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瑩
(華東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 200241)
歷史是最好的教科書。一個國家和民族如若失去了歷史的記憶,亦即意味著失去了立身之本,生存之根。歷史研究的領域當中尤其是對中共黨史的研究,向來受到黨和國家的高度重視。回溯黨史研究的發展脈絡,毛澤東的《如何研究中共黨史》作為中國共產黨人關于黨史研究理論問題、方法論問題的開山之作,首次系統地闡述了如何研究中共黨史,研究中共黨史的意義何在等一系列問題。在繼承和發展馬克思主義方法論的基礎上,毛澤東提出“古今中外法”進行中共黨史研究,不僅為日后黨史研究提供方法論的指導,而且推動了中國共產黨自身建設。
中共黨史研究在歷史舞臺上正式出場前,時代課題率先奏響了出場的前奏。從宏觀的時代背景考察,20世紀初中國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國共產黨直面“什么是新民主主義革命,怎樣進行社會主義革命”的時代課題,并為此進行了長期艱難而曲折的探索。從微觀的歷史階段來看,中國共產黨在成立的20年間,曾經歷“左”或右的錯誤傾向帶來路線、方針、政策與國情、黨情的偏離,盡管遵義會議、黨的六屆六中全會的先后召開清理了錯誤的認識地基,但是缺乏對中共“從哪里來”的歷史經驗教訓總結,自然回答不了“依靠什么”“到哪里去”的現實之問。如何正確認識黨歷史上的是非功過問題,確立正確的思想路線,成為研究中共黨史,建構中共科學系統之思想大廈的邏輯起點。
“毛澤東是一位偉大的思想家,是一位善于提出并善于解決問題的實踐家。”[1]對中共黨史研究的關切凸顯了毛澤東的問題意識和憂患意識。20世紀30年代,毛澤東已經開始注意對歷史問題的研究,開始成立專門機構,著手收集紅軍時期的歷史材料。進入40年代,毛澤東將歷史研究的視域從紅軍的軍史擴大到黨史。1940年下半年開始,毛澤東主持收集整理研究黨的六大以來的主要歷史文獻,為1941年延安整風明確黨的思想路線提供歷史根據。隨著延安整風運動的開展,中共黨史研究與延安整風相結合。1941年9月至10月成立了以毛澤東為組長的中央學習組(又稱中央研究組),期間發布了《關于高級學習組的決定》,“黨二十年歷史”被列入學習研究的題目之一。作為黨內重要文件匯集的成果,年底出版印刷的《六大以來》開始供高級干部學習研討。1942年毛澤東意識到學習黨史的對象不應囿于高級干部,3月18日毛澤東主持召開中共中央書記處工作會議,決定中央學習組與邊區工作總結委員會共同開始研究中共黨史,根據國民革命時期、蘇維埃時期、抗戰時期劃分,在收集各方材料的基礎上編印適合中級干部閱讀的中共黨史文件選集。由此可以看出,延安時期是中共黨史研究的發展時期,這一時期的黨史研究已經逐漸成型,但是在理論問題、研究范式上亟待進一步厘清,因此時代之問和現實之遇為如何研究中共黨史,使其進入科學的研究范疇,提供了黨史研究的生長點。
1942年3月30日,毛澤東在中央學習組作了《如何研究中共黨史》的講話。在論述中毛澤東明確了中共黨史研究的目的、研究對象等,在此基礎上提出“古今中外法”。“古今中外法”是指在繼承馬克思主義全面的歷史的方法的基礎上,理清研究問題的空間維度和時間維度,并將研究的問題放置于一定的歷史條件和歷史過程進行研究。這一方法的提出為黨史研究步入科學軌道做出了方法論上的貢獻。
在探討方法論問題之前,毛澤東首先明確了中共黨史研究的目的、研究對象等模糊性問題。
第一關于中共黨史的研究目的,毛澤東主要明確三點:首先是清理歷史領域的認識地基。理清黨過去20年所走的路,包括取得的成就、經歷的挫折,正確認識發展過程中前進性和曲折性的統一;其次是以史資政,指導現實。毛澤東看到黨史研究在當下黨的各項工作開展過程中的必要性:“這對研究今天的路線政策,加強黨內教育,推進各方面工作都是必要的。”[2]強調了中共黨史研究服務現實政治需要的功能;最后是建立系統化的歷史研究。毛澤東認為在回望來時路,展望未來路的過程中存在著“走一步,看一步”的狹隘視野,缺乏對黨整個歷史的系統性、全局性研究,因此提出要系統地考慮整個黨的歷史。
第二關于中共黨史的研究對象,毛澤東基于研究目的構建認識框架,明確研究對象:“我們是用整個黨的發展過程做我們研究的對象,進行客觀的研究,不是只研究哪一步,而是研究全部;不是研究個別細節,而是研究路線政策。”[2]由此可以看出研究對象在時間上,是黨在每一階段的發展過程,而不是某個歷史片段;在空間上,是黨的路線政策問題,而不是細枝末節,體現了毛澤東的全局觀,也廓清了以往的認識迷思。
“古今”法顧名思義,指的是歷史的發展。研究中共黨史既要體現歷時性,即將問題還原到歷史語境當中考察,又要注重現時性,即現實場域中出現的新情況,發現的新問題。二者統一于中共黨史研究,有利于從時間維度科學認識黨的歷史與現實,從而更好地走向未來。
第一關于黨史研究的歷時性。首先體現在黨的歷史分期問題。毛澤東將中共黨史劃分為大革命、內戰和抗日時期。其中在大革命時期的劃分上,毛澤東認為大革命存在準備階段,將大革命的緣起追溯到了五四運動,甚至早期的辛亥革命。毛澤東認識到,中共絕不是憑空誕生于中國大地上,而應該回到歷史發展的脈絡中尋本溯源。回望歷史,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為中國送來了馬克思主義。1919年的五四運動受到蘇聯十月革命的鼓舞,無產階級開始覺醒并登上歷史舞臺,各階級的聯合形成了廣泛的統一戰線。五四運動不僅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而且為1921年中共的成立奠定了思想基礎和階級基礎,因此可以看到從五四運動的“果”回答了黨誕生的“因”,回答了黨“從哪里來”的本源之問。其次體現在道與人相結合的歷史情懷。前車之覆,后車之鑒,毛澤東將以史為鑒的歷史情懷和憂患意識貫穿于工作和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毛澤東閱讀的書籍當中,史書成為了他案頭的“常客”。化理論為方法,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對國民黨反共政策的警告,曾引用《資治通鑒·漢紀》中的“識時務者為俊杰”以期國民黨認清當前形勢。在研究黨的歷史時,毛澤東同樣看到現實問題在歷史上的影子:“現在有很多東西直接聯系到那時候,比如反對黨八股,如不聯系‘五四’時反對老八股、老教條、孔夫子的教條、文言文,恐怕就不能把問題弄清楚。”[2]毛澤東從歷史的長鏡頭關照現實之遇,體現了其獨到的歷史情懷。
第二關于黨史研究的現時性。從毛澤東對黨歷史分期的劃分可以看出,現時性強調黨史研究的與時俱進。毛澤東根據斗爭目標、打擊對象、黨的政治路線將黨的歷史劃分為三個階段。斗爭目標、打擊對象、黨的政治路線在各個歷史時期呈現的性質和特征不同,決定了歷史分期的科學劃分,也決定了黨在不同時期采取不同的路線政策。例如隨著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轉變,新民主主義革命的任務也隨之發生轉變。革命的第一階段反對北洋軍閥,第二階段反對國民黨,第三階段反對日本侵略者,不同的革命任務決定了路線方針政策的制定要跟上時代步伐。黨在歷史上就曾因忽略了現時性遭遇挫折。毛澤東總結了第一階段的經驗教訓:“情況變化了,我們的政策路線沒有跟著變。”[2]從國共合作北伐到國民黨實行叛變革命,合作階級的政策轉向敵對態勢,固守“一切聯合反對斗爭”陷入了右的傾向;從階級矛盾轉變為民族矛盾,敵對階級的政策轉向合作態勢,固守“一切斗爭否認聯合”陷入了“左”的傾向。可以看出黨的歷史發展過程是一個動態的過程,要根據新情況,回答新問題。因此黨史研究有服務現實的社會功能,即資政育人。毛澤東在1942年明確黨史研究的重要性,不僅是為了理清黨歷史上的是非功過,更是為了總結經驗,為新民主主義革命實踐提供方法論的指導。既有加強黨內教育的目的,也有指導現實政治的色彩,實現資政和育人的統一。因此在黨史研究過程中既要走進歷史,也要走出歷史,實現歷時性與現時性的統一。
“中外”法在毛澤東的界定里,除了既往思維對中國和外國的劃分之外,論述中還注意到己方和彼方之分。中共黨史既要考察國際形勢和外部環境的狀況,體現國際視野,也要明確以中國為中心的研究立場,體現中國情懷。二者統一于中共黨史研究,有利于從空間維度科學認識黨所處的國際環境和國內環境,從而全面地分析黨情。
第一關于黨史研究的己方和彼方。毛澤東將己方和彼方納入中和外的討論范疇,體現了毛澤東在注意自身力量變化的同時,也關注他方力量消長所帶來的影響。在論述里毛澤東舉了一些例子,例如辛亥革命是“中”,清朝政府是“外”;北伐是“中”,北洋軍閥是“外”等。從中可以看出,毛澤東話語里的己方和彼方力量消長,“中”即己方順應歷史發展的潮流,與歷史結緣,成為了歷史舞臺的在場者,逐漸從邊緣走向舞臺中央;“外”即彼方違背歷史發展的潮流,與歷史失緣,成為了歷史舞臺的退場者,逐漸從舞臺中央退場到幕后。盡管如此,對待彼方是不是意味著全盤否定呢?毛澤東恰恰認為以彼方為鏡,可以更好地關照己方的發展。以國民黨為例,毛澤東指出:“我們自己的文件要看,國民黨的文件也要看。國民黨的好的文件要看,反共的文件也要看。如果不看這些材料,就不了解反對國民黨反共的根據。”[2]由此可以看到,毛澤東強調中共黨史研究除了關注自身的發展,還要有貫通的視角,從他方的材料和活動中尋找自身的影子和蹤跡,從而更加全面、客觀地認識中共黨史的發展。
第二關于黨史研究的國際視野。毛澤東認為在研究中共黨史時,近代中國的社會環境固然是與中共活動和實踐直接相聯系的場域,同時國際社會的風起云涌,在黨史研究中也是不可忽視的外部因素。毛澤東在劃分中共誕生前夕的準備階段時,分析應該訴諸于辛亥革命抑或是五四運動時期。辛亥革命盡管在中國歷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但是由于民族資產階級的局限性,無產階級尚未覺醒,革命果實最終被竊取。聯系國際,這一時期巴黎公社失敗之后全世界無產階級未采取進一步的革命行動,殖民地半殖民地的革命運動同樣缺乏自覺自省意識。反觀五四運動,這一時期的國際環境發生了變化。十月革命對世界的覺醒之深刻,伴隨著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五四運動的深遠影響就在于中國無產階級開始覺醒并登上歷史舞臺。因此毛澤東在分析階級特點和國際形勢的基礎上,將五四運動時期視為中共黨史研究的準備階段。五四運動之后的兩年,中國共產黨應運而生,毛澤東認識到共產國際在黨成立之初的重要作用,提到中共第一次代表大會共產國際代表到會的情形,自此中共與共產國際建立了緊密的聯系。毛澤東進一步認識:“講到中國無產階級,就要講到世界無產階級,講到中國無產階級政黨——共產黨的斗爭,就要講到馬、恩、列、斯他們怎樣領導國際無產階級同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作斗爭”[2],將中共黨史研究與世界無產階級領導的運動、斗爭相聯系,自覺地體現了其國際視野。
第三關于黨史研究的中國情懷。盡管國際環境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但是國內環境是中共活動與實踐的直接場域,本末倒置、主次不分往往會導致研究誤入歧途。因此站在中國的土地上,必須以中國為中心,體現中國情懷。“研究中共黨史,應該以中國做中心,把屁股坐在中國身上。”[2]毛澤東明確了中共黨史研究的立場。在論述中毛澤東批評黨內存在 “一切以外國為中心”的風氣,生搬硬套外國的模式、思想、理論和觀點,邯鄲學步,忽略了中國的具體實際,使中共黨史研究不僅失去了中國之底色,也在實踐的探索上缺乏道路之自信。就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問題,毛澤東指出:“馬克思活著的時候,不能將后來出現的所有問題都看到,也就不能在那時把所有的這些問題都加以解決。俄國的問題只能由列寧解決,中國的問題只能由中國人解決。”[3]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黨將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與俄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建立了社會主義的蘇聯。以俄為師,毛澤東認為中共黨史研究必須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方法解決中國問題。“能夠依據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正確地解釋歷史中和革命中所發生的實際問題,能夠在中國的經濟、政治、軍事、文化種種問題上給予科學的解釋,給予理論的說明。”[4]只有做到將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扎根中國的土壤,馬克思主義才能在中國廣袤的大地上開出絢爛之花,結出豐碩果實。
《如何研究中共黨史》對于中共黨史研究理論問題和方法論問題的討論,標志著中國共產黨人開始系統化、科學化地展開對中共黨史的研究。自此,中共黨史研究在歷史研究中的地位受到極大重視,開始步入科學化、理性化的研究軌道。
毛澤東對如何研究中共黨史的討論,奠定了中共黨史的學科基調,推動了黨史學科的理論建設。
第一在檔案的收集、整理和匯集出版方面,毛澤東從1940年下半年,已經開始親自主持中共黨史文件匯編。通過主持收集整理研究黨的六大以來的主要歷史文獻,出版了《六大以來》這一黨內重要文件匯集的成果。在黨史材料的組織和編排上,毛澤東在《如何研究中共黨史》中曾提出自己的設想:“為了有系統地研究中共黨史,將來需要編兩種材料,一種是黨內的,包括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一種是黨外的,包括帝國主義、地主、資產階級等。兩種材料都按照年月先后編排。兩種材料對照起來研究。”[2]從而全面、客觀地研究黨史,防止陷入主觀主義的研究誤區。
第二在史學理論方法方面,毛澤東闡述了黨史研究的研究目的、研究對象、研究方法,提出了歷史分期的劃分方法,并以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一以貫之。毛澤東在談到如何正確認識黨史上的錯誤時,指出必須是科學的,不是主觀主義。在繼承和發展馬克思主義歷史觀的基礎上,毛澤東認識到一方面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歷史事件的發生有其客觀原因,應該訴諸于歷史實踐當中尋求事件的本質,另一方面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造者,歷史事件的發生絕不是少數人能左右的,領導人物作為客觀存在,其活動本身也有客觀原因,可以看出毛澤東在中共黨史研究過程中能夠正確地認識歷史的正與反,為日后的黨史研究奠定了方法論的基礎。
在收集、整理黨史研究材料的基礎上,毛澤東充分吸收和運用中共黨史研究的成果,在中國共產黨的理論和實踐中充分發揮了黨史資政育人的功能,推動了中國共產黨的自身建設。
第一,發揮了黨史資政育人功能。黨史研究不僅體現在學理上有其理論意義,而且體現在現實中有資政育人的社會功能。通過對中共黨史的研究,總結黨一路走來取得的成就,遭遇的挫折,不僅能夠起到總結成功經驗,吸收經驗教訓的黨內教育作用,更是為黨在日后明確革命和建設的目標對象,制定革命和建設的道路路線,探索革命和建設的本質規律提供必要的借鑒。毛澤東在研究中共黨史的過程中,就曾總結中國革命過程中的兩個基本特點、三個基本問題和若干規律。關于中國革命的若干規律,他預見到:“這些規律的正確性,不但在第一次大革命時期和土地革命時期得到了證明,而且在抗日戰爭中也還在繼續得到證明。”[5]
第二,推動中國共產黨自身建設。毛澤東作為杰出的理論家和實踐家,對中共黨史的研究不僅體現了其以史為鑒的憂患意識,而且以歷史的眼光關照現實和未來。在黨史研究的基礎上,毛澤東將問題意識延伸到了黨的建設學說和建設理論上:“黨的建設既是指在馬克思黨的學說指導下所進行的黨的建設的實踐活動,也是指對這一實踐的理論研究。”[6]在理論和實踐的相結合當中,毛澤東相繼發表了《關于糾正黨內的錯誤思想》《改造我們的學習》《整頓黨的作風》《反對黨八股》等著作,對黨的思想建設、組織建設、作風建設、制度建設等做出了理論上的推進和深化。鄧小平曾給予評價:“他的完整的建黨學說,是經過實踐在延安整風時期建立起來的。”[7]進入新時代,黨在加強思想建設、組織建設、作風建設、制度建設的基礎上,根據新形勢的特點提出加強反腐倡廉建設,不斷實現黨的自我革新,不斷提升黨的戰斗力,創造力,凝聚力,從而在新的歷史高度上“把黨建設成為始終走在時代前列、人民衷心擁護、勇于自我革命、經得起各種風浪考驗、朝氣蓬勃的馬克思主義執政黨。”[8]