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國貨幣“錢紋借用”現(xiàn)象及其文字書法藝術特征初探

武海峰（蘇州大學 藝術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0）

李學勤先生在其著作《古文字學初階》中將古文字學列為四個分支，并指出四個分支是各以古文字發(fā)展的一定階段為基礎的，每一分支都可稱之為專門之學。第一分支為夏代以及更早時期的文字，也稱之為中國文字起源問題；第二分支為青銅器的研究，從西周到春秋時期的古文字材料主要都是青銅器的銘文；第三分支為戰(zhàn)國文字研究，該時期不僅材料種類繁多，文字的分歧變化也比較復雜，譬如陶文、璽印、貨幣文字等；第四分支為簡牘、帛書的研究，其下限為漢武帝以前的文字。

戰(zhàn)國文字在我國文字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它上可承甲骨文、金文，下啟秦代篆書。這一時期的字體紛繁復雜，手寫體文字、俗體文字大量出現(xiàn)，出自于民間匠人之手的貨幣文字是其典型代表，正如李學勤先生談及貨幣時寫到：貨幣是一項重要的古文字材料，且貨幣文字大多異常草率。貨幣文在鑄范時要顧及到貨幣的形制、空間等因素，它的獨特性和差異性，其字體簡略、構(gòu)字方式奇異，與莊重嚴肅的青銅器銘文不同，因而更能反映出當時文字在進入世俗層面的使用狀況。下文將簡述貨幣文中文字的借用狀況，且以錢紋的借用為主要討論對象，并簡要分析因錢紋借用而形成的書法藝術特征。

文字內(nèi)部或者文字之間因位置接近而共用線條或字符稱之為“借用”，這種方式獨特而有趣，是漢字書寫中的一種簡化方式。這樣一來，文字的筆畫簡省了，但卻沒有少，可謂“省而不少”。借用的優(yōu)勢是多方面的，它既簡省了文字的形體，給當時書寫的人帶來了便捷，又顧及了文字的表意結(jié)構(gòu)，古人構(gòu)字的智慧和漢字構(gòu)形的奇特在借用的方式中顯現(xiàn)得尤為明顯，留給我們諸多似是而非的漢字辨識對象。

借用分為構(gòu)字元素的借用和非構(gòu)字元素的借用，對于戰(zhàn)國文字構(gòu)字元素的借用情況，前人對此已有諸多研究，在此略作以下簡要介紹。譬如，何琳儀先生在其著作《戰(zhàn)國文字通論（訂補）》一書的第四章“戰(zhàn)國文字形體演變”的第二節(jié)“簡化”作了分類論述和舉例說明。何先生在此歸納了戰(zhàn)國文字簡化的十三種手段，這其中有五種是與借用相關的，分別為第八種“借用筆畫”、第九種“借用偏旁”、第十種“合文借用筆畫”、第十一種“合文借用偏旁”、第十三種“合文借用形體”。

在觀察整理大量的貨幣實物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不僅僅有構(gòu)字元素的借用情況，也存在非構(gòu)字元素的借用情況，這在先秦貨幣上有獨特的體現(xiàn)，即為貨幣的錢面紋飾的借用。“錢紋借用”，就是指貨幣上的紋飾被借來用作某字的構(gòu)字元素。先秦貨幣上出現(xiàn)的紋飾按功能可以分為三類：文字、符號、輪廓線條。符號是指抽象的線條組合，主要出現(xiàn)在齊國的大刀上。輪廓線條是指貨幣形制本身的線條，隨著貨幣形制的不斷演變，輪廓線條也不斷地改變。我們這里所說的“錢紋”指的是在貨幣上出現(xiàn)的、與幣制相關的中線、邊廓線、襠線等線條。這也就意味著我們不能只局限在文字的范圍里來探討，也不能只看著錢幣的拓本來作思考，而要更多地看到貨幣實物，從而更好地了解借用情況。

先秦貨幣不同形制有無錢紋借用情況統(tǒng)計空首布平肩平足（含淺弧足）大布平肩弧足布斜肩弧足布聳肩尖足布【空首大布】【平肩布】【斜肩布】【聳肩布】有（“武”“盧氏”等）方首布幣平肩尖足布平肩類方足布平肩（平襠）方足布平肩類圓足布【（平肩）尖足布】【類方足布】【方足布】【類圓足布】圓首 圓肩圓足布圓肩圓足三孔布平首布【圓足布】【三孔布】銳角首 平肩方足布 【銳角布】方首 平肩圓襠方足布圓肩圓襠方足布有（“焛”“北茲釿”“平州”等）【(平肩)橋足布】【（圓尖）橋足布】方首 平肩平襠方足布平肩長身平襠方足布【長條布】【燕尾布】尖首 弧背凹刃刀 【尖首刀】針首 短身弧背凹刃刀 【針首刀】截首 弧背凹刃刀 【截首刀】斜首 弧背凹刃刀 【燕圓折刀】斜首 折背淺凹刀或直刃刀 【燕磬折刀】平首（圓首）刀幣無直背（或略帶弧形）直刃（或略帶凹刃）刀 【直刀】尖首 弧背凹刃大刀 【大刀】圓孔圜錢圜錢有（“ 長安”“文信”等）貝幣方孔圜錢無

非構(gòu)字元素的借用是特殊的，其特殊性在于它所借用的是文字之外的線條紋飾，而不是我們通常意義上所理解的借用文字內(nèi)部的構(gòu)字成分。線條在不同的系統(tǒng)中發(fā)揮著不同的功能，不能一概而論，而要將其置于不同的語境中來分析。在錢紋系統(tǒng)中，線條是錢面的紋飾，具有裝飾功能；而在漢字系統(tǒng)中，線條是構(gòu)字元素，具有特定的功能，也有其獨特的書法特性和藝術價值，古人巧妙的空間布局和匠心獨運的智慧蘊藏其中。不管是錢面紋飾還是構(gòu)字線條，它們從本質(zhì)上來講都是幾何圖案。在貨幣中，文字也可以被看作是紋飾的一種，而這也是在貨幣這種載體上出現(xiàn)非構(gòu)字元素的借用情況的重要原因。正因為這種借用的特殊性，所以它受貨幣形制本身的影響較大，從而也造成了非構(gòu)字元素的借用的不平衡狀況。我們知道，先秦鑄幣有四大體系：貝幣、刀幣、布幣、圜錢（如以下統(tǒng)計表所示）。首先，貝幣沒有固定的外輪廓，因此沒有可以用來借用的線條，故不存在錢紋借用狀況。其次，刀幣雖然有外輪廓線，受幣制影響，其幣文豎直排列，故不存在錢紋的借用狀況。再者，布幣幣制多樣，錢紋亦豐富多彩，其幣文的空間安排有較大的發(fā)揮余地，故錢紋的借用大多存在于不同形制的布幣上，譬如戰(zhàn)國晚期趙國鑄小型平首方足布“焛”、戰(zhàn)國中晚期趙國鑄小型平首尖足布“北茲釿”等。最后，圜錢的空間相對開闊，圓形方孔錢的內(nèi)廓線為直線，所以亦有少量錢紋借用的情況存在于圓形方孔圜錢上，譬如戰(zhàn)國末期秦國鑄圜錢“長安”。

貨幣文字不僅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同時也具有值得玩味和借鑒學習的書法藝術價值。譬如上文提及的小型平首方足布“焛”（圖1），其幣面銘文僅一“焛”字，從實物圖中我們可以明顯看出它借用了幣面紋飾的中線，并發(fā)生了曲線變直的情況，而曲線變直正是貨幣文字的一個重要特征。以書法欣賞的視角來看，用筆干凈爽快，豎線的縱向感、排列感、力量感極強，結(jié)構(gòu)安排對稱而分割均勻，整個“焛”字的造型又與平首方足布幣型的空間相映襯，給人以渾然大氣之感。

又如小型平首尖足布“北茲釿”（圖2），幣面文字為北茲釿三字，而產(chǎn)生借紋的字為“釿”，它借用了幣面紋飾的肩線。該貨幣文線條曲直結(jié)合、方圓兼?zhèn)洌w空間安排左密右疏，右下邊足的部分與上邊首的部分的空白相呼應，該幣既有圓潤飽滿之美，又不失貨幣文本身的爽朗之感。

再如戰(zhàn)國末期秦國圜錢“長安”（圖3），幣面文字為“長安”二字，它借用了幣面紋飾的外廓線。“長安”二字用筆圓渾，受幣制影響，其結(jié)構(gòu)重心偏低，在相對草率的貨幣文中，該枚貨幣有莊重典雅之感。作為線條的藝術的中國書法，是計白當黑的，如何更好地在有限的空間表達無限的世界，是需要創(chuàng)作者用心經(jīng)營與體悟的。不僅書法，這種幣制與文字的巧妙安排，在明清的文人篆刻中也多有借鑒，譬如趙之謙刻有一方“唯吾知足”的印章即為圜錢形式。而這種古老形式的當代應用也越來越得到重視，蘇州桃花塢木版年畫的傳承人喬麥老師也將其運用于自己的年畫創(chuàng)作當中，并推出系列文創(chuàng)產(chǎn)品，深受廣大群眾的喜愛和好評。

總之，在考古出土材料越來越豐富的當代，我們更應重視新的考古材料，關注實物本身，進一步了解貨幣、文字、書法之間內(nèi)在聯(lián)系，領略中國文化的無窮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