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邊的眾泰

王靜儀　李皙寅

眾泰E200純電動汽車生產線。圖/IC

工人走了，廠房靜悄悄，但大門外，是維權的供應商和經銷商安營扎寨。曾經依靠性價比及“撞臉”豪車滿足小鎮(zhèn)青年消費需求的眾泰汽車（000980.SZ），今年的日子實在很不好過。

眾泰的銷量從2017年的30多萬輛陡降到今年上半年的6萬輛，目前產能利用率僅兩成。賣不出車，就發(fā)不出員工工資，還不上供應商貨款，留不住經銷商，然后再繼續(xù)賣不出車。惡性循環(huán)已顯，眾泰吊在懸崖邊。

但眾泰在浙江省、金華市、永康市三級政府的支持下信心十足。眾泰汽車品牌管理中心總經理徐洪飛向《財經》記者確認，副省長帶隊成立小組，對眾泰進行專門性幫扶，由浙商銀行牽頭發(fā)放給眾泰的30億元現(xiàn)金紓困貸款，已于8月足額到賬，11月和12月也將有新的融資入賬。

有錢好辦事。眾泰工廠開始復產，目前每天的產量為100多臺，償還供應商和經銷商欠款的計劃也被提到日程上。危險的時刻就要過去了嗎？

趕上政策風潮，以小型及緊湊型切進新能源市場的眾泰趕上過好時候，也充分受到風向變化的影響。

它希望趕上下一個風口，但在汽車技術全面變革“燒錢不吐骨頭”的當下，未來幾何？

上游催債下游退網(wǎng)

“以前下班很多工人，現(xiàn)在人少多了。”浙江金華永康的眾泰工廠門口，小販抱怨著清淡的生意。下午5點的下班時間到了，眾泰廠房里只陸續(xù)走出了幾十個身著灰色廠服的工人。

這背后是員工欠薪的風波。今年起，多名眾泰員工在網(wǎng)上公開指責工資被拖欠數(shù)月，涉及永康、杭州、臨沂等多個基地。

“5月、6月的工資拖欠過，現(xiàn)在已經都結清了。”一位從眾泰永康廠區(qū)走出的工人對《財經》記者擺了擺手，不愿多言。一位眾泰汽車臨沂基地前員工告訴記者，自今年7月離職至今，工資仍未結清。在職同事工資也僅發(fā)到7月份。

眾泰官方對《財經》記者表示，欠薪情況不屬實，拒絕透露更多信息。但記者從眾泰汽車財報中看出，在2018年底公司員工數(shù)為1.52萬人，相比年初減少1000人。

還有產銷危機。

前兩年銷量突破30萬輛的紀錄已不再，2018年眾泰汽車的銷量就大幅度下滑至23萬輛，未達年度銷量目標的一半。

趕上汽車排放標準“國六”在全國大中城市提前落地，新車推出遲緩的眾泰導致不少經銷商無車可賣。今年上半年，眾泰累計銷售新車6.38萬輛，同比下滑44.54%，僅完成全年銷量目標的21.27%。

慘淡銷量導致產能利用率低下。《財經》記者了解到，眾泰汽車共有68萬輛汽車的產能，但2018年實際年產14.3萬輛，產能利用率僅兩成。

員工少了，永康總部卻來了好些不速之客。

“今年經常有人來眾泰要錢，”出租車司機李師傅感嘆道，“眾泰門口經常有人拉橫幅，供應商和員工都有，經銷商也來鬧過的。”

至少三家供應商向《財經》記者確認，眾泰汽車及其子公司拖欠貨款，已進入訴訟階段。

為了拖欠一年多的6000余萬元貨款，深圳巴斯巴科技發(fā)展有限公司已派人蹲守永康九個月。

而眾泰系拖欠的最大一筆貨款來自比克電池，價值高達6.21億元，其中4000萬元已被法院凍結資產、強制執(zhí)行。2014年起，深圳市比克動力電池有限公司成為眾泰新能源的主力供應商，2018年，比克電池為眾泰新能源汽車供貨1.89萬臺電池整包，占其當年新能源汽車比例的60%。

記者了解到，因為拖欠貨款、眾泰停產等諸多原因，自2019年1月開始，比克電池停止向眾泰供貨。

眾泰的未付貨款遲遲無法收回，比克的現(xiàn)金流撐不住了，也拖欠了供應商貨款。11月10日，杭可科技（688006.SH）公告稱，公司將對比克電池的應收賬款合計1.06億元中，綜合計提32.2%作為壞賬準備。

11月12日，比克電池方面發(fā)表聲明稱，為了實現(xiàn)債權，對眾泰股份的控股股東鐵牛集團提起了代位權訴訟。永康市人民法院于2019年11月6日，對鐵牛集團持有的眾泰股份6410萬股進行了查封。

外界憂慮訴訟會帶來的財產保全或拖垮眾泰。對此，徐洪飛對《財經》記者表示，比克發(fā)起的財產保全未對眾泰的正常經營造成影響，訴訟情況將適時披露。

下游經銷商也在承壓。

眾泰子品牌君馬汽車的經銷商馮先生在8月初從廣東前往永康，和百余位經銷商一起維權。他表示，由于配件供給不足，售后難以保障，致使車主投訴不斷。君馬作為眾泰在2017年推出試圖走向高端的全新子品牌，現(xiàn)已陷入停產窘境。

“君馬欠我一家的返利資金就500多萬了，最多的有1000多萬元。店鋪快撐不下去了，裁了很多人。最痛苦的是車主天天拉橫幅投訴，公安、工商已是常客了，我們公司已被車主告上法院了。”馮先生對《財經》記者說。

《財經》記者輾轉了解到，圍繞售后問題，雙方初步達成一致。眾泰協(xié)調資源協(xié)助君馬經銷商解決售后問題，包括配件、索賠、技術支持與服務等。君馬對客戶的售后服務承諾依舊有效，細則不日公布。

針對經銷商應付款項問題，眾泰汽車將與經銷商估算應付款金額，最終以審計后金額為準，按照雙方協(xié)議比例和周期進行兌付。同時，全面支持經銷商轉網(wǎng)（君馬轉眾泰），也將為不愿意轉網(wǎng)的經銷商做好善后工作。部分經銷商向記者確認已達成協(xié)議。一位不愿具名的眾泰經銷商表示，眾泰方面展露了誠意，雙方很快就簽了協(xié)議。前期維權時，眾泰還曾給他們提供過盒飯。

眾泰的經銷商面臨全面盤整。徐洪飛承認，目前眾泰經銷商從2017年的600多家收縮到了現(xiàn)在的400多家。未來將主打下沉市場，針對四五線城市及一二線城郊的消費者，瞄準西南、中原以及華東根據(jù)地，重制市場策略和經銷商網(wǎng)絡。

嚴峻的財報

“前兩年卡車在工廠門口排隊裝車，現(xiàn)在看不到了;新車試驗的跑道現(xiàn)在也都沒車了，以前天天都有車。”浙中小城永康的人口不到80萬，眾泰汽車的銷量下滑，當?shù)厝丝丛谘劾铩?/p>

眾泰的財報表現(xiàn)，比廠區(qū)現(xiàn)場還要冷清。

眾泰汽車股份有限公司今年前三季度實現(xiàn)營收54.01億元，同比下降59.59%;虧損7.60億元，同比增長283.02%。其中三季度虧損4.7億元，同比增長524.50%。

此前，眾泰汽車遲發(fā)一個月的半年度業(yè)績預報，還讓它等來了深交所的監(jiān)管函。

未減值的高額商譽、越來越緊的現(xiàn)金流、大股東畸高的質押比例，眾泰頭頂高懸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正明晃晃地閃著光。

截至三季度末，眾泰汽車的總資產為308.52億元，歸屬于上市公司的凈資產為168.10億元，應收票據(jù)及應收賬款達到55.41億元。

《財經》記者了解到，眾泰給予核心經銷商70%的賒銷比例，這將增加公司應收賬款規(guī)模及回收期限，加大其流動性壓力。眾泰汽車的應收賬款周轉率0.93、存貨周轉率1.90、總資產周轉率0.17，都低于行業(yè)均值。

與之相對應的是，眾泰汽車報告期內的負債總額達到了140.30億元，其中流動負債達到134.33億元，在這之中短期借款為48.45億元，應付票據(jù)和賬款達到62.10億元;一年內到期的非流動負債達到54.6億元。從償債能力的角度來看，眾泰汽車的流動比率為1.05，速動比率為0.86，均低于1.12及0.94的行業(yè)均值。

“此前眾泰以三個月為周期結款，從2018年下半年回款不利開始，我們就感覺到了一些苗頭。”比克電池相關人士告訴《財經》記者。

值得留意的還有高額商譽減值。

2017年4月，金馬股份（上市公司前身）通過全部發(fā)行股份的方式收購永康眾泰100%股權，交易對價116億元，形成合并商譽65.52億元。

根據(jù)《盈利預測補償協(xié)議》，眾泰汽車對鐵牛集團做出2016年至2019年四個財年的盈利承諾。

然而至今累計完成率為49.25%。如業(yè)績承諾無法達成，上市公司將以1元總價定向回購鐵牛集團的4.68億股股份并予以注銷。

為此，交易所曾兩度問詢眾泰汽車是否充分計提商譽減值準備。此前，眾泰汽車計提了商譽減值3.2億元，目前賬面上還躺著62.59億元的巨額商譽。至今，商譽賬面價值約占到資產總額的五分之一。一旦商譽大額減值，將有可能導致當期業(yè)績變臉。

今年8月，眾泰股東大會通過業(yè)績補償議案，將以1元總價定向回購鐵牛股份2018年應補償股數(shù)4.68億股，并予以注銷。但大股東畸高的質押比例導致股份回購拖延數(shù)月。鐵牛集團共質押6.48億股，占其持有眾泰汽車股份總數(shù)的82.4%，目前眾泰汽車還無法立即回購這部分股份，預計2019年11月底前才能夠完成股票注銷。

眾泰在回應深交所的函件中將銷量未達預期歸因于，全球性貿易摩擦、國內限牌限號、國六排放標準提前落地對車市的外部影響，及眾泰主攻的SUV車型市場整體不振、外資及合資品牌價格下探，新能源助力產品銷量不穩(wěn)等多種因素。

此前眾泰與鐵牛間的一筆地產交易也引起投資者不滿。2017年10月，鐵牛集團曾花費1.1億元拍得浙江省永康市經開區(qū)某14.61萬平方米地塊使用權，八個月后，眾泰汽車全資子公司購入這一地塊，溢價1.6億元。

面臨高額商譽的清算，鐵牛集團和眾泰汽車都壓力不小。

今年6月，“18鐵牛02”債券信用評級已經被從AA+下降至AA信用等級。同時，根據(jù)《鐵牛集團有限公司公開發(fā)行公司債券2019年跟蹤評級報告》顯示，聯(lián)合信用評級公司認為，公司大額應收賬款和存活對運營資金占用嚴重、子公司股權和資產質押比例過高、債務負擔重且短期償債壓力較大、對外擔保規(guī)模較大、商譽規(guī)模很大且存在減值風險，經營活動現(xiàn)金流大幅惡化。

截至今年6月，鐵牛集團營收為82.56億元，同比減少37.29%;流動資產為277.76億元，流動負債為272.85億元，流動比率為1.02，速動比率僅為0.68。

30億元能否紓困

業(yè)內普遍寄希望于由浙商銀行牽頭，中國銀行、建設銀行以及永康農商銀行共同向眾泰汽車發(fā)放的30億元貸款。

今年8月，眾泰汽車2019年生產經營會議在永康總部召開，永康市、區(qū)級政府領導、銀行、企業(yè)負責人等共46人參會。據(jù)眾泰官網(wǎng)介紹稱，參會方希望眾泰在銀團貸款資金管理小組的指導下，盡快實現(xiàn)由復產到復興，嚴格按復產計劃分階段實現(xiàn)復產，并按計劃進行資金使用審核。

今年9月，眾泰向山西信托股份有限公司申請信托貸款，貸款金額不超過人民幣2億元，期限為12個月，用于補充公司日常運營所需流動資金。

有了錢就好辦事。“30億元的資金到位后，公司的情況完全解決了。8月就全部到賬，根據(jù)公司的生產計劃，安排T300、T600、T700小強版的投產交付，現(xiàn)在每天產量100多臺，以及下一代產品的研發(fā)、投產。”徐洪飛告訴《財經》記者。

“完全解決”之說過于樂觀。本該在上半年交付的產品，現(xiàn)在只在少量生產中。至于四季度新品，還暫無音信。

一般來說，整車廠會有一定應急周期內的生產備件。但開發(fā)新品需要供應商開模，前期往往需要一系列費用，這對現(xiàn)階段的眾泰而言也是個挑戰(zhàn)。供應商欠款和員工工資也沒有完全清償。比克電池相關人士告訴《財經》記者，“我們也得知有此事，正在和對方積極溝通，具體方案還在制定中。”其他供應商也向記者確認，眾泰確有還款安排，但至今沒有任何資金入賬。

前述離職員工說，截至發(fā)稿之日，他還沒有收到7月份的工資，而在職人員的工資只發(fā)到7月，8月-10月工資還沒有發(fā)。

作為永康市排名第一的納稅大戶，眾泰脫困的重要幫手是省、市、縣三級政府。今年10月10日，眾泰汽車被多家媒體爆出年底破產，第二天，永康市四套班子領導就來到眾泰視察工作，并一起宣布T600出口車型正式投產的消息。據(jù)眾泰方面介紹，這款海外版車型打開了俄羅斯、智利等市場，需求量已經突破5000輛。

值得注意的是，永康市政府曾發(fā)文扶持汽車產業(yè)發(fā)展，對相關企業(yè)提供每輛1.5萬元的補助政策。至2018年末，眾泰汽車收到相關補助1.8億元，并將其視作持續(xù)享受的政府補助，從而認定為經常性損益。

羅蘭貝格全球合伙人方寅亮認為，若難以找到良策，部分小眾企業(yè)或不得不考慮重組，眾泰目前尚有品牌價值和制造基礎，尚有談判和規(guī)劃的空間余地。

紓困民企是近一年的重點詞。

地方政府、券商、險資各路紓困資金加速進場，民營經濟大省浙江更是如此。

2018年10月，浙江省國有資本運營有限公司宣布多家銀團共同設立百億“浙江省新興動力基金”，主要投向浙江省內上市公司、特別是民營上市公司，用于緩解企業(yè)債務壓力，化解近期金融市場風險。半年后，浙江又專門為企業(yè)紓困建立聯(lián)合會商幫扶機制，摸排全省授信10億元以上的企業(yè)，將500余家企業(yè)分為“扶強”“幫困”“出清”三類，精準分類施策。

徐洪飛透露，浙江省、金華市、永康市三級政府都很支持眾泰發(fā)展，副省長帶隊成立小組專門幫扶眾泰。除了政府的30億元紓困，其他融資也將于今年內到賬。“主要看重一對汽車產業(yè)有興趣，二對實體經濟做貢獻的資本。現(xiàn)在的融資環(huán)境有一定壓力，但進展還不錯。”

中國汽車工程學會名譽理事長付于武對《財經》記者表示，沒有品牌、核心技術、缺資本的車企，將紛紛倒下。地方政府不要再追求短期政績和GDP，應該對產業(yè)的核心技術有辨別能力，培養(yǎng)具有核心技術、愿意真心干的企業(yè)。

短期看，30億元的紓困有助于眾泰償還供應商和經銷商欠款，恢復生產;但如何盡快推陳出新，提升產品質量，打造產品力及品牌力，乃至迎戰(zhàn)未來汽車轉型壓力，這都是眾泰需要解決的終極課題。

（本刊記者陳亮、王斌斌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