海洋文學選集(更早的還有1943年美國海軍學院出版的《海洋文學選集》(Books of the Sea, 1943)無疑具有重要的文學史料價值。由斯普林格(Haskell Springer)編著的《美國海洋文學史》(America and the Sea: A Literary History, 1995)是第一部研究海洋與美國文學的互動關系的著作。正如斯氏在論述美國海洋文學與海洋文化研究的薄弱現狀時所論述的那樣:“除了對麥爾維爾創作題材的些許關注以外,讀者并沒有特別關注海洋在美國文學史上所發揮的作用。可是,已經消逝的西部邊疆卻一直被人們如此反復地研究,使其已成為陳詞濫調?!保⊿pringer ix)正是基于此,作者認為深入研究美國海洋文學顯得很有必要,因此此書不僅考察大西洋、太平洋在美國文學中的廣泛存在及影響,還剖析了湖泊與美國文學的關系,具有重要的開拓意義。由尼爾(Peter Neill)編著的《美國海洋文學選集》(American Sea Writing: A Literary Anthology, 2000)收錄了從殖民時期以來到現當代的美國海洋文學作品;麥克拉奇(Joseph McClatchy)編寫的《海洋詩集》(Poems of the Sea, 2001)收錄從古典時期的史詩到現當代歐美主流海洋詩歌作品;特斯戴爾(Diana Tesdell)編寫的《海洋小說集》(Stories of the Sea, 2010)收錄了經典海洋小說家康拉德、吉普林、克萊恩、史蒂文斯和杰克·倫敦以及海明威等人的作品。
在海洋文學與文化研究方面也不斷有代表性論著問世,例如:本德(Bert Bender)的專著《海兄弟:從<白鯨>到當代以來的美國海洋小說傳統》(Sea-Brothers: The Tradition of American Sea Fiction from Moby-Dick to the Present, 1988)認為“美國海洋小說的傳統并沒有隨著帆船時代的消逝而結束”,相反,他通過對特定海洋小說家的研究來展示了“海洋文學傳統的新活力”(Bender xi)。然而本德的研究偏重于作家的海洋生態意識方面,因此視野不夠開闊。帕克(John Peck)的《海洋小說:英美小說中的水手與海洋,1719—1917》(Sailors and the Sea in British and American Fictions 1719—1917, 2001)是歐美學界較早討論小說作品中海洋的文化意義的普及性著作。在對比英國和美國的海洋小說的差異時,帕克認為“英國的海洋小說通常從海岸的角度切入,實際上常常以陸地為基礎,而美國的海洋小說將更多的重點放在航海上,航海總是被看作是探索或自我發現之旅”(Peck 89)。不過,帕克的研究屬于概述性介紹,因此內容過于粗淺??巳R恩(Bernhard Klein)編著的《海洋小說批評:英國文學與文化中的海洋》(Fictions of the Sea:Critical Perspectives on the Ocean in British Literature and Culture, 2002)從跨學科的視域“勾勒文化想象中的海洋與英國社會、政治、歷史之間的隱喻性關聯及其物質聯系”,分析“海洋對英國文化特征形成的影響”(Klein 5),因此具有一定的學術深度。愛德華茲(Philip Edwards)撰寫的《18世紀英國航海敘事》(The Story of the Voyage: Sea-narratives in Eighteen-century England, 2004)以18世紀英國的海洋帝國擴張為背景,側重呈現威廉·丹皮爾、庫克船長等人的航海敘事,兼論奴隸貿易、乘客敘事和水手自傳中的殖民與擴張的一面。此書屬于海洋文學斷代史敘述,而且研究主題也非常有限。克萊頓(Tom Clayton)等人編著的《莎士比亞與地中海》(Shakespeare and the Mediterranean, 2004)考察莎士比亞戲劇與地中海之間的淵源關系,它將莎士比亞與浩瀚而神秘的海洋聯系起來,其中在論述莎士比亞戲劇中海島情景因素時,學者貝特(Jonathan Bate)認為“莎士比亞遠比我們更加清醒地意識到海島是重要的壓力點,他對海島劇情的設置感興趣是因為海島是在一個更大的地緣政治環境中形成的一個特殊的封閉的空間,或許有點像一個大的城市環境中存在的封閉的劇院”(Clayton,et al 290)。麥金桑(Gesa Mackenthun)撰寫的《美國文學中的黑色大西洋小說》(Fictions of the Black Atlantic in American Foundational Literature, 2004)將種族和奴隸制置于跨大西洋敘事的空間框架內進行研究,是研究美國早期文學與海洋關系的重要成果。布盧姆(Hester Blum)的專著《桅頂上的風景:內戰前美國的海洋想象與海洋敘事》(The View from the Masthead: Antebellum American Maritime Imagination and Sea Narratives, 2008)是第一本探討水手對美國文學文化的獨特貢獻的著作,作者認為水手敘事表現出的自我認知和價值訴求對美國文學和歷史研究具有重要意義,“水手敘事所提出的知識模式有助于我們重新認識戰前美國文學和文化中更為重要的關鍵性歷史問題”(Blum 2)??贫鳎∕argaret Cohen)的專著《小說與大海》(The Novel and the Sea, 2010)區別于傳統的文學研究范式,作者將小說放在海外探險和海上活動中加以考察,形成了以跨大西洋冒險經歷為主線的小說史,從而“以另外的方式修正有關小說興起的主流敘事”,進而“消除那些認為主導小說發展的機制都發生在陸地上的根深蒂固的偏見”(Cohen 13),因此具有別具一格的創新性。山城(Shin Yamashiro)撰寫的《美國海洋文學》(American Sea Literature: Seascapes, Beach Narratives, and Underwater Explorations, 2014)別開生面地將“陸地”和“海洋”作為概念區分開來,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將海洋文學分為三種類型:海上的文學、海底的文學和海邊的文學。作者認為,通過這三重維度來審視美國海洋文學的益處是“首先讓我們看到海洋文學是由不同類別的需要引起重視的作品組成,其次海洋美學也是由陸地美學構成,兩種美學觀念相互依存、互相影響”(Yamashiro 5)。山城的研究在概念和方法論上也具有創新性。門茨和羅雅斯(Steve Mentz and Martha Rojas)合著的《大海與19世紀英美文學文化》(The Sea and Nineteenth-century Anglophone Literary Culture, 2017)從海洋文化與文學的關系探討了全球探險和殖民統一時期大西洋兩岸的作家、讀者和思想家對海洋的多元理解;作者認為“文學研究的海洋轉向為當下人類的處境提供了理論上的好處”(Mentz and Rojas 3),海洋轉向“為文學批評話語提供了有益的理論,即深入系統地思考海洋,并在廣泛的理論和比較背景下探討藍色人文科學”(Mentz and Rojas 4)。上述代表性論著為研究海洋與英美文學、文化之間的關系提供了許多新的、多元化的觀察視閾。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上述諸多著述盡管已開始從海洋的視閾出發來考察文學發展史,并試圖梳理了海洋同歐美國家的文學與文化之間的淵源關系,少數論著甚至在理論探索和研究方法方面不乏重要的學術開拓性和創新性,然而大多數論著并沒有探討海洋文學作為一個獨立的文學類型所涉及的基本理論、研究對象、研究范式等問題,因此對于“新海洋學”或者“藍色文化研究”而言,許多基本理論問題仍然懸而未決。
第四,歐美海洋文學在歐美“海洋強國”進程中所起的意識形態方面的作用有待深究。國內外對歐美國家的海洋強國的歷史有比較系統的研究,對西方海洋強國的經濟、軍事等手段也有深入的研究,但是,對于為歐美“海洋強國”戰略實踐提供過思想文化支持的海洋文學尤其是大量海洋紀實文學對歐美海洋強國過程所起的作用卻鮮有論述。歐美海洋文學如何直接介入了歐美海洋強國的海洋“帝國意識”?我們應該如何借鑒歐美海洋文學書寫經驗反觀中國海洋意識及海權意識的薄弱之處?這方面的研究成果缺乏,因此具有廣闊的研究空間。
第五,歐美海洋文學對當下“海洋強國”語境下中國海洋文學和海洋文化建構的意義有待發掘。國內有關中國的海洋文學與海洋文化的研究成果已經相當豐富,也有不少有關歐美海洋文學和海洋文化的研究成果,還有一些中外海洋文學與文化的比較研究。但總的說來,上述研究各自為陣,研究中國海洋文學與文化的學者多聚焦中國古代海洋文學,也有研究東南亞國家和東北亞地區的海洋文學與文化(風俗),或有少許關于當代中國海洋文學的創作研究;研究西方海洋文學的學者大多聚焦西方海洋文學與文化中的海洋精神、殖民主義思想等;從事比較研究的學者大多褒揚西方的海洋文學與文化,貶低中國的海洋文學與文化,甚至不承認中國有海洋文學傳統。但是,上述研究鮮有從“海洋強國”的視域出發冷靜地比較、探討中西海洋文學的差異形成的地緣、社會、文化、歷史和政治淵源。
第六,“新海洋學”視域下的海洋文學批評理論的話語體系有待進一步發展和系統化。雖然霍頓和珀塞爾以及門茲等學者倡導“新海洋學”或者“藍色文化研究”理念,此后西方學者綜合運用跨學科的方法來研究世界海洋歷史,但是到目前為止,“新海洋學”的學科體系依然沒有建立,研究仍然處于學理探索階段。因此,從海洋與文學的淵源關系為研究起點,構建一套關于海洋文學批評的學術話語,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藍色詩學”(Blue Poetics),毫無疑問會對“海洋強國”語境下中國海洋文學和海洋文化建構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和現實啟示意義。
注釋【Notes】
①詳情參見“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019年度課題指南”中的“外國文學”項第20條。http://www.npopss-cn.gov.cn/n1/2018/1225/c219469-30487263.html[2018-12-25]
②由于語言和資料方面的局限,雖然本文討論的是歐美海洋文學的發展脈絡與研究動態,但重點考察的是英美海洋文學的現狀與趨勢。
③關于國內對“海洋文學”的相關概念及其學理問題的學術爭鳴,可參見:陳思和:試論 90年代臺灣文學中的海洋題材創作,《學術月刊》11(2000):91–98;龍夫:大海的傾訴:日本學者論海洋文學的發展,《海洋世界》7(2004):22-23;楊中舉:從自然主義到象征主義和生態主義——美國海洋文學述略,《譯林》6(2004):195-198;趙君堯:海洋文學研究綜述,《職大學報》1(2007):62-64;段漢武:《暴風雨》后的沉思:海洋文學概念探究,《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1(2009):15-19;段波:“海洋文學”的概念及其美學特征,《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4(2018):109-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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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何衛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