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法漫談

李志文（福建師范大學，福建 福州 350108）

趙孟頫，字子昂，號松雪道人，又號水晶宮道人、毆波。浙江吳興人，元代著名書畫家、詩人。

趙孟頫在《定武蘭亭跋》中有言：“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功。蓋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其大意是，筆法的運用和表現是書法藝術中極其重要的部分，另外，對于結構也要用心經營。字形結構隨著時代發展不斷變化，而筆法的運用千百年來都沒有改變。其中談論到兩個問題，一是時代與書法字形結構的問題，二是時代與書法筆法運用之間的關系。趙認為，書法字形結構與時代背景相關，“因時相傳”，而筆法運用是不受時代特色影響的，是脫離時代的“千古不易”。

書法家對于筆法的討論與論述自古以來就非常多，書法藝術繞不開筆法二字。

宋代蘇軾，字子瞻，一字仲和，號東坡居士，宋四家之首。其在《跋與可論草書后》有言：“與可云：余學章草幾十年，終未得古人用筆相傳之法。后因見道上斗蛇，遂得其妙。乃知顛、素之各有所悟，然后至于此耳。”筆法是在于自然的感悟，其在《書所作字后》言：“獻之少時學書，逸少從后取其筆而不可，知其長大必能名世。仆以為不然。知書不在于筆牢，浩然聽筆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為得之。”蘇軾覺得筆法的重要特點是隨心所欲，而不在于握筆多牢。

衛鑠，東晉女書法家，世稱衛夫人。工書，隸書尤善，師鐘繇，王羲之啟蒙老師。其著《筆陣圖》（或疑為王羲之撰）是較早的對書法筆法進行闡述的文章，其中有言：“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筆；六藝之奧，莫重乎銀鉤……”可見從古至今，筆法的應用都是書法和繪畫藝術的重中之重。

當代藝術史研究已經達成共識，藝術是建立在經濟基礎上的上層建筑，經濟基礎與政治、宗教等都影響甚至決定了藝術的發展。當我們回過頭來重新審視筆法這個課題時就會發現，前人的觀點很大一部分都有失偏頗。

一、書寫材料與筆法

書法是也是一部書法書寫材料的變化史。當我們在討論筆法這個玄之又玄的概念時，我們不妨從書寫材料的角度出發來看待問題。首先應該是毛筆。毛筆的出現是筆法的先提條件。

1.毛筆的出現與改良

1954年在湖南長沙左家公山座戰國墓中出土了一支毛筆，筆桿竹制長18.5厘米，筆鋒長2.5厘米，很適合書寫簡牘。據制筆專家分析，此筆是用上好的兔箭毫制成，做法與現在不同，兔箭毫不是放入筆端管內，而是圍在筆端管外，用絲線纏住，外面涂漆。1975年，在湖北云夢睡虎地秦墓出土有毛筆（圖1），筆桿為竹制，筆毛包扎在竹竿外周，裹以麻絲，并加髹漆。亦有的在竹竿端部鑿成一腔，以藏納筆頭，整支毛筆裝入一個和它等長的細竹筒中，筒中間兩側，鏤有8.5厘米長形空槽，以便取用毛筆，竹筒髹以黑漆戶并繪有朱色條紋。相對于前者有所改良。

毛筆作為一種古老的書寫工具，歷史悠久，最早的毛筆可以追溯到兩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時期。于湖北省隨州市擂鼓墩曾侯乙墓發現的春秋時期的毛筆，是目前發現最早的筆。毛筆的出現為書法提供了可能性，但從毛筆的出現到書法的產生是需要時間沉淀的，在經歷了文字學的成熟、經濟的發展和藝術的自覺后才真正為書法的出現提供了充分的條件；所以關于書法的相關談論要在春秋時期之后。據傳，蒙恬對于毛筆進行了改良，現在已經無所佐證，但正是對于書寫工具的不斷探索和改良才真正讓筆法有了可能性。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來到唐代，一個書法鼎盛的高峰，書法家對于書寫要求更加嚴苛，為了適應各種字體和書寫環境，在各個方面對毛筆進行了改良。唐代由于對寫經的需要，對毛筆提出了新的要求。一是需要有彈性，二是蓄墨量要足夠多。唐人充分發揮了大唐盛世的榮光和中華勞動人民的智慧，制造出一種適合寫經的毛筆——纏紙筆。纏紙筆把筆鋒由內而外分為三部分，最內部用彈性很足的硬毫做成筆芯，然后在筆芯上纏上一層薄紙，接著再裹上一層較軟的軟毫，如此反復數遍，形成一種筆鋒中夾雜著薄紙的、筆鋒飽滿、蓄墨量極大的寫經用的纏紙筆。可惜的是，發展至今，許多毛筆的制作工藝也如同筆法一般失傳了。

2.書寫紙張的出現與改良

魏朝、秦漢時期有適用于書寫的材料，但不是紙，多是木板、簡牘等。事實上，這類書寫用品是極其粗糙的，沒有表現筆法的可能性。根據出土簡牘統計發現，簡牘的寬度幾乎都在一厘米之內，有的甚至只有三毫米，比我們現在用的硬筆書寫用紙的空間都要小，再者，竹片等木材的粗糙以至于在書寫上無法成就筆法這一說法，很多時候只是在追求實用性而已。真正“筆法”的出現和盛行是在真書鼻祖“鐘繇”之后。蔡倫改良紙張，讓紙張適用于書寫，魏晉時期正是這種改良紙開始大范圍流行的時期，但是這個階段造紙價格昂貴，所以書法藝術在整體上還是呈現貴族化。

漢代雖發明了紙張，但仍保留“貴嫌帛，賤紙張”的傳統，并且絲帛和紙張的使用前事先都要經過處理。絲帛必施膠漿，否則書寫時會泅；直接從槽中抄出的紙，也是會泅的，自古就有“生絹”“生紙”之稱。而“熟紙”則是經過研光、拖漿、填粉、加蠟、施膠等處理手段后，方為成品，其“虛柔滑凈”。從古人遺留墨跡來看，筆跡順滑流暢，用紙基本是不泅的。古人不用“生紙”書畫，因為“生紙”對古人來說主要是用來祭祀的，此習俗直到明代才發生改變。魏晉南北朝時期，紙的產量、質量都有所增加和提高。由于原料更廣，紙的品種也豐富起來，如白麻紙、黃麻紙、皮紙、刻藤紙、桑根紙、草紙等。隨著造紙技術的進步和推廣，南北各地，包括有些少數民族地區，都就地取材建立了官私紙坊。北方以洛陽、長安、山西及河北、山東等地為中心，主要產麻紙、褚皮紙、桑皮紙。

二、筆法問題的提出

筆法問題的提出最早應該是魏晉時期，鐘張盛行之時。材料的發展為筆法問題的提出與解答提供了物質基礎。然而，影響這一時期的藝術發展的重要因素應該是思想的開化。魏晉南北朝時期，戰亂不斷，各民族文化都有機會發揚光大和相互融合，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魏晉人只能從藝術當中尋找心靈庇護，而詩書畫這一類貴族化的文化形式就在貴族士大夫之間流行開來。書法在這一時期得到長足的發展。對比西方，在同一時期，形式類似、內容相仿的文化運動是文藝復興運動，這當中當然也有它的緣由出處。

在一切物質基礎、社會經濟基礎都具備以后，發展就水到渠成了。

但是，明文記載關于筆法這個課題的談論實際上是在魏晉之后，羲獻名起之后，而筆法的研討在宋朝戛然而止，仿佛失傳、斷代了一般。縱觀當代書壇，事實上魏晉筆法確已失傳。其一，是對于魏晉時期真跡的失傳。真跡的流逝直接導致我們無法直觀地觀察到魏晉人是如何運用一套神奇的筆法寫出絕妙的書法作品的。如今僅存的唯一一件魏晉時期的真跡就是王珣所書之《伯遠帖》。而且，對于魏晉筆法，我們僅有的只是只言片語的文字記載，而且，在明清考證之風還未興起之前，這些主觀言論往往帶著個人偏見，不可全信，導致的直接后果便是文字文獻上的以訛傳訛和憑空的主觀的相信。

米芾，北宋書畫家，字元章，善行草書，宋四家之一。其在《海岳名言》中言：“字之八面，唯尚真楷見之，大小各自有分。智永有八面，已少鐘法。丁道護、歐、虞筆始勻，古法亡矣。”正如米芾所抱怨的“古法亡矣”一樣，在代代相傳的過程中由于筆法玄之又玄的特性和文人相輕的陋習等種種原因，魏晉古法逐漸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中。或許憑借現有的資料和科技手段我們無法還原魏晉筆法，但我們可以在現有的碑帖和資料中窺見一斑。

三、對五指執筆法的的相關看法

蘇軾執筆無定法。我們無法窺探古人執筆法，但從古人書寫的材料與條件我們也可以推斷出一二，而且出土的畫像畫磚等也有一定數量向我們表明古人當時的執筆方式和書寫狀態。在材料的不斷發展的過程中，執筆法也在不斷地發生變化。明清以來，為了適應較大的室內空間和高腳的書桌，發展出了五指執筆法，這也是現行教科書上推行的執筆法。執筆無定法，關鍵在于迎合當下的創作情境，筆隨心動，心手相應，寫出優秀的書法作品。夫欲書，先舒散懷抱。書寫的理想狀態應該是放松的、自由的、沒有限制的。正如蘇軾所言“知書不在筆牢”，書寫過程呈現出松散、空靈的狀態才是最重要的。

對于五指執筆法而言，它的出現肯定有它的合理性，但我們也要知道它的來龍去脈，正確認識和掌握五指執筆法。只有執筆正確才能在最大程度上發揮技巧。對于執筆，一方面要相信“執筆無定法”，另一方面，也要遵循一定的書寫規則，在規則以內充分發揮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