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正格
元朝面條“由中傳意”,遞嬗意大利面條,是歐洲第一位游歷中國并將其系統介紹給西方人的馬可·波羅使然。這作為中、意兩國的絲路因緣,令人贊賞??墒?,有外國學者否認馬可·波羅來過中國,故須先作正朔,不然本文議題則難成立。
如德國徐爾曼認為,馬可·波羅根本沒到過中國,他在中國十七年的歷史是荒謬的捏造,是為游說而編排的拙劣的教會傳奇故事。如英國克魯納斯在《馬可·波羅到過中國嗎?》一文中提出四點質疑:1.中國史籍中沒有馬可·波羅到過中國的記載;2.《馬可·波羅游記》(以下簡稱《游記》)中充滿著可疑的統計數目;3.中國最具特色的文化產物——漢字、印刷術和茶,書中均無記載;4.書中許多中國地名用的是波斯語,馬可·波羅可能只到過中亞和伊斯蘭國家。
其實,是《游記》引發質疑,就將馬可·波羅連帶到是否來過中國的爭議中。但從馬可·波羅是商人和經商的視點看,他來過中國是可信的。原因是:元朝以通商起國,商利為前驅,兵械為后盾,史籍中蓋斑斑可考者。元朝與歐土結絡,開肇了中、歐通商之先河,為歐商涉足中國提供了交通、過境、驛站等便利。尤其是忽必烈的對外通商、延攬外國人才的政策,導致歐風東漸,使元朝成為中、歐商貿乃至文化、科技交流的少有發展時期。因此,那時意大利人來中國經商(或傳教、旅游、做官)者為數不少。“民國名家史學典藏文庫”之一的《中國商業史》(王孝通著),其中《元代商人之種類》一節中載:“當時歐人來中國者……多為經商而來,其中著名之人物,如馬可·波羅(Marco Polo)、阿多利克(Friar Odoric)、白果拉蒂(F.B.Pegolotti)等,均系意大利人,遠來中國,或做官或經商或傳教。彼等回國以后,俱著有游記,記載當時中國社會實業風俗頗詳,于是歐洲人士誦讀此書,始知中國為東亞大國。”這段引文是史載,故而從信。
還要說到,馬可·波羅來到中國也有語言障礙,更不能查閱文獻而獲得憑據,他的文化程度也不高,書寫水平尚遜,不然《游記》不會由他口述請人代錄。書中內容大多是他的親歷見聞,也有從蒙古人、波斯人或色目人(外藩人)那里獲悉的“二手講述”綜合而成。所以,不必苛求他憑記憶就能把脈元朝,有些描述或統計數目有失確切,不等于言之無物或無中生有,即使夸張的背后也是事物本相的某種存在,故而書中一些段落曾被學者們引用,識者自知,不贅。要說的是,《游記》中約有十分之七強的篇什表述中國,馬可·波羅先生卻被認為沒來過中國,他有何必要避開或繞過時興對外通商、對外商十分友好且又充滿商機的廣闊的元朝呢?這反倒令人質疑。
再說元朝面條“由中傳意”。新華社前社長穆青說過:“同意大利朋友在一起吃面條,他們總愛說意大利面條來自中國,是當年馬可·波羅從中國帶到意大利的?!保ā兑獯罄⒂洝罚?,連意大利朋友也如是說,這就不是我們的“孤證”,而是中、意兩國人們的相互印證。
另有日本朋友伊藤武在《亞洲美食之旅》的書中說,面條起源于中國,后來幾乎普及亞洲,當然也傳入阿拉伯地區,在阿拉伯人統治西西里島時期,中國面條經阿拉伯人傳入意大利——我以為這種說法缺少理據。因為阿拉伯地區有著悠久且已定型的民族食俗,我在阿拉伯國家工作兩年多,乃知那里的人們習用面粉制作品式多樣的面包和餅類,未見未聞有面條類食物,或許我孤陋寡聞,但起碼說面條非為阿拉伯人的食俗范疇。那么當年西西里島的吃場中何故會有阿拉伯人傳入的中國面條呢?這在傳入路線上似乎扳了道岔。實際上,阿拉伯帝國在阿拔斯王朝末期,即1258年,蒙古軍在第三次西征中攻陷巴格達,西西里島也隨之光復。這也正是忽必烈將要繼承大汗位,意國與即將建立的元朝通好、通商之期。馬可·波羅能于元世祖在位的至元年間來到中國,并以面條牽引出中、意兩國的絲路,即與這種時勢背景相關。
有些學者認為,《游記》中記載了元朝的“線面”,即干制的掛面,掛面易于保存,可攜帶遠行,又便于及時充餐——這應該是馬可·波羅將中國面條帶到意大利的可行性行為。然而,查閱最新版的《游記》(梁生智譯,中國文史出版社2012年版),未見有“線面”,但有“面條”之記。是不是之前《游記》的外文版中記有“線面”,后來轉譯的就譯成“面條”?這樣譯也不算錯。但從探賾的角度看,干制的掛面和濕制的切面是有區別的,馬可·波羅不可能將濕制的切面帶到遙遠的意大利。
問題是,可能的差池是在先前《游記》的外文版。這說來既奇異又復雜。馬可·波羅回國后,因商業沖突卷入威尼斯和熱那亞兩城人的海戰中被俘。為了熬過獄中歲月,調解精神創傷,他便憑回憶向結識的獄友魯思悌謙口述了他在中國和東亞的見聞,魯思悌謙這位善寫小說的比薩戰俘則用當時流行的法文代錄在羊皮紙上,后來成為歐洲的暢銷書,并被轉譯成幾十種語言,竟有一百四十余種傳抄譯本!書中盛道中國之富庶的一些夸張語言,有馬可·波羅親近中國的獵奇心理所導致的意念傾重,也有代錄、轉譯者的想象力和語言技巧的發揮,還有為出書而擴大影響的欲圖使然。這就使得《游記》的原文在后來被傳抄、轉譯成頗多版本的過程中,“將一切障礙的注釋和足以限制這種記述前進的資料,都予以刪除”,有的刪除多章,有的刪除三分之一(參見梁生智譯《〈馬可·波羅游記〉版本說明》)。刪除的不會是有關忽必烈、皇宮或元大都之類的大事,而是諸如面條之類的“小事”。后來,當面條在意大利興尚,并影響和擴播到整個歐洲時,才引起研究者們去考索是哪位能人首開先河。這樣,他們就走進打開了神秘東方之門的各種版本的《游記》中,在未被刪除的內容里找到了線索或答案。因此,面條“由中傳意”先是歐洲人尤其是意大利人的說法,前引穆青的話即是例子。
馬可·波羅來中國,曾一度在元朝政府中任官,而非“仕元十七年”。他長期在旅行中尋找商機,進行“滾動式貿易”,主要是做寶石生意,以致他和父親、叔父回國時,穿的蒙古綢面皮袍的里子夾縫、凸褶中塞滿了稀世寶石,故而人們稱其住處為“百萬宅”。之后,為了商港、商運權益不受侵犯,馬可·波羅又奮勇投入與熱那亞人在亞得里亞海上的戰爭,是戰艦的榮譽司令,因戰敗入獄才口述出《游記》(初名《東方見聞錄》),這同樣給他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效益??芍菫樾猩讨\利而不辭勞苦并敢于獻身的探險家。他將先進的元朝面條技術帶回意大利,也會經過認知學習的過程,可能也有出于經商意念而衍生的動機。
外國學者們認為,世界上面條的“根”都在中國。據報道,2005年間英國《自然》雜志發表了《中國新石器時期的小米面條》,文中揭橥中國考古學家在青海喇家遺址發現了一陶碗中盛有暗黃色的面條,經驗測確認是四千年前用小米粉制成。這個發現早于中亞地區考古面條的年代。而小麥粉面條發端于秦漢之際,揚雄《方言》里記為“饦”(同“托”),“托”指用手托搓面條,成餅片狀煮之,又稱“湯餅”。東漢見載“索餅”(劉熙《釋名·釋飲食》),“索”即是面條形狀了。刀切面條興于唐代,歐陽修《歸田錄》卷二:“湯餅,唐人謂之不托,今俗謂之馎饦矣?!焙螢椤安煌小??有釋:“古之湯餅皆手摶而擘置湯中,后世改用刀兒,乃名不托,言不以掌托也。”(程大昌《演繁露》)“不托”是中國面條顯豁繁衍的標識。因制法先進,其條長被寓喻“長壽”,又冷熱皆宜,唐宮則起興“為生日而湯餅耶”的新俗(《唐書·玄宗皇后王氏》);在朝廷,“太官令夏供槐汁冷陶(用槐葉搗汁合以麥粉制作的過水涼面),凡朝會燕饗,九品以上并供其膳食”(《唐六典》)。民間趨附宮舉,壽日或生子第三日,習尚“湯餅宴”酬客;秦隴元旦,民家皆制“湯餅盛宴”,湯餅是主饌,禽畜眾饈是副饌(陶谷《清異錄》)?!皽灐币蚴翘茖m和官方習稱,故仍延謂。唐俗賡續,至宋更甚,亦因國富商隆,帶動餐飲業空前發達,僅《東京夢華錄》、《夢粱錄》中所記兩宋京都食肆所賣面條,數了數竟達五六十種。到了元代,籍載面條品種已達百種。
馬可·波羅來到元朝時,面條勢成國食,并已傳入日本、朝鮮乃至亞洲大部。歐洲則剛與元朝通商,面條尚未被歐洲人所識。這須待一種傳檄能力并借助元朝的強盛國勢輸送給西方。馬可·波羅吃過元朝十七年的飯,毋庸置疑會啖嘗、見聞過元大都和北府南州的各式面條,會感知到元朝面條的食俗魅力和惠美普羅大眾的情形。這時期,刀機生產又經干燥處理的掛面已經問世,元宮的膳官(一作御醫)忽思慧正在編寫《飲膳正要》,卷三中就始見掛面的制法。因而就想,意大利盛產硬小麥,意人又習嗜面食,故而元朝面條便有“入意開俗”的投緣性,這就使得掛面在中、歐通商的絲路上被馬可·波羅順合情理地傳播到意大利。雖然不能言他要開辦面條公司,但此舉與后來的比薩餅“由意傳中”似同,應該都有經商意念作前引。
當我看到保存在熱那亞市政廳的馬可·波羅畫像,凝視那眼神里透出的沉毅和深邃,遙想當年,十七歲的他隨父輩從陸上絲路進入中國,二十五年后(1296),又從海上絲路回到威尼斯,他的肩頭掛著的褡褳里裝著的元朝掛面,比他皮袍里塞滿的寶石珍貴得多。元朝掛面后來遞嬗出舉世聞名的意大利面條,這是他在中國之行中最有價值的獲得。意大利面條用硬小麥粉制作,質地細白而韌,煮出來不黏不坨,饗餼時滑潤筋爽。因是機械工藝生產,形態繁多,有標準規格的就達四百余種,如蝴蝶形、菠蘿形、小魚形、蠶蛹形、小五星形等等。其產量、消費量之高之多,在歐洲首屈一指。而元朝面條經歷明、清和辛亥革命后的發展,又替纓出抻面、拉面、刀削面、伊府面(方便面之始)等諸多名品。尤其是近四十年發展甚快,已使中國成為世界最大的面條消費國。中國面條以手藝功夫高卓,烹技風味有質度,品種上百盈千,又有傳統風俗、文化意蘊的徽識,與意大利面條在東、西方各領風騷。這是“中為意用”、“意為中取”的互動結果。
因而,有感于馬可·波羅在這方面起到的特殊作用,故撰此文,貽貝摻采,也是表達對他來過中國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