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古代文人苦練書法,也就是在修煉著自己的生命形象,就像現代西方女子終身不懈地進行著健美訓練,不計時間和辛勞。
由此,一系列現代人難以想象的奇跡也隨之產生。傳說有人磨墨寫字,日復一日,把貯在屋檐下的幾缸水都磨干了;有人寫畢洗硯,把一個池塘的水都洗黑了;有人邊走路邊在衣衫上用手指劃字,把衣衫都劃破了……最令人驚異的是,隋唐時的書法家智永,寫壞的筆頭竟積了滿滿五大簏子,這種簏子每只可容一百多斤的重量,筆頭很輕,但五簏子加在一起,也總該有一二百斤吧。唐代書法家懷素練字,用壞的筆堆成了一座小丘,他索性挖了一個坑來掩埋,起名曰“筆?!?。沒有那么多的紙供他寫字,他就摘芭蕉葉代紙,據說,近旁的上萬株芭蕉都被他摘得光禿禿的。這種記載,即便打下幾成折扣,仍然是十分驚人的。如果僅僅為了練字謀生,完全犯不著如此。
“古墨輕磨滿幾香,硯池新浴燦生光”。這樣的詩句,展現的是對一種生命狀態的喜悅。“非人磨墨墨磨人”,是啊,磨來磨去,磨出了一個個很地道的中國傳統文人。
在這么一種整體氣氛下,人們也就習慣于從書法來透視各種文化人格。顏真卿書法的厚重莊嚴,歷來讓人聯想到他在人生道路上的同樣品格。李后主理所當然地不喜歡顏字,說“真卿得右軍之筋而失之粗魯”,“有指法而無佳處,正如叉手并腳田舍漢?!背醮巫x到這位風流皇帝對顏真卿的這一評價時我忍不住笑出了聲,從他的視角看去,說顏字像“叉手并腳田舍漢”是非常貼切的。這是一個人格化的比喻,比喻兩端連著兩種對峙的人格系統,往返觀看煞是有趣。
蘇東坡和董其昌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文人。在董其昌看來,濃冽、放達、執著的蘇東坡連用墨都太濃麗了,竟譏之為“墨豬”。他自己則喜歡找一些難貯墨色的紙張,滑筆寫去,淡遠而又浮飄。
趙孟頫的字總算是漂亮的了,但是耿直俠義的傅青主卻由衷地鄙薄。他實在看不慣趙孟頫以趙宋王朝親裔的身份投降元朝的行為,結果從書法中也找出了奴顏媚骨。他說:“予極不喜趙子昂,薄其人,逸惡其書?!彼⒉皇枪室獾匾匀烁袢∠麜ǎ灰此约旱臅ǎ蜁浪麉拹黑w書是十分真誠的。他的字,通體古拙,外逸內剛。
有些書法家的人格更趨近自然,因此他們的筆墨也開啟出另一番局面。宋代書法家政黃牛喜歡揣摩兒童寫的字,他曾對秦觀說:“書,心畫也,作意則不妙耳。故喜求兒童字,觀其純氣。”漢代書法家蔡邕則一心想把大自然的物象納入筆端,他說:“凡欲結構字體,皆須像其一物,若鳥之形,若蟲食禾,若山若樹,縱橫有托,運用合度,方可謂書。”這些書法家在講寫字,更在吐露自己的人生觀念、哲學觀念、宗教觀念。如果僅僅就書法技巧論,揣摩兒童筆畫,描畫自然物象,不是太離譜了么?只有把書法與生命合而為一的人,才會把生命對自然的渴求轉化成筆底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